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雪封山,便向陽處,道路上,也深可沒膝,至于山陰之處,簡直連埋個小孩子進去也沒有問題。面對這種正常天時下所不應有的大雪,人力又能做些什么?介由草廬前曾經錦簇萬千的朱紫花海,如今盡作一片潔白,遠遠看去,大地平展如鏡,只草廬微微墳起雪上,如一個小饅頭般。 “大雪經月,百年不遇,天災難奈如此,何堪再經人禍……先生高才如此,又何忍自棄草野,而置蒼生于不顧?” 聲音非常溫和,透著隱隱約約的尊重與親切,實在是很有說服力的那種口氣,但任他口燦蓮花,面前那兩扇木門終是紋風不動。 (這個家伙……是干什么的???) 遠遠的躲在林子里,云沖波努力想要看清楚對方的長相,卻礙于角度所限,只能看見染作金白兩色的頭發分披過肩。 因為那至今仍不明其原因的夢境,云沖波來到三江堰,試著去探尋那數千年前所遺留下來的寶貴紀錄,雖然大雪封山,但以他現在的力量,這種障礙已經算不了什么,甚至連山路也沒有繞,他取直線翻越兩座小山頭,用最快的速度來到了荀歡草廬。 但,在接近草廬的時候,云沖波卻發現了意料之外的訪客:雖然似乎不受歡迎,卻完全不會氣餒,始終很恭謹的微彎著腰,用非常有禮貌的口氣,連續說了很長時間,也沒有任何變化。 因為離得遠,風向也一直不定,云沖波并沒有聽清那人到底在說些什么,只覺得他似乎是想勸荀歡做什么事,卻一直得不到回應。 天很冷,風也不小,待在樹林里并不舒服,但云沖波就這樣一直忍住,這,固然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到底還算是“逃婚”之身,而想盡量低調,更重要的,卻是因為那人的腳印。 雪地上……沒有任何腳印。 (這樣的輕功,聞霜能不能作到呢?) 認真的想著,云沖波不覺又回頭打量自己的來路:一行淺到幾乎看不出來的腳印,蜿蜿蜒蜒,越山而來。 (跑得快也許還不行,但如果比腳步輕……聞霜,可能都已經不如我了吧?) 帶著一點點驕傲,云沖波回過頭,卻立刻倒吸一口冷氣! 只一轉身的工夫,眼前忽地多了兩只眼,離云沖波不過幾寸的樣子,木然盯著他。 “你……你是誰?!” 向后一跳,云沖波方看清那人所在,原來是用腳吊在樹上,倒垂下來,正正落在云沖波對面,這人頭上密密層層,盡用白布裹著,兩手也是一樣,周身上下,除兩只眼外,竟是沒一寸肌膚露在外面。 “不死者?真是意外的收獲……” 根本不回答云沖波的問題,對方一口叫破他最在意的身份,眼窩中似有兩團火在燒著,那是意外,更是歡喜。 “乖一點,就不會受傷了!” ~~~~~~~~~~~~~~~~~~~~~~~~~~~~~~~~~~~~~~~~~~~~~~~~~~~~~~~~~~~~~~~~~~~~~~~~~~~~~~~~~~~~~~~~~~~~~~~~~~~~~ 雖不認得眼前便是“冰火九重天”中的火域遺舟,但聽到叫出“不死者”三字,云沖波已覺不妙,幾乎在對方探爪來扣肩頭的同時,云沖波已本能的向下一沉,跟著反手一揮,剛好擊在火域遺舟小臂上,用力雖然不大,卻已令他右臂大酸,不自覺的向一側蕩開。這一下大出火域遺舟意料之外,但他畢竟經驗極豐,變招極快,“咦”一聲同時,左手閃電般回守胸前,恰好擋住云沖波一記沖拳,“呯”一聲響,被震得向后退開數步,居然是吃了點小虧。 本來兩人此際力量大約相當,但火域遺舟十余年前已橫行青中,晉身八級力量也近十年,老辣圓熟之處,遠非云沖波所可比擬,只因懷了輕視之心,未盡全力,云沖波反擊又委實太快,失算之下,凝力未純,而至吃些小虧,但究竟起來,仍是沒把云沖波放在心上,他所長者本就是疾掠如火、不可捉摸的身法,雖退開幾步,但微一擰身,早轉至右翼,一個側翻,右腿疾掃云沖波頸后。 