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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陣子 第2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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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主事知道他們這些世家子弟,很多時候身不由己,嘆息一聲,不再說什么。

    值房有兩扇窗剛上過桐油,刺鼻的味道在暖風中肆意發揮。角落里銅壺漏刻,水漲舟浮,是午正了。晚詞低頭小口吃著面,心想若當真能與對面的人共事,這應該只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天罷。

    她多望辰光走得慢一點,這場好夢長一點。

    章衡卻不等她吃完,便站起身道:“我先回去了?!?/br>
    晚詞抬眸看了看他,一言不發,繼續吃著碗里的面。醬汁有些涼了,面條有些坨了,越吃越索然無味。晚詞卻賭氣似地,也不知和誰賭氣,吃光才告辭離開。

    雖是暮春,正午日色甚烈,曬得行人渾身冒汗。賣蜜餞的王五挑著擔子,走在街上不住揮手扇風。劉父剛剛送客離開,站在香鋪門口,看見他招呼道:“王小哥,進來坐坐,吃杯茶罷!”

    王五應了一聲,走到門口,放下擔子讓戴安看著,進去坐下吃了口茶,道:“劉掌柜,今早百花河邊有件新聞,您聽說了么?”

    劉父道:“不曾聽說,是什么新聞?”

    王五道:“季朝奉昨晚被人殺了,都說是他兒子做的,刑部已經抓人了?!?/br>
    劉父大吃一驚,道:“有這等事!”

    王五道:“還有更奇的呢,靳御史夫人說季朝奉早上調戲她,還叫人上門鬧事,這不是撞鬼了么!”說了幾句話,將碗里的茶一飲而盡,挑起擔子,繼續叫賣去了。

    劉父站在樓梯口兀自感嘆:“真是造孽,兒子殺起老子來了?!?/br>
    劉密站在樓梯上,神色怔怔的,有些難以置信。

    劉父一轉身看見他,唬了一跳,埋怨道:“你一聲不吭地杵在那兒作甚?”

    劉密走下來道:“我在想那房子既然鬧鬼,他們家的人一定急著出手,我們且不急,晾他們幾日再說?!?/br>
    劉父點點頭,道:“人在做,天在看,這也是季連海平日為人刻剝的報應?!?/br>
    劉密走到天井里,坐在芭蕉樹下發了會兒呆,聽見章衡來了,還有母親的聲音:“章公子,你家那邊可有給你說親?”

    章衡見劉母躍躍欲試,大有替他做媒的意思,道:“我嬸娘正幫我挑著呢?!?/br>
    劉母哦了一聲,難掩失落之色。

    章衡道:“伯母,正林的親事怎么樣了?”

    劉母一提這話,便有些氣惱,日前尚寶司丞家的馮安人派媒人來說親,她心里是很中意的,卻被這小子一口回絕了。正欲向章衡抱怨,劉密走出來道:“母親,我和麗泉有事相商,您去忙罷?!?/br>
    劉母橫他一眼,向章衡笑道:“你們談罷,廚房有剛蒸的乳糕,待會兒拿給你們吃?!?/br>
    章衡道了聲謝,便和劉密上樓去了。

    走到書房,劉密道:“你來得好巧,我正想去找你。季朝奉昨晚在百花河邊的宅子里遇害了,你知道么?”

    章衡打量他兩眼,道:“知道,我來就是為了這事?!?/br>
    劉密從他目光中覺出一絲審視的意味,眉梢微抬,似笑非笑道:“莫非你懷疑我是兇手?”

    章衡坦然道:“起初有些懷疑,后來想想你不是這樣的人,不過季朝奉臥房上面的夾層,我想應該是你告訴季櫟的?!?/br>
    好友之間有這種懷疑,原本是很傷情分的。劉密卻不在意,他深知章衡的為人,點了點頭,道:“我和他私下談過,只要他把房契和合同文書偷出來,我給他一千兩,但沒想到他會殺人。我認識他也有七八年了,依我看,他只是個膽小無賴,此事恐怕另有蹊蹺?!?/br>
    章衡道:“你叫他去季朝奉那里偷東西的事,可有旁人知道?”

    劉密道:“我對我爹都不曾說過,季櫟要偷東西想必也不會告訴別人,只怕是宅子里的人看見他從季朝奉房中出來,趁機下手?!?/br>
    劉母端了糕點上來,兩人聽見腳步聲,都止住話頭。待她離去,章衡道:“我想晚上再去那宅子里看看,或許會另有發現?!?/br>
    劉密道:“我陪你去?!庇值溃骸奥犝f那里鬧鬼,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清楚?!闭潞庥弥窈灢嫫鹨粔K糕,想想還有些好笑,道:“不過你該作謝那鬼,替你省下不少銀子?!?/br>
    晚詞離開刑部,又回到百花河邊的那棟宅子。守在門口的公人見她和蘇主事相熟,便沒有攔著她。在季朝奉遇害的那間房里轉了半晌,晚詞無甚發現,便翻起書櫥上的書。季朝奉一個商人,書并不多,偌大的書櫥上擺著幾本,看起來空落落的。

