八躲貓貓(五)
磐慶區第三人民醫院是一所占地二十畝的中小型綜合性醫院。 醫院的停車場位于消毒供應中心以及信息管理科之間,與急診部和住院樓有一段距離。消毒供應中心以及信息管理科的大部分工作人員早八晚六,這個點除了值班的人,其他人早就下班了,因此,除了偶爾進出的車輛,現在的停車場沒有什么人往來,約莫也沒有人注意司徒建蘭狼狽的模樣。 “我了個福生無量天尊勒……” 司徒建蘭一呼一吸都疼得打顫,可他看著王福貴的鬼相,依舊忍不住嘴賤,“你小子來真的啊……” 王福貴的五官錯位,眼球爆出,鼻梁骨折、下巴破碎,青白的臉龐滿是紅到發黑的鮮血和渾濁的腦漿,看得出來死得很慘烈,但是司徒建蘭知道,這不是他突然化作厲鬼的原因。 不是什么人死了都能成為厲鬼,在司徒建蘭給王福貴下鎮鬼符之前,王福貴還只是一個普通的陰魂。 看來這個莊家做的事應該會超出他的想象。 “少廢話?!?/br> 王福貴現在感覺出奇的好,他興奮地轉著邊緣纏繞著紅血絲的眼珠子,扭曲的鬼爪又往司徒建蘭的胸膛進了進,死死扣著道士的皮rou,“我本來只是想借黎錦秀躲一躲,可是你偏偏要自找死路——” “??!” 三張鎮鬼符自王福貴的后背處拍進了他的魂體中,司徒建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他一腳踢開! 王福貴像一只破破爛爛的風箏一般搖搖晃晃地飄起,摔在地上,他僵硬地張開嘴巴,露出血rou模糊的口腔和舌頭,鮮血急涌而出,卻費勁地說著話:“你、你……!” 司徒建蘭捂著胸口破破爛爛的衣服,喘息了幾聲,道:“我的符質量的確不好……”最好的那張符給黎錦秀了。 “但我量大??!” 司徒建蘭咧嘴一笑,唰地展開了一迭鎮鬼符。 王福貴趴在地上,四肢歪歪扭扭,他的關節沾著碎rou、結締組織和鮮血,突兀地暴露在空氣中,脖子早斷了,頭卻詭異地抬起。 他怒目而視,戾氣暴漲:“你找死!” 剛剛司徒建蘭用在王福貴身上的三張鎮鬼符應聲而碎,他以一種扭曲的姿勢飛速地竄了過來,連帶著的陰氣和戾氣如江水咆哮,摧枯拉朽。 “靠!” 司徒建蘭丟出手中的一把符紙,捂著受傷的胸口、踩著疾走符,拔腿就跑。 可那些符紙卻只是稍稍拖延了王福貴的速度,不過瞬息,他又追了上來。 司徒建蘭受著傷,本就跑不快,王福貴窮追不舍,不停地伸出去手去抓他的腳踝,司徒建蘭好幾次躲避不及,被抓出一道道泛著黑氣的傷口,鮮血長流。 “……貧道今天……不會就栽在這里了吧……”司徒建蘭逃竄得幾近缺氧,胸腔里火燒火燎地疼。 不行,這樣他堅持不了太久,必須想辦法拉開距離。 司徒建蘭取出一面巴掌大的寶鏡,掐訣步罡,猛地將其對上了王福貴:“古鏡照殺萬年鬼,急急如律令!” 鏡中金光乍現,像是根根金針飛去,穿透了王福貴的魂體。 “啊——!” 王福貴痛苦地大叫,身體開始變得模糊。 司徒建蘭也并不好受。 他天資普通、修為不精,又受了傷,驅使起這方寶鏡十分勉強,不過幾個呼吸便開始七竅流血,再用下去不死也得脫層皮,但是現在王福貴擺明了想要他的命,司徒建蘭已經顧不上那么多了。 而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把劍刃帶火的長劍不知從何而來,逼開了王福貴。 “火獄靈靈,天師勑行。造獄力士,奉命嚴威。收攝邪鬼,毋輒容情。急急如律令!” 一個穿著道袍的年輕道士擋在了司徒建蘭前方,他腳下步罡,雙手結印,聲如洪鐘,那把寶劍飛起直插入王福貴的天靈蓋之中—— 王福貴睜大了眼睛,猙獰可怖的鬼面在火光之中寸寸龜裂! “啊啊啊啊啊啊——!” 司徒建蘭軟倒在地,看著那個年輕道士的背影,心有余悸地喘息。 “無有師兄!” 悅耳的女聲傳來,司徒建蘭側過頭,看到匆匆趕來的一個年輕的女生。那個女生著急地看著那個馭劍的年輕道士,她沒有穿道袍,司徒建蘭觀她氣韻身形,知道她應該是個坤道。 “明白?!?/br> 那道士翻手取出一張符咒,動作利落地拋出:“定!” 