他原料此著必然有獲,卻未想,云沖波的反應竟是快得驚人!也不回身,直接一個側撲,強撞入懷來,左手豎肘護首同時,右手立掌如刀,一記重斬,火域遺舟大驚之下,竟不敢硬接,猛一擰身,仗著身法快捷,倒退開去。猶不敢放心,雙掌翻飛,連斷數顆大樹,亙絕掉云沖波追襲路線,方松一口氣,心下驚疑不定:“這小子怎地這般強啦?” 火域遺舟這邊心下狐疑,另一邊云沖波卻是大樂不已,飛身躍近,兩下竟是攻守易勢! (哈……當探子的,果然都有限的很?。?/br> 根本不知火域遺舟的來頭本事,云沖波只知自己是遇襲在先,卻兩招已反過手來,倒逼得對方要先行退避,這一下信心大漲,只覺對方不過爾爾,倒是打定主意,要把對方擒下來,問清楚到底是何來頭,怎么會知道自己身份。 (唔,但是,要不要滅口啊……算了,這么冷的天跑出來當探子,地位想來也不怎么樣,嚇唬他一下應該就可以了。) 拳腳上原是一般,云沖波此刻以掌為刀,使得其實正是馬伏波所傳的趙家刀法,火域遺舟身為大內侍衛,如何會不認得這路刀法?只云沖波手中用來,不知為何,卻多出許多變化。雖每處變化也是極小,但卻就是剛剛好能將招式間原有的破綻盡數彌補,將一些已到極限的強招再行推升,端得是虎虎生風,著著兇狠,火域遺舟吃他攻住,束手束腳,居然盡落下風,一時身上竟泌出汗來。 本來他縱橫江湖數十載,先為大盜,后入禁宮,那會沒幾手壓箱底的絕活?盡自被云沖波攻得猛,但若強行發動,一般有信心扳回局面,但云沖波的特殊身份,卻讓他有投鼠忌器之感。 (如果用“烈陽照雪”的話……陛下是說死活都不要緊,可仲老公卻說務必留下活口……) 回想起第一次自金州返回后稟報時的情景,火域遺舟心下委實難決,但對敵之時,又怎容他分心?方一猶豫間,破綻已現。 (有機會了?。?/br> 連出數記虛招,忽地一個彈腿,踢在一邊樹上,積雪亂飛中,云沖波早借力縱起,在火域遺舟警覺前,已至他身后。 “回首,定神州!” 正與夢境中蹈海力戰袁當時的出手一樣,云沖波反手一掌,徑取火域遺舟左頸,這一招可說是魯思齊半生心血萃成,雖變化不多,卻是強橫霸道之極,火域遺舟先機已失,那里還避得開去?心下一驚,再顧不得什么云沖波死活,一聲吼,功力谷到去盡,周身白布急顫,皆被映作如血色般的暗紅。 “烈陽照雪!” 若說烈陽照雪,正是火域遺舟生平第一得意的殺著,原是早年與冰天五俠共作大盜時兩人玩笑賭勝而創,當初以七級力量催發之下,已能谷至“極火”境界,雖然不能持久,卻已足夠可怕,當年他投入帝少景門下之前,被仇家結眾圍攻,拼命之下,曾以此著瞬間燒殺兩名七級強者。他自投身大內以來,身份迥異,舊敵無敢也無能為擾,之后更遇“玄武之約”,自閉帝京,此招已是十年未用,如今被他以第八級中游力量拼死催動,聲勢更加驚人,整個人轉眼間已化作大團火焰,熱力所及,便七八步外的老樹也轟然自燒,十余步內冰雪,更瞬間化水! “嘿!” 眼見火勢熾烈如此,云沖波也覺躑躅,唯招式已老,回首不得,一咬牙,也將功力再作提升,去勢分毫不減,重重斬入火中,只聽轟一聲響,竟似平地一記炸雷,火舌飛濺中,火域遺舟竟被云沖波一記掌刀砍到仆地不起,周身火焰盡息,“烈陽照雪”之力,竟是被云沖波生生斬破! “喔……好燙,真是好燙!” 反正火域遺舟已然倒地,云沖波也并沒有追打死狗的習慣,只是哇哇亂叫,拼命去打正糾纏自己右臂上面的火焰,又不住的抓起冰雪向上面蓋,好容易撲滅了,衣服已被燒到七零八落,露出手臂來,也是紅一塊腫一塊的,有幾處地方更起了水泡。 