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年囤糧記 第214節
王寶根額頭上出了不少汗,官爺的口氣十分微妙,他著實不知該怎么回應。 不過官爺并未為難他,緊接著開口問:“你們還余下多少人?速速向我報下?!?/br> 底下的人將紙筆掏出來遞給領頭的官爺,一行人中只他一個識文斷字的,因此才能管戶籍之事。 王寶根將各家各戶余下的人口報與官爺,官爺在簿子上涂涂畫畫好一通,王寶根余光見他跟里正差不離,在上頭畫了好多圈圈叉叉,想必是重新給他們錄了戶籍罷。 臨了,官爺停筆問:“你們眼下的甲長姓甚名誰?” 按規矩,他得將各處甲長里正等人記錄在冊。 由于交通等原因,官府對縣以下的把控極為松散,為治理鄉里,實行里甲制度,百戶為一里、十戶為一甲,里設置里正、而甲則由甲長治理,東小莊不過十幾戶人家,他們口中的甲長便是村長。 王寶根犯難,東小莊眾人皆茫然搖頭。 他們壓根沒有從失去王寶興的失落里走出來,經歷過那么多出生入死的時刻,王寶興已然成為村長的絕對代名詞,從未有人想過他們會稱呼王寶興以外的人為村長。 因此,在他離開許久仍未見有新的村長。 如今王氏宗族里輩分最高的要數九爺爺王長壽,數十年前本該他來做王氏族長來著,只是王寶興識文斷字又頗有見識,族長的名號便落在了他的頭上。 王長壽在洪災里活了下來,兼之王寶興去世,依照族里的規矩,要么輩分最高的王長壽來做族長、要么與王寶興同輩中年紀最長的王寶山做。 王寶山是性子溫吞的老好人一個、王長壽雖比王寶山略好些,卻照樣好不到哪兒去,按他們二人的性子,著實撐不起東小莊。 王寶根在旁邊撓頭,官爺已經不耐煩了。 東小莊眾人不約而同看向木槿,他們對木槿的依賴程度僅次于王寶興,盼著木槿能幫忙拿個主意。 瞧著東小莊諸人的模樣,有個官差沒忍住嗤笑出聲—— 看見東小莊的氣派模樣,本以為他們多厲害,原來不過如此,遇見事只想著讓個婦人拿主意。 “瞧你們沒出息的樣,看個婦人作甚?難不成男人都死光啦?” 除掉王寶興,他們只信任木槿,即使被官爺笑話也不曾移開目光。 “總不能讓個婦人做村長吧?”官爺說這句話明顯在嘲笑他們。 說實話,東小莊眾人信服木槿不假,然而他們從未產生過哪怕一丁點讓木槿接替王寶興做東小莊村長的的想法,活了幾十年還不曾見過女人做村長的! 崇武最是知道jiejie有多厲害,兼之他年輕氣盛,站出來說:“女人怎的不能當村長啦?若沒有二伯跟我jiejie領著,哪還有我們活命的機會?” 此言一出,不光官兵吃驚、連東小莊眾人也呆愣在原地。 崇武的話如同一道驚雷將他們給劈醒了,縱使先前沒有女人做村長,可先前同樣沒有女人能從災荒里保住幾百條性命,放下所有關于男人女人的爭論,木槿可不就是除王寶興外最大的功臣嗎,她又怎的不能當族長? 不知誰率先出聲,人群中你一句我一句讓周圍逐漸變得嘈雜起來。 “村長就該木槿來當!” “五丫頭雖然年紀小,但帶咱們從西邊走過來,若沒有她,俺家早就餓死啦,她該當這個村長?!?/br> “女人咋的啦?能比得上五姑的男人又有幾個?俺不管,俺只認五姑!” …… 官兵們實在沒有想到幾句奚落的話會引發東小莊如此劇烈的情緒、給原本像個沒頭蒼蠅似的亂轉的人以新的啟示,果真是上不得臺面的鄉巴佬,自己原來還是太高看他們,不過是群被婦人牽著鼻子走的家伙罷了。 