    《金光明經》,《四天王經》,《日光偈》……晚詞發現季朝奉原來是摩羅教的信徒。

    這摩羅教自西域傳入,發展至今,在中原眾多宗教中并不起眼,京城只有一座摩羅院,尚不及靈雨寺四分之一大。

    晚詞不信神佛,一目十行將這幾本經書翻了一遍,什么光明國,黑暗王,圣母出世,真是胡說八道,滿紙妖言。

    天色悄然暗下,文竹站在這剛死過人的屋子里,頸后涼颼颼的,明知是窗欞縫隙漏進來的風,還是瘆得慌,小聲道:“少爺,我們回去罷?!?/br>
    晚詞看著手中的經書不作聲,文竹無奈,又道:“那小的去借個火,把燈點上?!?/br>
    提著燈籠走到轉角處,兩個瘦高的人影冒出來,昏暗中看不清模樣,只見一黑一白,嚇得文竹一聲尖叫,連退幾步,撞在欄桿上。

    “文竹?你家少爺也來了?”劉密很是意外。他穿的其實是一件藏青色熟絹直裰,暗處看便像黑色了。

    文竹聽見他的聲音,喘了兩口氣,將燈籠舉高些,看清來人,道:“原來是章公子和劉公子,我家少爺在里面待了一下午了?!?/br>
    晚詞聽見叫聲,急忙走出來,看見他們兩,目光在章衡面上頓了一頓,淡淡道:“你們來了,我還有事,不奉陪了?!闭f畢,轉身便走。

    剛剛還不想走,怎么這會兒又要走了?文竹疑惑地跟上她。

    劉密看出她是因章衡來了才要走,也不好說什么,望著她們主仆走遠,對章衡道:“你又怎么得罪她了?”

    章衡莫名其妙,想了想,道:“我沒得罪他,他就這個丫頭脾氣,說變就變,隨他去罷?!?/br>
    劉密心中嘆息,你也知道她丫頭脾氣,為何想不到她就是個丫頭。

    轉念又想鐘鳴鼎食之家長大的章衡,必定以為趙小姐和他的姐妹們一樣足不出戶,嫻靜端莊,就算起過疑心,又怎么敢相信趙琴就是她。

    第三十七章

    螢火微

    季朝奉被殺,宅子里又鬧鬼,到了晚上,恐懼四處彌散,丫鬟們聚在一起壯膽,連男仆也不敢獨自待著。晚詞走到馬廄附近,卻見不遠處有個人坐在燈下看書。怎么這里還有如此勤學的人?她走近看,是昨日替季朝奉趕車的車夫,他兩鬢花白,瞇著眼睛很吃力地看著手中的一本薄冊?!袄喜?,你看的什么書?”

    季朝奉被殺,宅子里又鬧鬼,到了晚上,恐懼四處彌散,丫鬟們聚在一起壯膽,連男仆也不敢獨自待著。

    晚詞走到馬廄附近,卻見不遠處有個人坐在燈下看書。

    怎么這里還有如此勤學的人?她走近看,是昨日替季朝奉趕車的車夫,他兩鬢花白,瞇著眼睛很吃力地看著手中的一本薄冊。

    “老伯,你看的什么書?”

    車夫抬起頭來,渾濁雙目中閃過一抹警惕,笑道:“沒什么,隨便看看?!?/br>
    晚詞掃了一眼,竟是剛才看過的《金光明經》,再看他身上穿的灰色布衣污跡斑斑,不是昨日那件衣服,不動聲色道:“老伯,我有些口渴,能否去你房中討杯水喝?”

    車夫遲疑片刻,點了點頭,起身走到旁邊的一間屋子里,倒水給她。

    這屋子狹小逼仄,晚詞站在門口,里面的情形一覽無余,床邊地上的木盆里泡著一件深褐色的衣服,正是他昨日穿的。

    接過水,晚詞轉過身去借著衣袖遮掩,都折在了地上,將空碗還給他,道了聲謝離開。

    章衡將晚詞放在桌上的那本《金光明經》翻了一遍,笑道:“這摩羅教規矩忒多,不許教徒在圣母誕辰日,四天王誕辰日交媾,我倒奇怪,別人犯了戒,神怎么知道呢?莫非神連別人床笫間的事也偷窺?未免太下流了?!?/br>
    劉密笑道:“你該去和他們的主教辯論,我看那主教也要被你辯倒?!?/br>
    “這些宗教首腦大多野心勃勃,他們未必不明白這些教義何等荒誕,只是用來騙那些無知之人罷了?!闭潞庹f著,晚詞帶著文竹去而復返。

    她兩腮泛紅,眼中有異彩,負手而立,得意地看著二人,大有睥睨之態,道:“我知道兇手是誰了?!?/br>
    兩人愣了愣,見她這樣,章衡偏不接話,劉密覺得她當真像個小孩兒,忍著笑,滿臉好奇道:“是誰?”

    晚詞剜了章衡一眼,對劉密道:“是季連海的車夫!”

    劉密詫異道:“何以見得?”