火域遺舟倒地不起,云沖波專心滅火,兩人都沒有發現,不遠處,還有第三人正藏身雪林,靜靜觀察。 (力量上并不占優勢,能夠強行斬破護身火勁,靠得是這招中的無盡霸氣,和對力量作出了最精確的應用,同時,也是因為對手是背后對敵,威力沒法充分發揮。但是……還是很奇怪。) ~~~~~~~~~~~~~~~~~~~~~~~~~~~~~~~~~~~~~~~~~~~~~~~~~~~~~~~~~ (真是怪人,一下子就能燒起來……這么會玩火,不怕晚上尿床嗎?) 渾然不覺自己正被人窺視,云沖波撲滅手上火焰,轉回身來,見火域遺舟已悠悠醒轉。 “喔,你醒啦?那很好……嗯,你愿不愿意告訴我你是什么人派來的?呃,不肯說?那,那也沒關系了……” 摸摸頭,云沖波道:“你放心,這么冷的天跑出來當探子,你也很可憐的,我也不想殺人……這樣吧,你只要保證說回去別說見過我,我就放了你,好不好?”說著肚皮里卻一陣后悔:“咦?不是想要嚇唬說他不聽話就滅口的么,怎么一沖口又先說放人的事了……” 他這邊誠意十足,火域遺舟那邊卻是肚皮也要氣破:他早年縱橫青中,殺人越貨,手下不知有幾百幾千條性命,所至之處,無人不懼,后來身入大內,忝為親輔,雖然行事上有所收斂,但每一出行必奉天憲,威勢所在,便地方大員,也絕然不敢怠慢,那里想到云沖波竟只當他是個尋常探子,口口聲聲,竟只是要自己不用怕死?怎奈剛才拼死一招被云沖波強行斬破,傷勢確實極重,掙得幾掙,全然動彈不得,眼見云沖波一步步走近,急怒攻心,竟幾乎昏將過去。 云沖波看他臉色不對,忙道:“你……你到底怎么樣?”摸摸身上時,卻沒有什么傷藥,只好道:“你出來跑,身上應該有什么急救的藥吧……你不要急,告訴我在那里,我幫你拿出來用……”卻忽聽一個聲音冷冰冰的道:“小子,好大的口氣???!”扭頭一看,卻不知何時又來一人,立于七尺地外,頭發極長,作金白二色,臉上戴了個面具,青白底色,眼角以朱紅描出長長兩道,斜入鬢角,嘴角處亦是一般,好不詭異。 ~~~~~~~~~~~~~~~~~~~~~~~~~~~~~~~~~~~~~~~~~~~~~~~~~~~~~~~~~~~~~~~~~~~~ “就是說,您看到那幅畫,其它什么切口都沒對,就把‘五技藍紋’給了人家?” 閑閑說話的人,年紀不過二十多歲的樣子,以男人言,長得“很好看”,甚至有些“太好看”了,尤其是一對鳳目,便不說話時,也如含著笑,但眼光一閃,卻又似乎能一直盯進人心里面去。 這樣的一個男人,通常會讓人很容易就心懷親近,甚至,對一些人來說,更會引發他們某些齷齪念頭,當然……這只限于那些不了解這年輕人的家伙,絕不包括正坐在他眼前,已被他問到出汗的雜貨鋪老板。 “但,但是那小像不也一樣可以作為信物的嗎?不是說是朱老三重金求得,只此一件的嗎?” “唔,這個問題,我的確也很感興趣啊?!?/br> 只手托著下巴,那男人若有所思的盯著桌面,那里的東西,若讓敖開心看到,一定會連眼睛也跳將出來。 “送去本門前,師伯您曾親眼看過這幅畫像,而您的眼力與記性,愚侄更沒必要懷疑,這樣看來,不是朱老三在騙我們,就是他自己被人騙了……很好,非常好?!?/br> “對了,伯羊,那兩個人,他們的樣子……” “不不,師伯,這些東西,現在不急?!?/br> 擺著手,臉上的笑意依舊很濃,伯羊站起來時,道:“不忙不忙,‘五技藍紋’雖然搞笑多過有用,但總也是老鬼師叔的一番心血,師伯您這樣失了,縱出無心,亦屬可議……先處置了,再說其它事情不遲?!?/br> 那老板臉色一變,道:“伯羊……你想怎樣?” 