有個人氣急敗壞地說:“自古以來哪有女人當村長的?你們快報個男丁上來!” 王寶根說:“官爺,你不曉得五丫頭幫了族人們多少忙,若非有她,我們說不準得栽在半路上哩!” 王寶根將逃荒以來木槿所做的事一一同官爺們提起。 今日之前,王寶根無數次產生自己做村長的念想,他的年紀、輩分皆不占優勢,族長指定當不得,可村長卻能爭他一爭。 畢竟有資格當族長的唯有九叔跟四哥,他二人都是憨厚老實的性子,著實做不得這個村長,與王寶興同輩的人里頭只王寶根自個兒最有可能,誰成想因為官兵們幾句戲言,族人們竟會想到木槿一個婦人身上去。 王寶根無疑很失落,因此始終不曾說話,待冷靜點再想想,木槿在漫長的逃荒之旅中發揮的作用不比王寶興小,因為她婦人的身份,便被族人們理所應當地排除成為村長的可能,王寶根到底是個明白人,雖說心中仍免不了泛酸,卻在冷靜下來后照舊幫木槿說話。 隨著王寶根將事情的始末闡述清楚,官兵們終于不再斜著眼看人,他們重新打量起面前這個過分年輕的女人來。 在他們短短幾十年的經歷中,實在沒見過女人做村長的情形,即使對木槿另眼相看依舊無法打破古往今來的刻板印象拍板讓木槿當這個村長。 在領頭的官爺后頭那人說:“古往今來哪有婦人管束鄉閭的道理,此事不成,不成吶……” 東小莊的族人們卻不肯善罷甘休,按理說老村長死去后便會決定新的人選,就同王長壽變成王氏宗族的族長般在王寶興安葬之前就商量定了,只有村長的位子遲遲沒有歸屬。 假如沒有王寶興這個過于完美的前者,決定下個村長是誰并不困難,奈何王寶興實在太過耀眼,以至于族人們覺得沒有人配接替他的位子。 輩分最大的王長壽拄著拐杖出來,顫巍巍說:“官爺,五丫頭她不是尋常婦人,當初俺們帶著家資打西邊逃過來,一路上又是缺水又是碰見賊人劫掠,都是五丫頭幫著出主意,否則斷斷無法好生從西邊出來吶!東小莊幾十號男丁,連我自家兒孫都算在里頭,哪有比五丫頭機靈的?” 王長壽花白的胡子抖了抖,喘了口氣繼續勸說:“我當王氏的族長是因年紀大、輩分高,可五丫頭要當東小莊的村長,是因為她能帶著大伙兒活命、只有她能服眾啊……” 若非木槿女人的身份和人們固有的偏見,早在前幾個月王寶興剛沒的時候,她就該成為東小莊的領頭羊,好在今日提起尚不算晚。 此時,二伯娘被族里的婦人攙扶著走到人前:“我家當家的便是原先東小莊的村長,更有功名在身,活著的時候就常贊木槿進退有度、機靈聰敏,若無她在旁邊幫襯,想必如今站在此處的要少一半人,何況她男人是秀才老爺,也跟著學了幾個字,再沒有比她更合適的了?!?/br> 官兵們詫異道:“她還識文斷字?” “當然,除了村長外,只有五丫頭認字?!庇凶迦蓑湴恋鼗卮鹫f。 “過來把你家戶帖再給我寫一遍?!?/br> 木槿接過旁邊人遞過來的紙筆,將自家戶帖上的信息給填了上去。 雖說她仍有許多字不會寫,但斷不會寫錯自家戶帖,木槿很快便寫完呈給領頭的官爺。 他接過看了眼,紙上字跡端正,竟無一錯字。 放在衙門里算不得罕見,可識文斷字且字跡端正的情況在鄉野間實在是件稀奇事,更逞論握筆之人是他們瞧不上的婦人呢,要知曉,很多富戶人家的女眷都是大字不識一個哩! 木槿清楚經過幾年陸陸續續的練習,她的毛筆字勉強可以稱得上端正,至少不是從前奇奇怪怪的模樣了,這下應當不會丟人現眼。 