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陣子 第23節
第三十八章 惜芳時 季櫟出獄后,要將百花河邊那棟宅子八百兩還給劉家。這宅子死過人,又鬧鬼,換做別人六百兩都未必愿意買,到底是祖宅,劉父也沒壓價便答應了。房子贖回來后,他和劉母并不打算過去住,一來不便照看生意,二來多少有些忌諱。雖然章衡并未透露晚詞假扮季朝奉之事,劉密還是猜到了,心知她是為了幫他,便以案子告破和贖回房子為由,請她和章衡來家中吃飯。章衡到得早,將一只錦匣放在桌上,笑道:“送給你的?!眲⒚芤娝Φ糜行┕殴?,打開錦匣,是一套斗笠杯,共有四只。拿起一只看,上面桃紅柳綠,繪的是花園一角,男子坐在石凳上,摟抱著一名婦人。兩人面透春意,只松垮垮地披著上衣,下身一絲不掛,婦人豐腴白膩的臀兒被男子捧在手里,腳上還穿著紅繡鞋,似蓮瓣落在男子身側。 季櫟出獄后,要將百花河邊那棟宅子八百兩還給劉家。這宅子死過人,又鬧鬼,換做別人六百兩都未必愿意買,到底是祖宅,劉父也沒壓價便答應了。房子贖回來后,他和劉母并不打算過去住,一來不便照看生意,二來多少有些忌諱。 雖然章衡并未透露晚詞假扮季朝奉之事,劉密還是猜到了,心知她是為了幫他,便以案子告破和贖回房子為由,請她和章衡來家中吃飯。 章衡到得早,將一只錦匣放在桌上,笑道:“送給你的?!?/br> 劉密見他笑得有些古怪,打開錦匣,是一套斗笠杯,共有四只。拿起一只看,上面桃紅柳綠,繪的是花園一角,男子坐在石凳上,摟抱著一名婦人。兩人面透春意,只松垮垮地披著上衣,下身一絲不掛,婦人豐腴白膩的臀兒被男子捧在手里,腳上還穿著紅繡鞋,似蓮瓣落在男子身側。 其它三只繪的也是春意圖,姿態場景各不相同,畫工精細,胎薄色艷,實屬上品。 劉密笑道:“你從哪里得來的?” 章衡道:“我大伯日前回京,要考我堂弟的學問,叫他寫一篇策論。這廝風流陣里的急先鋒,能寫出什么來?他求我代筆,我看他可憐見的,便答應了。我大伯將他好一頓夸,他便送了這東西來謝我?!?/br> 劉密道:“原來是你的潤筆資,你收著就是了,給我作甚?” 章衡道:“我家里還有一套差不多的,這個你留著頑罷?!?/br> 兩人正舉杯賞看,評頭論足,樓下劉母笑吟吟的聲音道:“趙公子來了,祭酒近來可好?” 劉密神色一變,急忙將杯子放回錦匣,環顧四周,欲尋個穩妥的地方藏起來。 章衡見他如臨大敵,道:“你怕被他看見怎的?” 劉密從羅漢榻底下拖出一個箱子,將錦匣放進去,塞回去,左右看了看,道:“萬一被祭酒知道我們給她看這些,總歸不好?!?/br> 章衡想想,萬一被趙小姐知道,就更不好了,點頭道:“說的是?!?/br> 晚詞走上來,見兩人正對坐品茗,使的月色素杯,神情澹然,好像一幅士子晝靜圖,端的是風雅秀麗。 “好香的茶,是敬亭綠雪么?”晚詞笑吟吟道。 章衡道:“真是狗鼻子?!?/br> 劉密斟一盞給她,那茶葉一旗一槍,在水中沉浮不定。 桌上酒菜齊備,有酒樓送來的羊頭元魚,蓮花鴨簽,有劉母做的鯉魚膾,糟瓜齏,三人落座,推杯換盞,晚詞都是以茶代酒。他二人善飲,一壇酒罄了,也不見哪個臉紅。