倒似被老板的反應嚇了一跳,伯羊眼色錯愕,道:“我怎樣……”忽地明白,失笑道:“是了,按門規原是如此……”便聳聳肩,道:“師伯您難道真覺得小侄想要殺你?” 他這樣說,那老板方放松些,眼中卻仍有惕意:雖然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師侄,但他的性情行事,老板卻實在已聽過不少。 “哦哦,我的名聲有這么差么?” 似也看出了老板猶有戒心,伯羊苦笑道:“師伯,那些都是虛名,和天上的浮云一樣,你還是不要太放在心上比較好……”說著退后兩步,目測一下兩人間距離,又退開一步,忽地正了顏色,拱手道:“師伯?!?/br> 他這番作做,也真把那老板搞到胡里胡涂,答應一聲,又聽他道:“愚侄無禮,說句大話,師伯雖然年長,但于本門武學上,卻未必一定勝得了愚侄?!币娎习尻幹粡埬槨班拧币宦?,不覺一笑,又道:“門規所在,不得不為,愚侄斗膽,愿請師伯賜教十招,若十招內愚侄僥幸,可以傷到師伯……”說著手一翻,見指尖上銀光閃爍?!啊綍r這赤蝎粉見血入體,小小苦楚,還請師伯見諒?!?/br> 老板哼了一聲,肚里盤算,倒是安心幾分。 要知道,伯羊說得雖然輕松,但那五技藍紋乃是這一門十余年心血煉制方得,珍貴之處,豈是泛泛?他也知門中規矩最嚴,自己弄失這般東西,便逃得死罪,活罪也是難免,若能這樣了結,倒也不失為一件好事。又聽伯羊恭聲道:“以下犯上,愚侄惶恐,頭三招便請師伯懲戒,愚侄只守不攻便是?!毙南赂X安定,不覺微笑道:“你很好,很會作事?!闭f著抬起右手,晃一晃,又道:“老夫這只右掌苦練四十年,前后吸納何止萬毒,你也要小心了?!彼緛硇南蚂?,一直稱“我”,此際胸中一安,居然又自稱“老夫”起來。 伯羊躬身道:“請師伯賜招?!?/br> 老板微一點頭,只一側身,右掌輕晃,一下竟幻出六七重掌影,跟著變掌為抓,徑取伯羊右胸,一邊還道:“十萬刀山可以這樣化為裂脈分筋,師弟可曾教過……”忽地一聲慘呼,血rou飛濺! ~~~~~~~~~~~~~~~~~~~~~~~~~~~~~~~~~~~~~~~~~~~~~~~~~~~~~~~~~~~~~~~~~~~~~~~~~~~~~~~ (這小子,怎地和他們說的完全不一樣?。?/br> 已交手十數招,冰天五俠竟是完全落在下風,被云沖波完全壓制,出手之際九守一攻,一身奇門武學雖然詭異狠辣,卻盡是出不到一半便被云沖波強行擊破,那里發揮的出? “冰火九重天”中,自數天下大黑為第一,之下則是酒海劍仙劍壓群倫,至于重樓飛花、火域遺舟和冰天五俠三人,各有所長,也各有弱點,算是難分軒輊,因瓊飛花入帝少景門下較早,故列名在前,但若不計她的毒功,實在未必勝得了冰火兩人。 兩人本應是江洋劇盜,各各有一身極為實用的武學,自投身大內以來,眼界大開,修為日深,有時兩人坐而論武,皆覺得便是遇上三公一級的強者,十數招內,也未必有失,那想到遇上一個云沖波,三幾招便把火域遺舟打到仆地不起,更將冰天五俠打到氣也喘不過來? (這不是力量的提升……這,這倒象是陛下說過的“完全境界”……但,是什么,能讓人這樣子取得提升??。?/br> 相對于冰天五俠的驚疑,云沖波則是暢快到了難以名狀,只覺一招一式無不從心所欲,雖用得只是些尋常的刀法拳招,卻總能夠棋高一招,把對方死死逼住,便連抽身逃走的空隙也都沒有。 (果然,只要是成對出現的探子,就一定不經打,上次也是,這次也是,唔……對的,他們之所以要兩個一起出來,不就是對自己沒信心么?) “你明明打不過我啊……我們,我們還是不要再打下去了吧?你放心,我不想殺人的,只要你保證說回去別說見過我,我就放你們走,好不好?” 