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帝少景十二年,二月初一,鳳陽,禪智寺。 雖冬,卻麗日當空,甚至還有鳥兒嘰嘰咕咕的叫著,風吹過,滿山松動,濤聲滾滾,雖臨山,卻如面海。 去鳳陽城不過里余,歌吹可聞,但偏偏,半掩山林的禪智寺,通體都透著一個“幽”字,自十里繁華的鳳陽城移步過此,甫見深樹重重,聽得梵音低唱,恍然之心,不期而生。 時逢初一,來自城中的香客不絕于道,左右不過里許路,便窮到騎不起馬,用不起車,兩只腳量來,也快得很。 “朱大小姐一向善心虔佛,每逢初一十五,必往禪智寺禮佛,以時間來算,就這前后,也該到了?!?/br> 帶一點興奮,又帶一點期待,敖開心背著個手,在亭子里轉個不停。 “我說,我還是要最后勸你一次……你這樣搞,真想清楚了嗎?” “唔,不然怎么辦?難道現在跑回去報告老王爺,讓他派人來提親嗎?” 所謂“訂親”,在問清楚之后,原來是虛驚一場:只不過是在等別人上門來“提親”。據說,這是朱家很久以前就定下過的日子,至于為什么是這一天,市井流言中說法多在,向無定論。 “不過,這么重要的情報竟然都沒有報上來……掌柜的,人力上的事該整頓整頓了啊?!?/br> “廢話,誰讓你不好意思直說是要打聽人家姑娘?如果我要朱家情報,結果就要來一堆小姐如何、夫人如何,那這些搞情報的才該打呢!” 很穩重的坐著,拎著一只葫蘆在喝水,帝象先一邊嘲笑著敖開心,一邊又在努力勸說,希望他能“想清楚一點”。 “總之啊,開心,我反正覺得,用你jiejie當標準來判斷女人,我怕你會死的很慘,而且,這種把戲……實在太傻了吧?” “不要煩啦,決心都下過……喔,來啦!” 精神一振,敖開心目光如炬,死死盯著遠方,那里,一輛大車正慢慢出現。 緩緩接近,漸漸到了能夠看清的距離,瞧清楚上邊朱家的標志后,敖開心很滿意的抿著嘴。 “下面,就該大英雄來救美啦!” ~~~~~~~~~~~~~~~~~~~~~~~~~~~~~~~~~~~~~~~~~~~~~~~~~~~~~~~~~~~~~~~~~~~~~~ “不……不許動,打劫!” 只要還有窮人和富人,打劫大概就會是一種不可能避免的事情,但是,在這兩個字被喊出來的時候,還是令所有聽到的人,甚至,包括喊話人自己,都有一種強烈的不協調感。 原因……是地點,由鳳陽城前往禪智寺的大路上,兩側雖然山林遮掩,可大路闊達四車并駕,上面車馬往來,絡繹不絕,更去鳳陽東北門外哨所不足千步,這一聲喊響亮的緊,哨所中人想聽不見,怕也不大容易。 原因……是對象,鳳陽朱家確乎是被公認衰落了經已十來年,但那是放在“天下”這個層面上來說,在鳳陽左近,朱家仍然是無可爭議的霸主,除卻給朝廷官守三分面子外,向來無視一切其它中小世家,而現在,被打劫的對象,卻正是朱家唯一的“正統繼承人”,朱子慕朱大小姐。 原因……更是打劫人自己,一聲“打劫”喊得響亮無比,直若落了個小小炸雷,但這不是因為他們中有什么功力深厚的高手,而是因為打劫的人實在太多:總數過百,從數個方向出現,衣著兵器皆有不同,一聲喊后,似乎把自己也都嚇倒,相互打量,眼神中不乏驚疑。 “嗯?!” 敖開心實在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 今天,本來是敖開心籌劃中的重要一環,即所謂的“英雄救美”,透過秦呂兩人,他雇傭了若干從外地跑來討生活的浪人,要求他們威脅打劫今天據說一定會前來上香的朱子慕座車,而緊跟著,敖開心就會帥氣異常的沖下來,以此來爭取一個見面的機會。 “嗯嗯,不是說提親入贅就一定不可以……但這么快作決策,那一定要調查清楚一點才可以對不對?” 按原來的計劃,打劫者出現的同時,敖開心就該沖將下去,可是…… “為,為什么會這么多的?!” 人數是計劃中的五倍,還可以解釋為秦呂兩人“辦事得力”,但五群人相互看著的時候,那種眼神……很顯然,他們自己似乎比被打劫的一方更加吃驚。 