    晚詞道:“我昨日看見他送季朝奉回來,身上穿著一件很干凈的褐色衣衫,今日他卻換了一件臟衣服。起初我并未在意,可是剛才我見他在看《金光明經》,便借口討水喝,去他房中看見了他昨日穿的衣服,還有一股酒味,是季朝奉昨晚吃的高粱紅!”

    聽到這里,章衡收起看戲似的神色,由衷為她心思之細生出幾分佩服來。

    季櫟偷鑰匙時季朝奉已經醉倒,那壺酒必然是被勒住時掙扎間打翻的,兇手身上很可能沾上了酒。而一個普通的車夫,怎么會在這樣人心惶惶的夜里,安之若素地看《金光明經》?

    此人不僅是個狂熱的摩羅教徒,還極有可能是兇手。

    劉密道:“你可有問他什么?”

    晚詞道:“這些都不是證據,我怕打草驚蛇,什么也沒說?!?/br>
    劉密點點頭,沉吟片刻,道:“眼下找不著證據,我們不妨做一出戲,看看他究竟是兇手不是?!?/br>
    晚詞道:“做什么戲?”

    劉密看著她,笑道:“不是說這里鬧鬼么?我們便來一出歸煞問兇?!?/br>
    晚詞覺得自己假扮季朝奉調戲石氏的事似乎被他知道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轉過臉,道:“此計甚妙?!?/br>
    章衡道:“那我叫人請蘇主事過來看戲?!?/br>
    蘇主事趕到這里已近二更天了,聽了他們的主意,連聲稱妙。他和章衡晚詞躲在車夫住的那間小屋窗外,此時天上只一輪殘月,風吹得人遍體生寒,附近燈也不見一盞,都被熄滅了。

    晚詞為了待會兒看個清楚,站在章衡前面,茅檐低小,章衡不得不低著頭。就這么大點地方,兩人靠得極近。黑暗中,眼睛以外的感官尤為敏銳。他身上的香氣一縷縷逸散入鼻,他的呼吸在頭頂如絲絲暖風,撥動發根,拂過頭皮,陣陣酥麻。

    晚詞心猿意馬,鬧得厲害,身子卻成了一層僵硬的殼,動也不動。章衡忽然伸手,繞過她的肩頭,似要攬她入懷。她嚇得心跳驟停,屏住呼吸,卻聽砰的一聲,窗戶被他一掌拍開了。冷風刮過她guntang的臉灌入屋內,他收回手,她的心從高處墜下,落在平地,像個蹴鞠彈跳不住。

    車夫睡夢中驚醒,以為是風把窗戶吹開了,正要下床去關上,又聽咣的一聲,房門像被什么東西撞開了。風勢更疾,車夫轉過頭,借著似有若無的月光,見一個黑影站在門外,長發妖異地飄舞,形同鬼魅。

    這一幕著實駭人,那車夫卻是個膽大的,不叫不喊,聲音鎮定道:“閣下是誰?”

    黑影側身做了個撫須的動作,聲音古怪道:“我待你不薄,你為何殺我?”

    “季連海?”車夫冷笑一聲,道:“四月初八是圣母誕辰,你身為摩羅教徒,卻與女人尋歡作樂,你犯戒當誅,休要怨我。即便我不殺你,圣母也會降罪于你。你變成鬼,我也不怕,我有圣水,斷叫你灰飛煙滅!”說著從床頭摸出一只小瓶,拔開瓶塞,將里面的圣水向那黑影潑過去。

    黑影不躲不讓,變了聲音道:“可惜我是人,你這圣水恐怕不能奈何我?!?/br>
    車夫大驚,心知中計,欲翻窗逃跑,被章衡逮個正著,反剪雙手壓在地上,口中猶呼:“圣母救我!”

    章衡感到荒謬可笑,道:“原來神的耳目就是你們這些瘋子?!?/br>
    蘇主事負手站在一旁,道:“殺人償命,乃我天朝律法,圣母來了也救不了你!”叫人綁了他,天亮送往刑部。

    十幾盞燈籠環繞四周,明晃晃地照著,似要讓魑魅魍魎都無處遁形。晚詞看一眼章衡,先前那種忐忑又心癢的感覺好像流螢般泯然不見了。

    劉密用發簪束起頭發,走過來笑道:“此人果真是兇手,商英明察秋毫,佩服佩服?!?/br>
    晚詞道:“還是正林這一出歸煞問兇唱得妙,不然真拿他無法呢?!?/br>
    兩人拱手互相恭維一番,蘇主事也夸獎一番,眼看快四更天了,便都散了。

    晚詞回到瑯嬛閣,繡雨服侍她睡下,熄了燈退出去。又是一片黑暗,她躺在床上,望著帳頂,流螢一只只自心底飛出來,幽光點點,娟娟熠熠,縈繞帳中。她忽伸手摸了摸發頂,不自覺地翹起唇角,于無聲處微微含笑。

    隔日姚尚書與趙公碰面,提起他這好侄兒,很是稱贊了幾句。趙公自是歡喜,聽他有意招攬晚詞,那份歡喜倒有一半化作苦笑,借口搪塞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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