自以為是給人“留條路走”,可聽在冰天五俠耳中,這就是再大不過的羞辱,面具之下,臉已漲得通紅。 “小子,你……你不要欺人太甚??!” 怒極之下,冰天五俠力量再有提升,但他武功本走陰狠一路,務求心如萬載冰雪,方能招招要命,一旦浮動,有害無益,正如此刻,雖然拳力竟能再加一成,但盡皆打在空處,根本無用,反被云沖波覷著機會,欺近身來連環三掌,險險奏功。又聽云沖波一直道:“我只問你們什么來歷,說出來咱們就收手罷……再這樣打,沒意思??!”更加羞怒十分,幾乎當場昏將過去。 說來或者可笑,冰天五俠苦求破敵之策,卻不知……答案,正在他自家嘴里。 自入錦官以來,連續不斷的異夢,帶著云沖波回視三千年前的往事,回視那些早已湮沒在歷史當中的細節,這使云沖波知道了很多事情,很多當今世上恐怕已沒有其它任何人會知道的事情,而同時,這更使他在武學上取得難以想象的進展,領悟到甚多之前根本無從下手的訣竅,特別是近半月以來,連續親身體會神域強者間的對戰,更使他漸漸有積水成池之感, 對上位強者而言,戰斗,本就是提升自己的最好途徑,任何武功招式,必要因應自己特點作出些細微調整,方能發揮出最大威力,這中道理云沖波雖也知道,可以他本來的眼界見識,卻又那來本事作所刪述?但入夢以來,他同步感應著前代蹈海由弱至強的點滴變化,感受著他調適自身的每個技巧,日間依法修習,往往能有小進,須知以蹈海十級力量,神域修為,放眼當今天下,便滄月明也不是對手,更有渾天東山長庚等無數強人智者朝夕相對,更有袁當這強至不可思議的強敵在前,更有心路高低揚抑無數變化……這一切正是任何強者必由之路,卻也都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沒法傳授他人。云沖波因緣會,親身體驗了蹈海的強者之路,所獲之厚,已遠遠超出自己想象。 以他此際實力而言,較入錦官之時,已不知勝出多少,若再戰馬云祿,怕對手連十招也走不過去,只自己卻仍然茫然無知,依舊以下手自視,今番能夠先敗火域遺舟,后挫冰天五俠,全因不知兩人身份,只當是些尋常探子,故心無所忌,出手從心所欲,若知兩人便是與李慕仙瓊飛花共列大內的絕頂人物,他此刻又沒有非要拼命的理由,心驚之下,第一招上便已扭頭逃命,又那敢邀戰至今? 再斗數招,冰天五俠一發束手束腳,云沖波心下暢快,忽然想到:“上次對付那兩個探子時,把龍拳和太平的招數雜起來用,果然好的很,現在不妨再試一試,把他轉昏掉,怕也好說話些……”他此刻心意如水,流暢異常,方一轉念,早撤掌退后,兩人雖纏斗的緊,冰天五俠卻全然阻不著他。 只冰天五俠卻也郁郁已久,此際壓力驟然一松,那里還記得仲達“不可傷他性命”的諄諄之語,怪嘯一聲,雙掌飛動,將地上雪花鼓起的同時,身周溫度急降,轉眼已將飛雪凍作點點冰晶,日光照下,寒光閃爍,竟都鋒利不讓快刀! “小子,納命來!” 此著名為“雪舞飄朱”,亦是冰天五俠生平得意之技,一旦發動,身側十步之內,盡是修羅屠場,所謂“飄朱”,便是指對手身在其中,無力自保,被千刀萬刃割出來的點點血花,唯此招最利群戰,若單挑時,便不免力量有所分散,但冰天五俠此際怯意已生,只想憑這招將云沖波阻得一阻,見機時,便要帶火域遺舟逃命,已是全絕了“擒人立功”的念頭。 卻誰想,他這里一招出手,疾風方起,云沖波那邊卻是激蕩有若風雷,狂風大作! “接我的……打探子拳!” 