被打劫嚇到的路人,被自己嚇到的的劫匪,再加上因意外而啞然的主事人,一瞬間,現場竟是鴉雀無聲,形成一種極為古怪的寧靜。 但,立刻,寧靜便被撕破,“人數之多”固然使劫匪們自己都感到意外,卻也使他們的膽量進一步加強,在有第一個帶頭吼叫一聲后,他們,便再一次如波浪般,猛沖向中央的馬車。 “喔……有好戲了哦?!?/br> 計劃已近實現,敖開心卻帶著一種很奇怪的表情坐了下來,身后,帝象先倒是站了起來,緊緊的皺著眉。 “好家伙……你們,這算是英雄所見略同嗎?” ~~~~~~~~~~~~~~~~~~~~~~~~~~~~~~~~~~~~~~~~~~~~~~~~~~~~~~~~~~~~~~~~~~~~~~~~~~~~~~~~ 似乎是自信于朱家的地位,也可能是因為這里離城太近,朱子慕的馬車竟沒有任何護衛,但……在人群接近的同時,也有響亮的呼喝聲響起。 “賊子,敢爾!” 真是充滿正義感的吼叫,也是非常合乎時宜的說話,但……當這聲音竟有四把之多時,這一切,便開始顯著更象是一出尷尬的鬧劇而非正劇起來。 “嘖嘖,明明計劃已經出了亂子,還要硬著頭皮跑上來出丑,看到這些應對失措的家伙……智力上的優越感,真是油然而生??!” “五十步笑百步的家伙,你好意思么?” 背著手,帝象先掃視下面戰局,笑道:“看來,少東家的對手倒還不少哪!” ~~~~~~~~~~~~~~~~~~~~~~~~~~~~~~~~~~~~~~~~~~~~~~~~~~~~~~~~~~~~~~~~~~~~~~~~~~~~~~ 以馬車為中心,跑出來要“英雄救美”的人共是四個,剛好站在四個方向,擋住了劫匪。 站在東面的人,身材高大,一頭短發修得齊齊整整,國字臉,濃眉大眼,稱得上英氣逼人,看著就讓人很痛快,而他的戰法,則更加痛快。 “呔!” 根本不作任何閃躲,他就這樣猛沖上去,以rou身硬接刀劍,每一觸及,身上必有土黃色的淡淡光芒泛起,將對方刀劍高高彈起。 “‘忍辱守無極’再加上‘不動住’和‘離垢住’的混合效果……是華嚴宗的人?” 沉吟著,帝象先作出判斷,又見那方面劫匪見刀劍無功,似乎兇性大發,一涌而上,亂刀齊下。 “嘿……給我,破!” 大喝一聲,那高大漢子周身土黃光芒蛻變為純正金光,一時間豪光迸射,遠遠看出,恍若一尊金身羅漢。 他一旦催谷功力,威力立漲,刀劍落下,紛紛碎折,更如箭倒飛,眾匪那里想到有此一著?半步也閃不得,眼見就要血濺當場! “好家伙,竟然還有凈土宗的‘因果轉業訣’!” 敖開心失驚同時,那漢子雙手忽地抱圓,只一帶,身周風聲大作,卻又圓轉如意,竟將那些碎刀斷劍盡數吸攝回來,落在身前,并無半點傷人。 “滾!” 一聲吼,正似一個驚雷,震醒這幫子剛剛在鬼門關前走將回來的劫匪,互相看看,忽然同一聲怪叫,轉眼已逃得干干凈凈。 東面眾匪逃得干干凈凈,西面卻是一個也沒走,不過……倒也沒一個站著。 “一刻之內,此術自解……你們,就在這里反省一會吧!” 擋在西側的人,較東首漢子矮一些,儒冠青衣,笑得滿面春風,剛才,面對幾十名劫匪,他只是微微擊掌,地面就突然開裂,自行涌上無數植物根莖,將這干人捆作倒地葫蘆,動彈不得。之后,這人更鼓掌低歌,隨著他的動作,那些藤莖無風自動,抽技發花,轉眼間已香氣彌漫,居然還有不知從那里來的幾只蝴蝶飛來飛去。 “五行大義當中,好象沒有這樣的變化,如果不是吸收了南方納人諸般異術……” “……這是方術?!?/br> 臭著臉,敖開心很不高興的樣子。 “奶奶的,會弄幾朵花很了不起么?這樣會玩花……一看,就是個采花賊!” 東西兩面危機解除的同時,南面諸匪也皆已踣頓在地,傷勢都一模一樣,皆是膝蓋上一點鮮紅泌出,雖傷口不大,卻足以令他們動彈不得。 “不知死活的東西,算你們運氣好,今天朱小姐是來上香,少爺不想殺生……” 四人當中,以南面這人衣著最為富貴,錦衣絲履,單只帽子上嵌得一塊玉牌,怕就不是幾百兩銀子能拿得下來。敖開心更似乎認識這人,一看見他,嘴巴就張得很大。 “不,不會吧……他老頭子竟然舍得讓他來入贅?” “嗯?” 只覺得那人劍法確乎極快,變化也是極多,一時倒沒認出武功來歷,更覺得這人氣質頗為可厭,帝象先問敖開心,這人有什么來頭。 “唔,我這樣說吧,他叔叔,就是去年把你老頭子打傷的人……” “你說什么?!” 四人當中,北面那人樣子最為寒酸,純然就是一個游方藥師的樣子,背上還有一只藥箱,但面對的人卻是最多,包括敖開心收買的那隊劫匪,也在他的方向。而他的動作似乎也慢得很,余下三方面都已結束戰斗時,他還在與眼前的大隊劫匪對峙。 “哼哼,每個人都很賤啊,看看對面不是自己的人,就努力留下活口……還想著讓他們攀咬別人么?” 擺出一種“我是置身事外”的嘴臉,敖開心大肆批評,卻突然省起一事,為什么,北面這些劫匪,從剛才開始就要一直對峙不動?而且……真得是一動都不動。 “難道……” 聲音有點顫抖,更被隨后從北面山口吹來的一陣大風證實,先是最后面的一個似乎被吹得站不住,僵硬的倒向前面,并把那個似乎完全不知道躲的人一下撞倒,之后,這連鎖反應更不住擴大,帶著一個又一個人倒在地上。 “是用毒,竟然是用毒的高手……” 正如敖開心所說,倒在地上的人,仍然僵硬著那姿勢一動不動,臉上皆掛著奇怪的笑容,卻又透著淡淡的黑色,竟已斷氣多時了。 “……好狠的心,好辣的手段!” 四人同時發動,說來雖長,當時卻也只是兔起鶻落的幾下子,待那車掌反應過來時,“被打劫”的危機已解。 “這是怎么回事,你們……你們是什么人?” 發問的聲音還有些顫抖,尤其是車掌面對的就是那藥師,根本看不出他如何在瞬間毒殺這許多人,一時間,車掌實在很難感到舒適。 “這個……還要問嗎?” 意料之外的答案,來自一側的林中,大力的鼓著掌,并很囂張的笑著,敖開心滿面春風,緩步而下。 “真是精彩,四位兄臺的表現,真是太精彩了!” “你又是什么人?” 最先戟指發問的,是南面的闊少,與他同時,東西方向的兩人都微微的皺起了眉,倒是北首上那藥師,似乎完全沒看見敖開心一樣。 當然不會理會那人的發問,敖開心直奔馬車而去,他方位在那大漢一側,兩人擦肩而過時,那大漢似乎想要擋他,卻又沒有動手。 “又來了一位俠少么……” 車掌閉嘴,換為車內人發聲詢問,一個“又”字用得若有所指,敖開心雖然皮厚,卻也一時無言,清清嗓子,方笑道:“朱小姐好?!倍抢飬s在納罕:“這朱小姐的聲音倒有些耳熟的……是像誰來著?” 聽車內有人低語幾句,一聲輕笑,便又聽那銀鈴般的聲音道:“我家小姐請在下代問幾位好?!睅兹朔街@說話的原來是朱子慕身邊寵婢,那自是阿服無疑。 五人當中,仍以敖開心反應最快,一抱拳便道:“不客氣不客氣?!闭f得真真理真氣壯,倒似他才是剛剛趕走那班劫匪的人一般。也不等車內人回話,一邊又大聲道:“其實朱小姐吉人天相,四位兄臺神機妙算,些些劫匪算得什么,篤定是有驚無險,有驚無險的?!?/br> 他在“神機妙算”四字上著意加了重音,諸人那里會聽不出他想說些什么,四人臉上同時變色,就車內怕也明白,只聽幾聲低笑,依舊是那阿服忍著笑道:“我家小姐教我代問這位公子,是否也能神機妙算,知道今天有熱鬧可看,特特的等著在這里?”一句話說得敖開心倒也有些面赭,肚里卻又有幾分高興 (這個……聰明。不過,聰明當然好過呆瓜……) 又聽阿服一一道:“我家小姐教我代問孫公子好,左武公子,齊公子好,卜公子好?!彼娜嗣γΥ鸲Y,心下卻也驚悸,方知這朱子慕雖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卻不等于恍然無知。未了又聽阿服道:“我家小姐請問,這位公子上下如何稱呼?” 敖開心早有準備,一抱拳就道:“在下姓董,千里董,和這幾位一樣,都是來提親的?!?/br> 他說話如此直白,車內倒是沒有想到,怔一怔,阿服方才道:“董公子真是快人快語……”正說著,又聽朱子慕低語幾句,便答應道:“知道了?!?/br> 見車簾一動,一人掀簾出來,十六七歲大小,一身丫頭樣色,頗有些呆頭呆腦的樣子,實在和那銀鈴般的聲音不符,敖開心倒認得,正是那天撞到他夜入閨房之人。 (不,不會吧?) 