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陣子 第24節
晚詞道:“那你打算幾時成親?” “春闈過后罷?!?/br> 放榜后,塵埃落定,再向趙家提親,便不會落人口實了。章衡是這么想的。 晚詞心里明白,偏過頭,又問:“正林呢?” 劉密道:“和麗泉差不多罷?!?/br> 晚詞笑道:“那明年有的是熱鬧呢?!?/br> 她自知與金榜無緣,同窗共事不過是奢望,唯求一門稱心如意的婚事安度余生。她想章衡會是一個好丈夫,他們不比尋常夫妻,成親前互不相識,他們有這一年的情分供余生回味,哪怕她年老色衰,于他終究是不同的。 第四十章 傍菊從 日色挫西,一輛馬車停在郊外的花神廟前,車簾掀起,探出一張年輕姣好的臉。她望著這座冷冷清清的小廟,眼中透出凄楚之色,抿著嘴唇,良久才下了車。已是深秋時節,廟前兩株銀杏葉子金黃,晚風一吹,打著旋兒如蝶飛舞,撲地無聲。廟里只有一個老廟祝,穿著青布袍子,坐在燈下看著一卷經書。她走進來,他也不多看一眼。木雕的花神娘娘鳳冠霞帔,瓔珞纏護,甚是華麗。她手中拈著一朵牡丹,唇角含笑,慈眉善目地注視著來人。她拈了香,屈膝跪在蒲團上,仰頭望著花神。殿堂四周昏暗,燈光中的神像仿佛漆黑苦海中的慈航,救度眾生。 日色挫西,一輛馬車停在郊外的花神廟前,車簾掀起,探出一張年輕姣好的臉。她望著這座冷冷清清的小廟,眼中透出凄楚之色,抿著嘴唇,良久才下了車。 已是深秋時節,廟前兩株銀杏葉子金黃,晚風一吹,打著旋兒如蝶飛舞,撲地無聲。廟里只有一個老廟祝,穿著青布袍子,坐在燈下看著一卷經書。 她走進來,他也不多看一眼。 木雕的花神娘娘鳳冠霞帔,瓔珞纏護,甚是華麗。她手中拈著一朵牡丹,唇角含笑,慈眉善目地注視著來人。 她拈了香,屈膝跪在蒲團上,仰頭望著花神。殿堂四周昏暗,燈光中的神像仿佛漆黑苦海中的慈航,救度眾生。 “信女夏氏,愚蠢駑鈍,癡心錯付,而今深陷苦海,聽聞娘娘法力無邊,還望垂憐則個?!庇难实穆曇艏毼⑷缜酂?,帶著哽咽,顫顫巍巍,上達神明。 她拜了三拜,直起身來,兩行淚水順著消瘦的臉頰滑落。 花神眼眸微動,似有惻然之色流露,細看不過是光影浮動的錯覺。 章父生前好種菊,章府有一片菊畦,每到秋季,金黃淺紫,淡綠粉紅,各色菊花開放,燦若錦屏。章父過去常和呂大學士在菊畦里賞花飲酒,談古論今,碰上好月色,兩人覺都不睡。后來一個離世,一個離京,章衡見這些花兀自開得熱鬧,倒有些凄涼,便也請好友一二來賞花。 這日上午,劉密應邀來到章府,見章衡正在練劍,笑道:“我來陪你練練?!?/br> 章衡棄了劍,與他對面立定,因是尋常切磋,也不拘什么禮數,直搶上前,揮拳向他胸口。劉密身子一斜,反手切他手腕。不到半盞茶的工夫,拆了十幾招,看著你來我往,眼花繚亂,不過是鬧著玩。 廊下不知何時多了一道身影,雙手攏袖,安靜地注視著露臺上的兩人。 那目光中的偏倚,劉密不難察覺,一如每日相見,不知所起。掌風驟疾,章衡不想他突然發難,被他一掌推下了露臺,半空中騰身一轉,落地站穩,有些奇怪地看著他。 廊下的人拍手笑道:“還是正林厲害!” 劉密站在露臺上,逆著光,臉上神色不明,默了默,下臺拱手致歉:“麗泉,對不住?!?/br> 章衡笑了笑,道:“是我大意了,不關你的事?!?/br> “分明就是技不如人,偏說是自己大意,紅紙裱燈籠,裝面子?!蓖碓~走到劉密身邊,挑眉斜眼看著章衡,那神情好像是自己打贏了他一般。 劉密忙道:“確實是麗泉大意了,真要比試,我也未必能贏他?!?/br> 章衡看著晚詞,心想要是打他一頓,和趙小姐的親事多半沒戲了,抿了抿唇,吐出一句:“山中竹筍,嘴尖皮厚個頭矮?!闭f完,扭頭走開了。 晚詞一時想不到詞來回敬他,氣得干瞪眼。 劉密看她這樣,不禁笑了,捎帶著一絲嘆息道:“你們兩真是冤家?!?/br> 章衡沒聽見這話,晚詞聽見了,卻并未覺得有何不妥。三人走到菊畦,只見白菊如雪,飄若浮云,紫菊秾艷,蕊泛流霞,金菊璀璨,芬芬奪目,更有稀罕的綠菊,真個斗萬樣花巧,美不勝收。 吃了幾杯酒,晚詞提議聯詩,她剛起了個頭,一名丫鬟走過來福了一福,對章衡道:“少爺,四小姐來了,非要見您不可?!?/br> 章衡有十幾個堂姐妹,這位四小姐章珮年方及笄,乃安國公正室嫡出,自幼聰慧過人,姿態出眾。