云沖波這記拳法,乃是揉取了“橙之拳”和太平招意所創,連名字也沒想出來,因第一次用出來是在雪湖上對付兩個探子,便叫作“打探子拳”,雖然自己也覺粗陋,卻苦于想不出什么響亮貼切的名號,后來更敷衍自己說名字沒甚么重要,就此再不費心,只今日再次用出,卻覺自己實有先見之明,果然二次用來,依舊是對付過路的探子,一時間,肚皮里還有幾分得意。 “這,這是什么招數?!” 從未聽說有什么“打探子拳”,冰天五俠真真瞠目結舌,但云沖波這一招使得既快且兇,更是兼取兩大驚世絕學而成,他倉卒之間,那里走避得了?驚呼半聲,早被旋風卷入,立見萬點殷紅,飛濺風中! 云沖波生性仁厚,雖手上也有過許多人命,卻始終不能如其它人般輕視視之,因此上才苦思太平招意,創出此招,原理乃在制而不傷,只求把對手搞到大昏特昏,但偏偏冰天五俠該有此劫,他強運雪舞飄朱,身側千刀萬刃,未及攻發,卻先被云沖波以十倍風力,鼓蕩而回,盡皆卷入旋風,等于是兩人合力造一殺著,他已被轉到昏頭昏腦,身形無力自主,一鋒一刃,皆著落自身,若受千刀萬剮,真真慘不堪言! (這,這怎么辦?) 嘴巴張得大大的,云沖波實在想不到,一心想要留手的自己,今次卻把對方傷到更重,但他創制“打探子拳”時,卻從來沒有想過如何中道停之,此刻眼睜睜看著,雖覺心慌,卻也束手無策。 “嘿……手下留情罷!” 右前方一處積雪突然炸裂,在云沖波看清楚之前,黑影疾掠,來到旋風跟前。 “……破天錘!” 因來得太快,云沖波也看不清那人用的是何兵器,只知他一擊之下,風勢立潰,冰天五俠“碰”一下摔到地上,已是傷痕累累,若和火域遺舟比起衰來,也真真是各擅勝場,難言高下。 一招解去冰天五俠之危,卻似乎未落著好,看清楚來人之后,冰天五俠眼中兇光迸射,卻還是強自壓住,咬牙拱手道:“這個情……我兄弟承著便是!”說得倒似結仇的口氣一般。 那人也不為已甚,一揮手,便轉身向云沖波道:“小兄弟好俊的身手,咱們來走幾招如何?!” ~~~~~~~~~~~~~~~~~~~~~~~~~~~~~~~~~~~~~~~~~~~~~~~~~~~~~~~~~~~~~~~~~~~~~~~~~~~~~~~~~~ “你……你好大膽子!” 聲音中的怒氣十足,卻沒有底氣,因為,說話的人,已被人空手插穿胸口,奄奄一息。 “回師伯,這和膽量無關,只關乎愚侄的欲望?!?/br> 適才,口稱要對方先攻三招,但老板第一招方出到一半,伯羊已閃電般出手,扣住老板腕子的同時,右手五指如鉤,一把就挖入老板左胸! “分尸散魂的這個變化,是愚侄自己想出來的,還是第一次用于實戰,究竟如何,倒要請師伯指教?!?/br> 臉色已作慘白,更不住抽搐,但全身皆軟軟的,老板根本就是靠伯羊手臂支持才沒有倒地,只能空看著伯羊帶著詭異異常的獰笑,將老板的右腕拿到嘴邊,一口咬下! “什么十招,什么赤蝎粉……都是在亂我心神,你,你從一開始,就看上了我這三十年毒功修為,是不是?” 沒有立刻回答,伯羊連著吸了幾大口血,方戀戀不舍得抬起頭來,猶不忘掐住傷口,不讓鮮血外流??∶老嗝采弦颜礉M暗紅色的血液,看上去,別有一份妖異之美。 “師伯腦子雖然不好,修為倒是扎實的很……愚侄謝過了?!?/br> “你……你這卑鄙的小王八蛋!” 眼看著對方再次貼嘴上來吮血,老板心知今日必死,絕望之下,破口大罵,原是想能激怒對方,求個早死,卻見伯羊又抬起頭來,微笑道:“師伯過獎了?!闭f著又低下頭去喝血,一時間,倒幾乎把自己氣昏過去,卻突然想起一事來,驀地睜圓雙眼。 “等等,你……你敢這樣直接飲血化功,你……你練得是那一章功夫?!” “真麻煩……” 再次中斷吸血,伯羊卻依舊笑得十分耐心,道:“師伯您這就明知故問了,本門毒功變化萬千,各有其妙,但公推起來,仍有高居百蟲之上的毒中之王,師伯您只是笨一些,難道連記性也不好了?” 