甫見阿服樣子,帝象先也是吃驚不小,兩人那里被人撞破形跡,急急逃命,當是只是驚鴻一瞥,皆覺那丫頭看上去笨得很,并不虞被她記得兩人身形,卻哪里想得到,那竟就會是朱子慕身前第一心腹的阿服? 笑容一滯,幸好敖開心反應極快,早又笑得十分自然,心下卻實在忐忑。 “我家姑娘說了,多得幾……” 似乎是覺得一直藏身車內到底失禮,阿服代表朱子慕出來,要說幾句場面話,但剛說了一句半,眼光溜到敖開心身上,頓時怔住。 (你……你不過是個死丫頭而已,記性,記性不用這么好吧??。?/br> 肚里大罵不休,卻也無可奈何,突然間,敖開心好不后悔,自己為何非要跑到離車最近這個地方來說話? “你……” 一個“你”字拖了很久,阿服在敖開心身上打量一時,方皺著眉,用一種很猶豫的聲音,小聲道:“……那章魚,是你放的吧!” 一句話說出,真如一記悶雷,敖開心眼前一黑,忙一迭聲道:“當然不是,怎么會是我……”忽地張大嘴巴,僵在那里,與之同時,遠方的帝象先一聲哀嘆,以手加額。 “這個笨蛋……此地無銀三百兩??!” “喔……” 冷笑著,阿服如貓弄鼠,死死盯著敖開心,臉上更出現失望、鄙視、憤怒、甚至還有憎惡等等表情……總之,都是些讓人很心驚rou跳的表情。 “不是你……但,好象,你卻知道那章魚是什么東西喔……” 忽地戟指,一句話,已讓敖開心有吐血三升的沖動。 “小姐,那個無恥的yin賊……終于找到了!” ~~~~~~~~~~~~~~~~~~~~~~~~~~~~~~~~~~~~~~~~~~~~~~~~~~~~~~~~~~~~~~~~~~~~~~~~~~~~~~~~~~~~~~~~ “入他先人板板,這米價漲得,不讓人活了喲!” “入他娘個皮活的,好好的日子不過,造反造反,反他媽了個十八代??!” 因為太平道的起事,導致水路斷絕,這不僅僅讓諸般日常用品的價格上漲,也使得多數作坊開始限制生產,等待運力的恢復。 錦官城五業并作,百坊各立,生產能力若果全開,便十座錦官城也消費不了,平日里總是水陸并作,川流不息,不停的將酒米錦鹽以及諸般鐵器藥材向外輸出。但今年以來大雪連綿,山路已斷,現在太平道亂,水途又絕,等于一下子斷了出路,絕了流水。對少數實力較為雄厚的大商家來說,還可以支持一時,但對多數中小作坊來說,就只好量入為出,力體時艱。 在這種情況下,每日里供不應求的小工市場,一下子過剩的非常厲害,其結果,就是把大街小巷的茶館擠到了水泄不通。 郁悶的坐在茶館里,云沖波聽到的話,全是在罵太平道,若說區別……也無非就是罵得“更惡毒”和“稍客氣”一點而已。 若在兩年或者一年以前,這或者并不會令云沖波多么難受,畢竟,在那時,他對“太平道”的認識無非就是“聞霜在的那個組織”而已,成也好,敗也好,毀也好,譽也好,他并不是多么在乎,反正……“那和我無關”。 但,不知不覺中,他已在改變,尤其是在離開宜禾,與花勝榮一路向南方迤邐下來的旅程中,云沖波先后經歷了很多事情,遇到了很多人,半主動半身不由已的思考了很多事情,而進入錦官以來,一夜夜的夢回小天國,親身感受著那些以夢想為導引,押上一切,要致天下于太平的努力,都開始讓他對太平道的觀感不停變化,同時,一路走來,他對看到和聽到的民間種種痛苦感同身受,也不止一次的親身感受到“皇帝”那無所不在的巨大力量,也總是困惑于有這樣力量的人為何不能導天下向善,和越來越感受到自己“不死者”這身分所能帶來的那些東西……凡此種種,都讓他止不住的去思考,有時更會作一些幻想,特別是最近以來,當夢中的小天國面臨一個又一個難關時,他總是會設想,若自己是蹈海將會怎樣?盡管,他也知道那都是早已結束的歷史,但,他卻還是會去設想,和在之后的夢境中去努力尋找答案。 (因為……那,也許會有用吧?) 感佩于那些不死者的強大與智慧,羞愧著自己的無能為力和沒法作為,但同時,云沖波卻也還記得,在小天國起事之初,蹈海也只是泯然眾人,面對著如神祗一般的袁當,他也只能默默咽下一次又一次的屈辱。 (唔,而且,我現在,也比以前強多了已經……) 當對太平道的認同增加時,云沖波的態度自然也會變化,在聽說太平道已在南方起事之后,他的擔憂和關心,就遠遠多過了以往的任何一次,尤其是,自過往的經驗中,他已知道了,當太平道掀起反旗時,所有的世家都會暫時放下爭執,來齊心協力的把這火種絞滅,一想到這,云沖波就覺得說不出的難受。同時,這也給他以動力,讓他更加決心,要把自己盡可能快的強大起來。 (我不能光是會打……那個袁當不是說了嗎,知識也是力量……) 雖然這樣想,可一時間,云沖波也不知道該補充些什么知識,以及如何去補充他們,到最后,還是玉清曾經的說話給他以提示。 (我們太平道……從建道起就一直被追著打,之所以永遠能屹立不倒,不是因為我們高手無數,而是因為我們代表著天下百姓最深處的夢想,因為天下人都想望太平,太平道才能一直生存下來。) 因為這,云沖波就更覺得這種“滿城都罵太平道”的事情很糟糕,以天下百姓為根基的太平道被百姓罵,如果擴大開來,絕對是很嚴重的事情,為此,云沖波才強行壓制著自己的難受,跑去這些地方,靜靜的作著觀察,同時也竭力的進行分析和歸類,在他,這實在是一種折磨,聽著自己一些自己完全不服氣和不認可的批評,他不知多少次都想要拍著桌子跳起來,和人爭辯一通。 (真是的,這樣說話……完全沒有道理啊,太平道起事,是為了所有窮人最后都有好日子過……光知道在這里罵街,為什么不想想,別人為什么寧可不要命也要造反??。?/br> 云沖波并不知道,自己在“觀察”的同時,也被人“觀察”著,離他不遠處的墻角,一張很小的桌子,一個比他晚去一會,似乎已老到快要散架的老人,一直,在靜靜的看著他。 白發散亂,胡須糾纏在一起,以及那渾濁到完全無神的眼光,都使這老人的樣子非常委頓,但,偶爾,那目光卻會輕輕的閃動著,出現如鷹隼一般的銳利,注視在云沖波的身上。 (一直在傾聽……他是在迷惑,還是在憤怒?) 當一壺茶快要喝光時,那老者終于有所決斷,彈著手指,他請茶博士幫他一個忙,把“那邊那位小哥”請過來。 “找我?” 很困惑的指著自己的鼻子,但看到發出邀請的人是那么老時,云沖波還是很順從的站起來,端著自己的茶碗走過去。 “真是不好意思,請小哥你過來,老夫實在受不了那邊的吵……” 一開口,竟非青中口音,而是相對還算純正的官話,細聽起來,還有幾分芹中口音。 “咦,你是那里人?” 他鄉遇故人的意外之喜,使云沖波不經意已把檀山口音帶出,而這,更使那老人的眼光一下子亮起來。 “哦,果然是我們老家的人??!” 告訴云沖波,自己也是芹州人氏,是來這里進緞子的,同時也想販一些草藥,結果因為這與往年都不一樣的大雪,被堵在了這里。 “比起原來的計劃,已經晚了半個多月呢,唉,家里的老婆子要急死了……” 打量著對方,云沖波一時有些同情,這樣的年紀……實在不應該再這樣顛簸四方了。 “是啊,老婆子也這樣說,可天生的窮命,怎么辦哪?兒子早就死了,我又沒本事種地,不將本求一點利,怎么帶孫子讀書成人哪!” 除了喝茶外,老人也吸著很大的一支煙筒,時不時還在桌角上磕幾磕,似乎是年紀實在大了,手勁很小,連磕幾下都不得要領,最后還是云沖波幫他通開。 “謝謝,小哥你真是個好人……” 瞇著眼,老人表示說,青中人普遍身矮,云沖波的樣子一看就很象北方人,所以才會一時興起,請他過來。 “唉,說起來,二狗子要在的話,也不會這樣了……” 似乎很有敘述的沖動,老人絮絮叨叨,一直在回憶自己的兒子是多么的能干,又是多么的孝順,他年紀實在不少了,記性似乎也有些不成,說起話來顛三倒四,啰嗦的很,若非云沖波心地善良,又得花勝榮打熬出一幅好耐心,怕也聽不下去。 “唉,你說,媳婦也給他說了,房子也蓋了……為什么,非要想不開,去入什么太平道呢?!” “啥,你說什么?!” 這一驚非同小可,云沖波連問數句,才知道這老人的兒子在幾年前聽人傳教,入了太平道,結果后來被官府偵知,吃上官司,棄家逃在外面,一直就沒了音訊。 “當時他說要去西北,說什么他們教中的大頭子在那里……誰知道在哪里?一走幾年,丟下我這老頭子不聞不問,也不知道怎樣……” 怎樣?云沖波實在是說不出話來,從前年到去年,金州發生了什么,很少有人比他更加清楚,但想來想去,卻又覺得什么話也沒法說。 “嗯,總之……” 想要安慰兩句,卻又聽那老人咳咳的道:“其實,也怪我不好,當初來傳道時,我也聽過,他當初信太平道時,我也知道,老婆子原是不干的,還是我在中間罵了幾句,說太平道是替天下窮人作主的,二狗子要入,那當然好得很……”說著連連拍打自己額頭,神色痛苦的很,云沖波好不容易,才勸得他平靜下來。 “所以,聽這些人這樣罵太平道,我真是不太舒服……” 怯怯得看周圍幾眼,老人壓低聲音,表示說這些不便,歸根結底起來,還是為了將來的太平盛世,到那時候,所有的窮人都能過上好日子,會比今天好很多。 “是啊是啊,我也這樣想的??!” 忽遇知己,云沖波一時有點喜出望外,沖口而出,才想起這話似乎很有問題,卻喜那老人似乎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對,用力點頭,道:“對吧,我也這樣想……”說著又咳了一氣,漲得臉通紅通紅的,還是云沖波幫他在背上拍打幾下,才順過氣來。 “謝謝你,小哥你真是個好人?!?/br> 鄭重的點頭致謝,倒讓云沖波有點不好意思,卻聽那老人又道:“可是……我想啊想,就是想不明白一件事……” “的確太平道是這樣宣傳的……可是,要是認真推敲起來,他們……到底,有沒有幫助到天下的窮人哪?” “嗯?!” ~~~~~~~~~~~~~~~~~~~~~~~~~~~~~~~~~~~~~~~~~~~~~~~~~~~~~~~~~~~~~~~~~~~~~~~~~~ 時值午后,但因為從巳時起,雪又飄飄蕩蕩的大了起來,天地間仍是一片灰暗。 站著一處高一點的雪堆上,荀歡袖著手,默默注視著下方的三江堰,神色非常嚴肅,直到介由沙沙的踏著雪,從屋里面走出來,他才長長的吁出一口氣,轉回身來。 “公治啊……我,我覺得很不安?!?/br> 臉色驟然一變,因為,荀歡所用的稱呼,已被兩人放棄了不知多久,與那名字相關的,更有一些兩人根本不想追憶的過去。 “早上回來后一直就是這樣,你……你在想什么呢?” 一瞬的抽搐之后,介由的神色就變得很沉靜,但細看的話,仍能發現他眼神中的一絲憂意。 “會這樣問我……那么,你就應該知道我在想什么了吧?” 神色很嚴肅,荀歡直直看著介由,直到對方開始瑟縮,和別過頭去。 “……我同意,這一切,是很奇怪?!?/br> 自昨天開始,謠言導致米價和其它很多日用品的價格飛漲,而道路被遮斷更刺傷到了多數人的利益,這些,使得對太平道的同聲怒罵,成為錦官城中的主流。 “可是,這就很不對,一點都不對……” 作為剛剛和鬼踏江共飲美酒的人,荀歡知道的東西比城中百姓要多很多,在他看來,目前的軍事形勢,還遠沒有發展到會遮斷濟水的地步。 “而且,這樣的大雪天,已經很久沒有行商能夠從南方過來了,這些一夜間爆發的謠言,根源,到底在那里?” “……還可能在哪里呢?” 低聲的回答,似乎含糊,卻是兩人都能夠領會。 無言的看向另個方向,被大雪籠罩著的錦官,一片渾沌,盡管看不見,兩人卻都知道,在這巨城的某個角落,那目光如鷹的黑衣儒者,一定正在默默的將他的計劃向前推動。 “的確,只有子貢……只有子貢,才能做到這些事情?!?/br> 臉上有些苦澀的樣子,荀歡沉吟著,嘴角的肌rou不時輕輕抽動一下。 “的確……” “精通人心,和能夠把學宮作最大效率的利用,就算是錦官這樣的巨城,子貢也可以cao作出隨便什么樣的謠言?!?/br> “而同時,這也需要官府的配合,確實的阻斷交通,和不及時平抑物價……當然,以子貢的身份和口才,錦官城的官員,根本只是一群他的玩偶?!?/br> “所以,就和過去一樣……” 用一種沉重而又緩慢的語調,介由表示說,正如過去一樣,子貢已在逐漸把錦官接管。 “現在,應該只是開始,真正的高潮,大概還要一定時間,但不管怎樣,結果總是一樣的?!?/br> “對……總是一樣的?!?/br> 整座錦官城,和其中的百萬人民,將在不自覺的情況下,慢慢成為子貢的“嘴”,將會完全按著自己的意愿,去說出一些子貢希望他們說的話,這種事似乎是癡人說夢,但,對荀歡和介由來說,卻是很清楚的事實。