一切就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已經消失了半個腦袋的王福貴被釘在了半空之中,那個名喚無有的道士念出了一段司徒建蘭從未聽過的咒語,隨后他便看到一張鮮紅的符契從王福鬼的魂體之中飄了出來。 那符契約莫半個手掌大,缺了一角,上面繪著未知的符文。 司徒建蘭驚呼:“是那個契!”陰差提起過的那個契! “你知道?”那女生朝司徒建蘭走了兩步,驚疑不定地問:“你是什么人……” 正說著,正在收契的道士忽然說道:“不好!” 司徒建蘭和那個女生紛紛抬頭,卻看到那道契繞開了道士的手指,朝著司徒建蘭射來! 然后啪嘰一下鉆進了司徒建蘭的口袋里。 “……這是怎么回事?!” 司徒建蘭瞠目結舌。 道士沉了臉色,那個女生的表情也不太好,她兇巴巴地問道:“你到底是什么人!這張契怎么會跟上你!” “我、我……” 這兩人分明是把他當成嫌疑犯了,司徒建蘭又氣又急,胸口和腳踝都疼得不得了都顧不上,“你們管我什么人!” “你們又是什么人?!” “對啊,你們是什么人???在這里做什么?” 一個陌生男聲響起,司徒建蘭三人回過頭,發覺是醫院的兩個保安走過來了。 保安看清楚了司徒建蘭的狀況,有點慌張地問道:“怎么回事?”司徒建蘭坐在地上,衣服和頭發亂糟糟的,衣服破破爛爛,的胸前和腳上都是血。 “剛剛有人說,他看到不知道什么人在停車場亂跑亂叫,就是你吧,你怎么了?受傷了?” 司徒建蘭齜牙咧嘴地笑了笑:“嗨,沒什么,就是遇到了幾只野貓?!?/br> “王福貴沒了?” 京郊的一間居民房里,一個高高瘦瘦、面容平庸的男子看著手中的一道契化為灰燼,“黎錦秀身邊的人有些本事,當老板真好啊,有錢就有人幫他解決問題?!?/br> “賠本買賣,嘖?!?/br> 一道拉長的人影從男子的影子里鉆了出來,像一條水蛇一樣貼在男子的肩膀上,伸出又細又長的手徒然地去接那些稍縱即逝的灰燼,“王福貴沒了,金三,他賒的籌碼要從哪里討?” 金三放在桌面上的手機亮了亮,他拿起一看,笑了:“沉摶,咱們這次也不算賠本?!?/br> 沉摶瞥了一眼手機上的轉賬信息,不以為意地嗤笑:“那是你,不是我?!睕]吃到王福貴,他一股子火。 金三托著手臂,伸出食指點了點自己的下巴:“那我給你燒點?” “你是嫌鬼差來得不夠快?!背翐焕淅涞卣f。 “這次的契也沒一同毀掉,也沒收回來,恐怕又被道盟的人取走了?!?/br> 金三伸出手緩慢地摸了摸沉摶那張青白的鬼臉,說道:“放心,無論是道盟還是鬼差,他們都翻不出什么花?!?/br> “這么自信?” “契是你結的,只要不害活人掩體,道盟無法插手陰間的契?!苯鹑畔率謾C,嘴角隱約帶著笑“人是我找的,可是我陽壽未盡,鬼差可管不了陽間的人?!?/br> “你就沒想過死后會被清算?”沉摶對此很是清楚,“地府那本修行者的帳記得分明?!?/br> “生前哪管身后事,再說,這不是還有你么?” 金三瞇起眼睛,笑得像只狐貍,“到時候我們就做一對亡命鴛鴦……鬼?!?/br> 沉摶卻說:“做鬼有什么好?若你轉世,我們還能繼續像這樣過下去?!?/br> “你也說了,那本冊子記得分明,我怎么逃得過?” 沉摶思忖了片刻,說道:“若是能換命呢?” “換命?誰的命?”金三問。 沉摶想起那個人的命,那可真是世世代代都富貴平安的好命。 “黎錦秀?!?/br> 金三從未有這樣的想法,他皺起眉頭思索著:“與其說換命,不如說是易魂,讓天地以為我是黎錦秀,還要騙過地府眾神的審判,這可比一般的移花接木難?!?/br> “不過,可以研究一下?!?/br> 金三笑瞇瞇地親了沉摶一下。 急診室的綜合病房里,黎錦秀睡得并不安穩。 周圍稍微有些動靜都會驚醒他,尤其是護士來更換輸血袋的時候。 他能聽到護士和那位大人小聲地交談。那位大人明明用的是司徒建蘭的音色,說話的方式卻明顯不同于司徒建蘭,他的起伏頓挫更冷硬,話語也更簡短,完全沒有司徒建蘭那種天然的活絡和熱情。 