酒足飯飽,天色尚早,便去勾欄瓦肆里看戲聽書。 荼蘼謝,榴花開,似乎彈指間,嘉佑三十一年的春天就這么溜過去了。國子監每月有考試,趙琴的才名在一場又一場的考試中如天氣一般蒸蒸日上,越來越熱。莫說知道她是女兒身的劉密,就是章衡,對這樣一個才子也不免生出幾分相惜之意。 然而他始終記得趙琴說過,論才學,他堂妹遠勝于他。若把那位深閨之中的趙小姐比作一本書,趙琴則是序,序已如此,這本書當何等絕妙,章衡好奇至極。 晚詞這幾日思吃筍辣面,吃來吃去,終不及刑部廚房做得好,這日忍不住問章衡:“你今日去刑部不去?” 章衡道:“你有事么?” 晚詞道:“你若去,我便跟你一道去吃面,你若不去,就算了?!?/br> 他當那是什么地方,面館?章衡心中好笑,道:“蘇主事找我,我待會兒去?!?/br> 晚詞歡歡喜喜地跟他來到刑部,點了一碗筍辣面,又想不能總來這里吃面,便問道:“蘇大人,我能否去廚房看看?” 蘇主事笑道:“你要去偷師么?” 晚詞被他看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見他點頭,便去了。 蘇主事今日請章衡來,實是受人所托,扯了會兒有的沒的,兜著圈子道:“說來你也不小了,家宅無人住持中饋,部堂也不放心。禮部的莫侍郎家有位三小姐,與你年紀相當,才色雙全,他們夫婦很中意你,你意下如何?” 章衡咀嚼這話,先把姚伯抬出來,倒像是姚伯的意思,然而禮部的這位莫侍郎分明是大伯的門生,與姚伯無甚情分。 他看蘇主事一眼,搖了搖頭。 蘇主事急道:“莫家這位三小姐當真是極好的?!?/br> 晚詞偷師回來,走到門口,聽見這一句,便站住了。蘇主事滔滔不絕地說起這位莫三小姐的好處,直夸得天上有,地下無,說得口干舌燥,章衡垂著眼瞼,似聽非聽,一派沉靜。 晚詞本是心細之人,與他相處這些時日,看似不經意的言談間,未嘗沒有察覺他對趙小姐的好奇。又見他對別人這個態度,這份好奇儼然是獨一份的了,不禁心花怒放。 卻把蘇主事急壞了,抓耳撓腮,再也想不出什么話來,哭喪著臉,拱手道:“章少爺,實不相瞞,這是令伯父的吩咐。你權當給我一份薄面,去見一見那位莫三小姐,娶不娶還是你說了算,誰能強逼你不成?” 章衡掀起眼瞼,又看他一眼,笑了笑,道:“什么時候,去哪里見?” 蘇主事道:“明日中午在靈雨寺?!?/br> “知道了?!?/br> 蘇主事大大地松了口氣,抬袖擦了擦額頭的汗。晚詞咬唇望著瓜藤上明麗的黃花出了回神,若無其事地邁進房門。 夏晝長,回去時天還亮著,人煙熙攘的街道浸在霞色中,晚風挾著余暑迎面而來,溫熱沉悶。蟬鳴陣陣,與小販拖著長調的叫賣聲不相上下,喧囂嘈雜。 晚詞騎在馬上,忽道:“麗泉,明日我們去留仙湖賞荷可好?” 章衡道:“明日我有事,去不了?!?/br> 晚詞撇了撇嘴,道:“那我就和堂妹去了?!?/br> 章衡一怔,沒有說話。 這顯然是一睹芳姿的好機會,但祭酒之女,這個身份對尚未躍過龍門的學子而言意義特殊。 若上趕著,難免有親近祭酒之嫌,顯得自己與朱海通他們無甚分別。這也是他從不刻意向趙琴打探趙小姐的原因。 