領頭的官爺站在原地沉思良久,放眼望去,男女老少數百人將自己圍在中間,他們的嘴巴不停地張闔,話里的意思都是讓那個名叫木槿的婦人做甲長。 雖說他從未離開過明州城,卻到底做了幾十年的小吏,算不得缺乏見識,但這還是頭一回見那么多人與官府抗爭只是為了讓個女人當他們的領頭人。 短短一盞茶的功夫,他腦子里閃過無數念頭,難免好奇這個神通廣大的婦人究竟如何將百來號人收服的,他問:“王氏,你且說說自己是如何想的?!?/br> 過來東小莊前,里正就同他提過嘴王姓占據了東小莊半數人口,加上方才那個老翁的話,官爺很容易就推敲出木槿的姓氏來。 王寶興去世后,木槿只顧著悲傷,沒有立馬想到換村長的事,等王長壽成為新的族長,木槿才開始認真考量誰能成為下一個村長。 宗族勢力從來是鄉閭中不可小覷的力量,在大多數村落都是人數最多的宗族族長來兼任村長、倘若村里僥幸出了個有功名抑或識字的文曲星,那么他同樣可能成為村長。 再往遠了追溯,歷史上出過許多杰出的女性,但終究以上層人士居多,能扎根在底層做領頭人的女性實在太少太少。 木槿自打穿越以來就見識過無數針對女性的羞辱與歧視,縱使知曉自己在東小莊擁有無可比擬的巨大影響力,然而依舊不敢冒險,她怕貿然提出這個近乎顛覆性的想法后,會讓東小莊重新變成一盤散沙。 木槿對東小莊的未來有著清晰的規劃,甚至早就與王寶興達成某種共識,假如王寶興的繼任者在大方向上同她發生分歧,東小莊上下一心、經營紅火的場面勢必很快便會消失不見,她跟王寶興在過去一年間所做的努力必然會付諸東流。 種種重壓之下,木槿始終無法作出決定。 同樣,將時間回溯到數日以前,她絕對想不到同伴們愿意突破半輩子堅守的觀念,選擇她來做村長。 木槿眼中很快便覆上一層薄薄的水霧,她用力眨了眨眼睛勉強將酸澀到無以復加的情緒壓制住。 她向前邁了半步,脊背挺得直直的:“官爺,族人們愿意信我、愿意把將來交到我手里是我的運道和福分,我曉得官爺您的糾結和擔心,無非是覺得我不能帶東小莊拼出條活路、不能同旁人一樣干活做事,然而我與大伙一道出生入死兩三年,與親兄弟姊妹無異,既然他們愿意把重任交到我身上、我亦有余力,就不能推辭,就應當帶著族人們拼出條活路出來!” 除卻達官顯貴,尋常百姓看見官兵總逃不過畏畏縮縮的模樣,王寶根和王長壽雖不至于畏懼,依舊顯露出幾分怯場,而木槿則全程不卑不亢,委實讓人刮目相看,領頭的官爺見她如此應對,原本的輕視竟只剩下一兩分。 眼見東小莊眾人死活不肯改變主意,兼之木槿說話間極有條理,竟有半數官兵動搖了。 有人便勸上峰說:“不光同鄉樂意舉薦她,這個婦人自家也是個有主意的,倒不如成全了他們?!?/br> 倘若木槿是個男人,官爺恐怕立馬就應下了,可如果在自己轄下有婦人成了村長,被上頭怪罪下來可如何是好,因此他始終搖擺著不肯拿主意。 也有人反對:“這個婦人能成什么大氣候?倘若顧念她的好處,往后多照撫一二便是,怎么能違背祖宗之法讓她當村長!” 說話的人大字不識一個,但他在衙門里做了十幾年的事,自認有幾分見識,且不提明州城的女人多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連鄉野之間的婦人也知羞,講究點的甚至不會同外男多說幾句話,倘若真讓木槿當了村長,往后少不得同官府并織女鎮打交道,如此一來可還了得! 眼見底下的官兵們已經開始爭論,領頭的官爺居高臨下問里正:“你如何看?” 