醒的次數太多,黎錦秀徹底沒了睡意,便試著與那位大人聊天。 “您工作不忙嗎?” 伊青道:“還好?!睂嶋H上他現在還在聽著于有田的匯報,也算是在加班, 黎錦秀又問:“您從事的是文職還是武職?”上次于有田說過,陰官有不同的分類。 “我這個位置,無所謂文武?!币燎嗟?。 “文武雙修?” “差不多?!?/br> 黎錦秀緩慢地思考,地府里鬼差是武職,判官是文職,文武雙修是…… “閻王爺?” 伊青搖頭,面部的白布輕輕飄蕩:“不是?!?/br> 黎錦秀松了一口氣。 如果伊青真的是閻王,他反倒有點受寵若驚,他何德何能能讓閻王給他守夜。 可伊青也沒有解釋自己到底是什么神職了,黎錦秀只好轉而問起其他問題,他慢吞吞地說:“大人,我聽人說,人死后很少會立刻投胎……” “那是老黃歷?!币燎嘞袷侵浪胍獑柺裁?,立刻打斷了他的話,“現在的流程很快?!?/br> 黎錦秀勾了勾嘴角,眼眸卻暗淡了下來:“是嗎?您沒有騙我嗎?” 他第一次見到阿完的時候,阿完曾經告訴他,凡人死后,很少會立刻投胎,經過陰司審判后,有人會被發往各個煉獄、地獄,有人會駐留枉死城,有人會上天庭或留在地府,還有人會在奈何橋邊等一等——等等他的牽掛之人。 黎錦秀不可避免地起了執念,或許尹莘還在地府等他,等他去找他。 從此他也有了一絲希望。 可現在看來這一絲微薄的希望大約也是妄想。 伊青沉默了,像是在思考自己是否有騙過黎錦秀,黎錦秀卻眨了眨眼睛,費勁地帶上笑,輕松地說道:“您當然不會騙我,我知道?!?/br> 一個小小的凡人有什么可騙的? “幾點了,大人?蘭哥還沒回來么?”黎錦秀轉而問道。 伊青終于說話了:“凌晨四點五十七??旎貋砹??!?/br> “我要走了?!?/br> 黎錦秀流露出失望的神情,他飛速地看了伊青一眼,問道:“我以后還能再見到您嗎?” “或許?!?/br> “那……” 黎錦秀有些緊張,垂下了眼睛,他的聲音也變得更加喑啞輕柔,“我能知道您的名字嗎?” “伊青?!?/br> 聽到他的回答,黎錦秀松了一口氣,可抬起眼時,那位大人已經不在了。 阿完讓他不要問這個問題,他知道,他不該問,這個名字對于他來說,或許就是打開潘多拉魔盒的鑰匙。但是眼前這位大人或許是他唯一能深入接觸的地府陰官了,黎錦秀無法放棄探尋那個地方的機會。 “……伊青?!?/br> 黎錦秀閉上眼睛,試圖讓自己重新睡過去。 司徒建蘭在急診室處理好傷口后,帶著兩個甩不開的小尾巴一瘸一拐地走向黎錦秀所在的綜合病房。 “你們不要跟著我了?!彼麎旱吐曇?,“我說了,我是在事主身邊發現了那個什么,我現在還要回去陪事主,你們再跟著我,我要報警了?!?/br> “你不交出契,不交代它的來歷,我們不會離開?!蹦堑朗空f道。 司徒建蘭很無語:“我也想要交給你們,可是你們拿不走??!” 他也不想把那破玩意留在身邊,但于有田暗中告訴他,讓他順其自然,也讓他不要提起遇見了陰差的事。 “而且,你們到底是什么人???”司徒建蘭問。 那道士直截了當地報了家門:“靈霄正道派,張無有?!?/br> 那女生也道:“五青山,蘇棠春。我們都是道盟的人?!?/br> “原來是道盟的道友?!彼就浇ㄌm稍微禮貌了些,“九龍山,司徒建蘭,道號得幽?!?/br> 張無有問:“你與孟得善一個字輩,同門?” 司徒建蘭點頭:“是的?!泵系蒙凭褪前⑼甑拇竺?。 此時已經到了病房門口,司徒建蘭又說道:“兩位師兄,請回吧,我真的要進去陪事主了,我事主病了,離不了人?!?/br> 張無有與蘇棠春對視了一眼,最后蘇棠春說道:“我們陪你一起?!?/br> 契不到手,他們不會走。 司徒建蘭無奈:“行吧,那請你們小聲一點?!?/br> 他們進了綜合病房,司徒建蘭又找了給張無有和蘇棠春兩張椅子,最后,三人整整齊齊地、安安靜靜地坐在黎錦秀的病床邊入定。 那場面多少有點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