慘笑一下,那老板似是突然覺悟,眼中再無光彩,一直拼命昂著的頭,也軟軟垂下。 “萬毒之王,蠱中之皇……好家伙,云明有幸,能夠親見有人練成金蠶入體……雖死,何憾!” 輕輕放下已經斷氣的老板,伯羊眼中閃著奇異的光彩,掃視一時。 “雖死無憾嗎?虛偽的家伙……” 捏住老板腕上傷口,伯羊盤腿作下,緩緩調息。 “你也是,師叔們也是,師父也是……總歸,只有到了非死不可的時候,才會說這種鬼話吧?!” ~~~~~~~~~~~~~~~~~~~~~~~~~~~~~~~~~~~~~~~~~~~~~~~~~~~~~~~~~~~~~~~~~~~~~~~~~~~~~~~~~~~~~~~~~~~~~~~~~~~ “介由,給你說了多少次了,酒要烈一點才好喝,你這酒雖然香,就是太淡,這么娘娘腔的酒,是男人喝得么?” 拍著桌子,這頭飾牛角、黑衣藍裙的大漢顯然一點都沒有客隨主隨的意思,酒是他喝的最多,話也是他說得最多。 “你這粗人懂什么酒好酒差!這杏花酒的妙處,你那里喝得出來!” 被指摘的是介由,但他只是淡淡微笑,依舊袖著手坐在一邊,出頭反駁的,是已經喝到眼睛發紅的荀歡,用更大的力氣拍著桌子,肆意的批評著對面這酒友的品味。 (唉,兩個人都是怪物啊……) 坐在桌子的另一邊,小口喝著這由介由親手調制的“杏花酒”,云沖波覺得,自己還是更想喝點熱茶,如果有熱粥,那就更好。 剛才,這不知從那里冒出來的大漢擋住云沖波,放走冰火二人,之后,面對并無戰意的云沖波,他更主動邀戰。 “你問我們為什么要打……唔,我那不成材的女兒說你是一塊廢柴,我那不成材的弟弟卻說你是扮豬吃老虎,所以我想看看你到底是什么人,這理由可以么?” 當然不覺得這理由可以,而且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見過對方的女兒和弟弟,但當對方已經攻過來時,云沖波也只好應戰。那大漢的武學詭異非常,手持自稱為“破天錘”的奇門兵器,變化千端,云沖波和他打了十來招,竟連那兵器到底什么樣子也沒看清楚。 到最后,是荀歡很不高興的跑過來,喝止了兩人的戰斗。 “酒已經調好了!要喝的就過來,不喝得就快滾,不要擾人酒興!” 似乎戰意高亢,但方聽到“酒好了”,那大漢已立時收手,而在喝酒時,更對云沖波十分親厚,嘖嘖稱贊。 “……總之,后生可畏??!” 最后,當那大漢開始醉眼迷離的摟著云沖波,告訴他說自己家里“還有個沒許人的丫頭”時,終于沖撞到他能夠鎮定自若的底線。找著非常拙劣的借口,他從酒桌邊逃開,而還沒有出門,已聽見背后那震耳欲聾的大笑。 (真是的,仗著年齡大就這樣開玩笑……很有趣么?) 忿忿的想著,云沖波也有些好奇,如果自己當時的反應是緊緊握住對方的手,并請他把“令千金”的八字寫給自己時,那大漢的臉色,又該會是什么樣子? 想一想,還真是很誘人的選擇,可惜……長長的嘆了一口氣,云沖波知道,自己最多也就是想想而已,所謂稟性難移,盡自跟著花勝榮熏陶了這許多時日,他仍是不能滿不在乎的說些自己并不相信和不贊成的話,盡管,他也知道,在有些時候,這樣確實能夠更好更快的應付過去一些事情。 (算啦算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走到外面的雪地上,云沖波發現雪又開始下了,不算大,在風中輕輕的旋轉著,一層層的落下,與燒著火爐的室內比,教人精神立爽,卻聽見身后有腳步聲,一回頭,見是介由跟了出來。 “唔,介先生,你不在里面喝酒嗎?” 找一塊石頭,打掉雪,介由慢慢坐下,看著云沖波,笑道:“我從來不喝酒的?!?