回到家,還有淡淡的余光在琉璃瓦上反復折射,他坐在屋里,看著窗外的天色徹底黑下,尋思著怎樣才能見到趙小姐,又不被她和趙琴發現。 耳邊一聲輕響,是湃果子的冰塊融化了。他轉頭看去,見瓷盆里有一把新鮮的菱角和藕,眉頭舒展,微微笑了。 早上陰云密布,晚詞坐在妝臺前梳頭,丫鬟捧著鏡子站在后面,真個照花前后鏡,花面相交映。觀音頂翠鈿,金鑲寶石簪,脂粉輕傅,長眉曲黛。梳妝完畢,鏡中這張臉,無疑是很美的,可當真要告訴他,自己就是趙琴么? 她喜歡他當她是男子時顯露出的直率,縱然這份直率常常令她氣惱,氣惱下又別有一番趣味。她也喜歡自己在他面前的無拘束,坦白身份后,這些或許都不能再有了,她舍不得。 第三十九章 故人來 出門時下起了雨,風淅淅,雨瀝瀝,他還會去么?晚詞坐在車上,聽著雨打車蓋噼里啪啦,越來越疾,心里也沒底。留仙湖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此時半頃碧荷,郁郁青青,紅白菡萏點綴其間,濛濛煙雨中很有江南風味。湖上有四五只畫舫,晚詞登上自家的畫舫,特意叫人多掛了幾盞寫著趙府字樣的燈籠。她知道章衡即便來了也不想被她發現,他好清高,怕人誤會他想走聯姻這條捷徑。她知道,他們原本是有點像的。 出門時下起了雨,風淅淅,雨瀝瀝,他還會去么? 晚詞坐在車上,聽著雨打車蓋噼里啪啦,越來越疾,心里也沒底。 留仙湖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此時半頃碧荷,郁郁青青,紅白菡萏點綴其間,濛濛煙雨中很有江南風味。湖上有四五只畫舫,晚詞登上自家的畫舫,特意叫人多掛了幾盞寫著趙府字樣的燈籠。 她知道章衡即便來了也不想被她發現,他好清高,怕人誤會他想走聯姻這條捷徑。她知道,他們原本是有點像的。 她想,只要他放下身段來見她,她便告訴他真相。這樣彼此都算有犧牲,才公平。 繡雨撐著傘陪她立在船頭,她目光如網,撒向湖面,那些行舟畫舫上的人,究竟哪一個是他? 忽見一葉扁舟穿花分葉,緩緩而來,撐船人高高的個子,頭戴蓑帽,身披蓑衣,也不知怎的,看著就有點古怪。 章衡頭一回撐船,手中這根竹篙使得不甚利索,有一下沒一下地亂點。白發老嫗坐在船頭,腳邊放著幾筐菱角鮮藕。 “少爺,還是老奴來罷?!崩蠇炗悬c坐不住。 章衡道:“我們是出來販鮮果的祖孫倆,祖母撐船,孫子坐船豈不奇怪?” 老嫗不作聲,心想您這樣也挺奇怪的。 雨勢小了些,天是蟹殼青的,水是縹碧的,章衡環視四周,隔著雨絲織就的簾幕,一抹倩影飄入眼中。她立在船頭傘下,戴著帷帽,穿著銀紅紗衫,素白湘裙,宛如這留仙湖上最秾艷的一枝芰荷,裊裊盛開于煙雨中。 不知為何,他有種她就是趙小姐的直覺,再看那畫舫上果然掛著趙府的燈籠。 章衡笑起來,看了一會兒,心想她怎么不進去?生得如此單薄,只怕禁不住風吹,受不得雨打。 老嫗見他定定地看著那畫舫上的姑娘笑,心中了然,吆喝道:“賣菱角,新鮮的菱角,姑娘,賣點嘗嘗罷!” 晚詞見一個老人家冒雨出來叫賣,于心不忍,讓丫鬟招呼他們過來。 小舟徐徐逼近,章衡將她看得更仔細,她手中拿著一把生綃白團扇,扇手一色似玉,戴的帷帽有些奇特,帽檐垂紗很短,堪堪遮住鼻翼,露出尖尖的下頜和朱唇,身上的紗衫薄如蟬翼,湘裙在腰間細褶數十,邊上繡畫,風動色如月華,飄揚絢爛。