而也只有他們才明白,成為子貢的聲音后,這座城市,和這些無知百姓,將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可是,竟然要搞得這么大規模,子貢……這一次,到底是要對付什么人?” “不管什么人,都和我們無關?!?/br> 語速突然加快,更第一次透出強硬,介由表示說,無論要對付誰,荀歡都沒必要管。 “那……已經和你無關了,宰予?!?/br> 凝望著遠方的城市,許久之后,一聲長長的嘆息,與雪片糾結一處,飛散,漸逝。 “……你說得對,我明白?!?/br> ~~~~~~~~~~~~~~~~~~~~~~~~~~~~~~~~~~~~~~~~~~~~~~~~~~~~~~~~~~~~~~~~~~~~~~~~~ 茶已完全涼了,靜靜的坐著,老人的目光閃爍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對面的位子已經空了一會,剛才,苦著臉的云沖波拼命抓自己的頭發,卻到底整理不清楚自己的語言,最后,還是訕訕的走掉。 桌上擺著一塊銀子,那是云沖波留下的,為此,他還用他很是拙劣的說話東拉西扯了好一陣子。 (想要行善,卻又怕傷人嗎?今之時世,竟然還有這樣的人啊……) 微微的閉上眼,子貢突然覺得有一些累,向后靠在椅子上,不自覺的,他竟又回憶起一些多年前曾如兄弟一般相處的朋友,以及,一些,就算午夜夢回時,也總會被子貢以絕大定力摒絕在思緒之外的面孔。 (嘿,這算什么……在影響不死者的同時,我難道也反過來的被不死者影響??。?/br> 驀地驚醒過來,子貢錚然開目,目光若金石為質,許久,才慢慢淡去了神采,緩緩的,再將眼睛閉上。 (連我也會這樣,顏回被他迷惑,就更不奇怪……但是,個人的善,卻不等于集體的善……不死者越是善良和親民,將來所為的惡行就會越大,為了這個天下,不死者,必須毀掉?。?/br> 再次睜開眼睛,子貢的目光已恢復成那種似乎完全麻木的渾濁,剛才的一點點猶豫,經已完全消失。 “老師?!?/br> 微欠一下身,一個二十多歲,棒棒打扮的人坐在了子貢的對面,拿起銀子看一看,收進懷里。 “剛才老師的說話,我都聽到了?!?/br> 剛才,子貢以一種顛倒錯亂的語序和語法,極為巧妙的向云沖波灌輸了他的疑問:太平道宣稱自己是為了天下的窮人,但,實際上呢? 起事,肯定會造成很多的破壞,會使很多的人死掉,這樣子的世界,難道好過起事前的世界? 更何況,自有太平道以來,他們的確是屢敗屢戰,卻也屢戰屢敗,口稱能夠帶來“永世太平”,可在事實上,他們只是制造出一次又一次戰亂,造成著一次又一次的損失與破壞。 起事之初,領導人應該有所估算,若覺得自己能夠戰而勝之,那最后的失敗就只證明他們的無能,若覺得最后不可能戰而勝之,那勉強的起事就只是一種對部下和信眾的惡意,無論從那一種來看,這似乎都和他們所承擔的信任與期望不同。 為了永遠不會到來的勝利,付出著永遠不會結束的犧牲,所有這些,到底該算是帝姓的罪惡,還是太平道的罪孽? “這其實是環環相扣的嚴謹論證啊,老師卻能拆散開來,組織在一系列病句當中,灌輸給不死者接受,真是超乎其技了?!?/br> 但同時,來人也有他的疑問,剛才,子貢明明能夠更進一步的把云沖波逼入死地,卻又故意的留下出路,并嘆息著說“但這只是我一個孤老頭子的瞎想,肯定不對……太平道能夠這么多年,到底還是因為替窮人著想的哪……”使云沖波可以稍稍寬慰的離開。 “那是因為,對有的人,是不能cao之過急的?!?/br> 說服人,分成兩種,一種是讓人口服,一種是讓人心服,前者只需要掌握了一些專門的技巧,很容易就能作到,而后者的難度,則要高出百倍也不止。幾乎每個人都有過這樣的經驗,明明心里完全不認同對方的觀點,卻又理屈辭窮,就是沒法說倒對方。 “這就是口服……獲取這樣的勝利,非常容易,卻也非常沒有意義?!?/br> 當不能真正改變一個人的想法時,口頭上的勝利就只能如三春之雪,陽光一過,始終化水無痕。 “比如剛才,不死者并沒有接受我的觀點,他只是‘說不過我’而已,在他的內心,仍然深信著太平道的正義性,深信著這一切并不該由太平道來負責,在這種情況下,我再施加更大的壓力,也不過是讓他繼續的張口結舌,卻沒法攻進他的內心,” 同時,這更可能引來一種反彈:在對自己的信念足夠忠誠時,言論上的不敵,很可能把人帶向另個方向,就是閉目塞耳,無視一切反對的觀點,以此來求取自己內心的平靜。目的是撕開云沖波的心防并加以破壞,子貢當然不想讓他在一開始就封閉自己。 “但……學生還是不明白,要對付不死者,有必要花這么大的力氣么?” 錦官之巨,人民之眾,要將之這樣完全cao縱,就算是以子貢之能,儒門之強,也要竭盡全力才能辦到,在那弟子看來,以云沖波這樣和陌生人說話都會緊張的性子,根本沒必要出動到這樣的大陣仗,子貢只消三言兩語,應該就可以把他撕碎。 “這樣想的話,公孫,你就完全錯了……” 指責自己的弟子錯了,卻又不說他錯在什么地方,扶著頭,子貢想了很久,才問他,當初夫子論人,在“中行”以外,是怎樣分的? “曰狂,曰狷,曰鄉愿……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鄉愿德之賊……不死者,他雖無進取之志,卻能有所不為,他不是鄉愿,是狷士,這樣的人,可能嘴上訥訥不能言,可能行事漠漠無所見,但心底大主意處若有成見,卻一樣能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強韌……對這樣的人,我不敢奢望一次就告功成?!?/br> 驚訝于子貢對云沖波的高度評價,公孫輕輕欠身,為著自己的輕敵而致歉,同時,他更向子貢發問,下一步將如何處置。 “不用急,逼得狠了,只會讓他封閉自己,我要再給他一點時間,讓我的話在他心里慢慢發芽……” 流露出一些寂寞的目光,子貢表示說,他正在考慮,如果能夠破壞掉云沖波對太平道的“信仰”,是不是可以就這樣放過他,不再去觸及他的“人格”。 猶豫一下,公孫再次發問,就一些自己并沒有明確認識的問題。 “但是,老師……有的問題,我一直沒有想太清楚,太平道……他們到底是錯在什么地方呢?” 出身于最底層的農家,公孫年幼時因聰穎而被選入儒門,事實上,儒門中的大多數中下層人員出身皆和他類似,在這些人當中,有很多都會天然的抱著對“窮人”乃至“太平道”的同情,盡管對儒門的忠誠讓他們會毫不猶豫的對太平道發起攻擊,但,在很多時候,他們其實更希望把這些人拉到自己一邊,在他們中,對“太平道”的認同,有時甚至還會多過對那些生下來便可富貴一生的朱紫世家們的認同。 “畢竟,在太平道的理論中,有很多和我們儒門也是一樣的,亞圣‘民為重’的理論,其實已和他們‘等貴賤’的訴求相差無幾了……不是嗎?” “第一,亞圣的理論,在出發點上和等貴賤的‘太平’,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慢慢的斟酌著自己的語言,子貢在桌子上輕輕敲著手指。 “而且,最重要的,理論好,并不等于執行起來就好,更不等于結果就好,南轅而北轍的事情,我們已見過無數……太平道最要命的缺陷,就是他們的理論‘太好了’?!?/br> “欲行‘天道’于‘人間’,這就是太平道可以萬世不衰的原因,但,同時,那也是他們終于永世難興的原因……因為果,果為因,成敗興衰,原是表里一體的東西吶……” ~~~~~~~~~~~~~~~~~~~~~~~~~~~~~~~~~~~~~~~~~~~~~~~~~~~~~~~~~~~~~~~~~~~~~~~~~~~~~~~~~~~~ “勝了我,殺了我,都沒有用,欲行‘天道’于‘人間’……你們從一開始就已錯了,南轅之車,如何能履北轍?” 江風強烈的刮著,火在燒,燒出一團一團的煙,浮向天空,江面上到處是營寨和戰船的碎片,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