/br> 雪花飛落,積在他的頭上、眉上、肩上,使他顯得竟有一些憔悴。 “而小兄弟你,專門跑來這里,應該也不是為了喝酒吧?” “唔……” 這正是云沖波一直沒想好答案的問題,總不能直接就說:“我是想來挖你們房子,看下面有沒有什么絕世武學?” 支支吾吾了幾句,說的話連云沖波自己都沒法相信,到最后,他干脆賭氣一樣的閉了嘴,看著介由苦笑著,走近自己。 “沒關系的,小兄弟……” 輕拍云沖波肩頭,介由告訴他,這世上能夠以舌戰勝過荀歡的,實在是少之又少。 “總之,道理這東西,有時不是說說就可以的,明知道自己沒有錯,卻就是說不過人家,這種事情,真是太平常也沒有了……你如果一直放在心里,反而會迷失的?!?/br> “呃……嗯?” 怔一怔,云沖波才回想起介由是在開解自己,一時倒有些意外,方想起來:“哦,對了,上次被那個荀歡的歪理講敗了……” 啞啞有聲,不知從那里飛出兩只烏鴉,轉了一圈,徑投向介由肩上蹲了,邊撲楞翅膀打雪,邊歪著頭梳理羽毛,顯是全不怕人,介由笑一笑,自懷里掏出幾塊碎干糧,攤在掌心,那兩只烏鴉立時撲到他小臂上蹲著,只是叨個不停。云沖波瞧著有趣,走前幾步,也伸手去想要摸摸,卻險險被啄了一口,好生沒趣。忽聽背后有人懶洋洋道:“道可道,非常道,智慧出,有大偽……別人闡發這層意思也就罷了,你也這樣說,倒也有趣?!闭悄谴鬂h聲音。 “紅花綠葉白蓮藕……一個道理若是對的,就不必在乎它是誰先說的,就象一個人若是好人,就不必在乎他是出身何處……不是么?” 介由的聲音很低,說話時更沒有看向任何人,而是專注的盯著自己的掌紋。云沖波覺得他的說話似乎暗藏機鋒,又一時搞不清到底是什么意思,卻聽那大漢朗聲笑道:“說得好……但,可惜,天下之人,九成九卻還是先記得你家那‘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八個字吧!” 一嘆,介由拱手道:“族王這就要去了么?” 大漢漫不在乎一揮手,道:“去了去了,才二十斤酒,能喝得多久,何況還有個不懂品酒的小子在一旁糟?!币贿呎f著,已一把摟住云沖波肩頭,笑道:“來,送大叔一程?!?/br> “你……你不要隨便自稱大叔!” “總之,我告訴你啊,大叔家里面,真得有一個沒許人的丫頭哪!” 似乎是酒后力氣變大的原因,那大漢牢牢扣住云沖波,硬扯著他走了。 “明知道自己沒有錯,卻就是說不過人家……你的話,是說給那小子聽,還是想說給我聽的呢?” 酒友已去,荀歡才慢慢踱出,背著手,臉色如陰似晴??此谎?,介由低下頭,繼續專心的調弄手中的烏鴉。 “兩個……都有吧?!?/br> ~~~~~~~~~~~~~~~~~~~~~~~~~~~~~~~~~~~~~~~~~~~~~~~~~~~~~~~~~~~~~~~~~~~~~~~~~~~~~~~~~~~~~~~~~~~~~~~~~~~~~~~ “雪,開始小了?!?/br> 正如子貢的感嘆,連綿近月的大雪,終于出現了衰竭的跡象,畢竟,馬止就是二月了。 “后天就是二月二了……時間,過得真快啊?!?/br> 去年的二月二日,帝少景西幸承京,行“封禪”之事,卻為孫無法所刺,雖保性命,卻成廢人,之后的一年,整個天下,就如一鍋將近沸點的開水,雖然一直也能保有表面上的平靜,卻也時時都在燥熱的潛動當中。 “這種平衡,既危險,又不可靠,如果不盡快釋放掉一些壓力的話,天下,也許就真要再陷糜爛了?!?/br> 聽取了弟子的報告,子貢微閉著眼,慢慢的揉著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