他的話無異于把里正架在火上烤。 如果同意東小莊的提議,將來萬一出了亂子,他勢必要跟著連坐;若他不同意,則會得罪整個東小莊,里正早就打定主意跟東小莊交好,假如得罪了東小莊,往日下的力氣就都白費啦。 里正眼睛轱轆轱轆轉了圈,良久才回應說:“除卻他們當初搬過來那幾個月我遵官府的吩咐替他們安排了幾回外,實在不曾與東小莊打多少交道,與眼前的婦人更是從未來往過,著實不曉得她的品性如何?!?/br> 里正跟個泥鰍差不離,整個人滑不溜秋,看似什么都說了,然而卻沒幾句話有用處。 官爺不疑有他,別說織女鎮,就連明州城都對外來者有著天然的排斥,兩波人不打起來就已經謝天謝地,讓織女鎮主動接近東小莊甚至熟知東小莊里頭每個人的品性屬實是癡心妄想,想必里正壓根不曾與他們有往來才有此言。 縱使里正好容易想出眼前看似不偏不倚的說法,官爺卻不打算放過他,繼續追問:“那你樂意王氏變成東小莊的村長嗎?” 里正冷汗都要急出來:“我……我實在不知如何,既然王氏是要做東小莊的村長,還是問過東小莊眾人的意思再由官爺們定奪才好?!?/br> 果然是個老油子,從他嘴里竟套不出半句有用的。 “罷了,待我回去跟老爺們稟告完再下定奪?!?/br> 眼見他態度松動,木槿道:“勞煩官爺們替我多跑一趟?!?/br> 木槿話音落下不久,官爺們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倒是里正步伐略慢些,應當想同東小莊諸人說幾句話,可他看了眼喜怒難辨的官爺們,咬咬牙跟了上去。 假如王寶興還在,只消自己略微提點幾句他就能明白意思,可木槿到底是個婦人,里正著實不曉得該如何同她打交道,最后索性甩甩袖子離開了。 而余下的眾人則把木槿給圍了個嚴實,他們七嘴八舌說著:“五丫頭,按俺家的意思,這個村長就得你來當,若你都當不了還有誰能當得?” “對,官爺們沒再說不準,等過兩天就能來消息啦……” 官差們還有好幾個村落沒去過,離開東小莊和織女鎮后便馬不停蹄繼續往西邊的村落走去。 回明州城復命時,已經是次日傍晚。 通判大人親自接見了他們,他的臉上溝壑縱橫,絲綢衣裳也不復往日的光潔:“底下情形如何啦?” 領頭人畢恭畢敬回道:“我等這幾日走遍了明州城周遭的村落鄉鎮,多數都折了半數人馬,有的甚至只余下幾戶人家。只漁王寨跟西邊新遷過來的東小莊死的人略少些?!?/br> 通判大人捻了把胡須:“你細細同我道來?!?/br> 領頭人說了兩個村落的情形,原來漁王寨世代捕魚為生,他們沒有土地,幾乎大半時間都在海里、在河流湖泊中捕魚,男女老少皆熟知水性,家家戶戶都有船只,幾百人的村落,只在大水里沒了十幾人而已;東小莊同樣不簡單,他們全須全尾從西邊逃難而來,中間不乏旱鴨子,最后居然只沒了三十來人,實在太令人出乎意料。 “奇哉奇哉,他們竟有如此大的本事……” 通判發出感嘆,底下人不清楚通判口中的“他們”究竟指漁王寨還是東小莊,并不敢貿然附和。 待通判停下話頭,他們終于將東小莊的事說與通判聽。 通判比底下人見多識廣,就看當下,宮里甚至設了女官,然而不光底下村莊、就連整個明州城算進去,都找不出女人當差的情況。 “你是說那個東小莊幾百號人皆心甘情愿讓王氏當甲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