裙下雙弓,珊珊可愛。 晚詞也在看他,寬大的帽檐遮住了他的臉,那雙拿著竹篙的手修長白皙,哪里是小販的手? 是他么?她不敢相信,堂堂世家公子,會扮成販夫走卒,只為見自己一面。 章衡其實無所謂,想做的事便去做,想見的人便去見,顧慮再多,總有法子。只是這竹篙實在不順手,要走容易停下難,一不小心撞上了畫舫。梅香們紛紛驚叫,晚詞站在邊上,身子一傾,差點摔下去。 章衡急聲道歉,頭一抬,伸手欲扶她。 晚詞抓著欄桿站穩,眼角余光瞥見了他的臉,沾著雨水,濕漉漉的,心中像被投下一塊石頭,激起千層浪。章衡收回手,復又低下頭。畫舫與小舟晃動不住,晚詞只覺自己的心都要晃出來了。 “你怎么撐得船?驚著我家小姐,你……”繡雨話沒說完,后腰被晚詞掐了一把,不明所以地看了看她,沒聲了。 老嫗連聲道歉,晚詞擺了擺手,示意不要緊。章衡心想她倒是個好性兒,又奇怪怎么不見趙琴?莫非有事沒來? 丫鬟蹲在船邊挑揀菱角,遠近有絲竹之聲隨著風雨吹過來,趙琴仍然沒有出現。這正合章衡心意,他抬頭又看了她兩眼,她膚色極白,將一雙朱唇襯得格外醒目,不知涂的口脂是嫩吳香,亦或是洛兒殷? 正想著,她唇角微翹,轉過頭去和丫鬟說了什么。 那丫鬟向他道:“小哥,幫我家小姐折枝花好么?就你身后那枝紅色的?!?/br> 半開未開的紅蕖,被他摘下,抖落一串水珠,清香冉冉,遞到丫鬟手里,再遞到她手里。她聞了一聞,轉身進了敞軒,章衡始終未能看清那素紗后的容顏,卻對這個人有種奇異的熟悉感。 他想或許這就是一見如故。 離開時,丫鬟遞來一只食盒,對老嫗道:“阿婆,這是我家小姐送給你們吃的,雨這么大,早點回家罷?!?/br> 這情形,誰見了不夸一句小姐人美心善?老嫗道謝接過,章衡竹篙一點,小舟悠悠而去,留下縐紗般的水紋。 雨落成花,晚詞隔窗望著雨幕中動作別扭的撐船人,心似這湖面花開無數。 莫三小姐帶來的危機感蕩然無存,他有這份心,早晚是她的人,她又何必急著坦白身份。玩得盡興,再嚇他一跳,豈不有趣? 老嫗道:“少爺,那位趙小姐非但心地善良,看樣子是個畫上的美人呢?!?/br> 章衡但笑不語,棄舟登岸,坐在車里,聽著雨聲瀟瀟,閉上眼睛,猶見那素紗下的一雙朱唇,唇角含笑,淡淡花香縈繞四周,恍然如夢,回味無窮。 到家他才打開那只食盒,發現幾樣點心都是自己愛吃的,不禁詫異,這趙小姐竟連口味都和自己相似,當真是緣分了。 次日晚詞見到他,抱怨道:“昨日正要和堂妹去賞荷,來了個世伯叫我作詩,好不掃興!” 章衡心想,難怪沒有見到他。他發現到底是兄妹,趙琴與趙小姐嘴唇下巴,身形都很相似。性情卻不太像,趙小姐看起來溫柔嫻靜,不愛說話,這個脾氣不好話還多。 中午廚房做了酒蒸羊,晚詞吃了兩塊,嘴唇油汪汪的,和劉密討論著新出的話本。章衡看著她,覺得嘴唇也不像了。 晚詞眼珠一轉,道:“麗泉,安國公那邊可有給你說親?” 安國公正是章衡的大伯,章衡道:“他們說他們的,橫豎我不會娶他們看中的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