姐妹中,章衡與她最為親厚,聞言便讓晚詞與劉密稍等,自去花廳見她。 章珮坐在椅上,望著哥窯膽瓶里盛開的黃菊,眉心微擰,神色有些苦惱,手中的扇柄輕敲著桌面,發出不安的節奏。 章衡走進來道:“四meimei怎么來了?聽說你與汪家的二少爺定親,我還未去道喜呢?!?/br> 章珮轉眸看著他,雙手攥住扇子,道:“六哥哥與汪如亭似乎交情不錯?!?/br> 章衡點了點頭,向她旁邊的交椅上坐了,道:“怎么了?” 章珮道:“他是個怎樣的人?” 原是來打探消息的,章衡笑起來,正要開口,章珮又道:“好聽的話我已聽得夠多了,六哥哥不必再說,你只告訴我他有什么不好,我心里也有個數?!?/br> 章衡一怔,為難道:“四meimei,你這叫我怎么說?如亭青年才俊,人是不錯的,但人無完人,他的不好,別人未必沒有,你知道了又能如何?徒增不快罷了?!?/br> 章珮站起身道:“我是不能如何,但我不想被蒙在鼓里?;橐龃笫?,我做不得主,難道我連弄明白的權力都沒有么?”說完這話,胸口起伏不定,情緒激動得臉色泛紅。 章衡無言以對,換做別人倒也罷了,他實在不愿在背后說朋友的不是。 章珮抓住他的衣袖,語氣軟了些,道:“六哥哥,我知道你和別人不一樣,別人不敢做的事你敢做,別人不敢說的話你敢說,你告訴我,好不好?” 章衡于心不忍,猶豫再三,道:“如亭愛吃花酒,他在碧玉樓似乎有個相好,我并不知道是誰?!?/br> 章珮臉色難看,松開他的衣袖,后退兩步,冷笑道:“原來是這么個人,難怪都說沒什么呢?!痹较朐綒獠贿^,困獸一般在廳內來回踱步,忽吩咐下人:“拿紙筆來!” 下人望向章衡,見他點頭,便去了。 章衡道:“四meimei,你要做什么?” 章珮昂然道:“我乃安國公嫡女,下嫁與他已是委屈,他既如此不知檢點,我給他立幾條規矩,你帶給他,讓他簽字畫押,若不愿意,我少不得和他拼個魚死網破!” 向來都是丈夫給妻子立規矩,婆母給兒媳立規矩,這未婚妻給未婚夫立規矩,章衡聞所未聞,他素知這個四meimei比其他姐妹有主見,但也想不到她會這么做,一時目瞪口呆。 章珮洋洋灑灑寫了三頁紙的規矩,叮囑章衡親自帶給汪如亭,對他言明厲害,看著他簽字畫押。 章衡答應了,她猶憤憤不平,道:“若非孝道未盡,我就是鉸了頭發做尼姑,也不嫁這種人,臟了自己?!闭f罷,告辭而去。 章衡看著這滿紙的規矩,好笑又無奈,這要怎么對汪如亭開口?然若不遂四meimei的意,只怕真要鬧個魚死網破。思來想去,頭大如斗,且放過一旁,正要往菊畦去,一個小廝急匆匆地走過來道:“少爺,趙公子不知怎的暈倒了?!?/br> 章衡一驚,道:“叫大夫了么?” 小廝點頭道:“去叫了?!?/br> 章衡疾步走到菊畦,見趙琴伏在桌上,劉密焦急地在旁叫他的名字。 “他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吃了點東西便說頭暈,我問她可要請大夫來瞧瞧,她不說話便這樣了?!?/br> 桌上的菜他們兩也吃過,并未覺得不適。 “先把他送進屋里,等大夫來了再說?!闭潞饽抗庖黄?,兩個小廝便要上前抬人。 文竹忙道:“且慢,我家少爺不喜歡別人碰他,還是小的來罷?!?/br> 她和另一個丫鬟吃力地架著晚詞進了旁邊的廂房,放在榻上。不多時,大夫請來了,是個極有經驗的老醫生,把了脈,又看了看桌上的菜,指著一盤蜜漬果子道:“小官人可曾吃過此物?” 劉密點了點頭,道:“我們也吃過?!?/br> 大夫道:“這種海松果京城不多見,老夫數年前去過廣東,那里有很多。大多數人吃了無礙,極少數人吃了卻會昏迷。你們也不必擔心,過幾個時辰便醒了?!?/br> “原來如此?!眱扇怂闪丝跉?,都覺得稀奇。 章衡叫人拿錢送大夫離開,重新篩酒和劉密又吃了幾杯,想著四meimei的事,不禁感嘆道:“有時候想一想,姑娘家無論出身高低貧富,都是很可憐的?!?/br> 劉密怔了怔,望著迎風而起的片片飛花,道:“紅顏薄命,自古如此。麗泉是憐香惜玉之人,將來娶得如花美眷,必定呵護有加?!?/br> 想到煙雨中那一抹荏弱倩影,章衡依稀又聞到淡淡的菡萏香,眼角眉梢柔情流露,笑道:“這是自然?!?/br> 劉密端起酒杯,以汾酒為底的竹葉青,泛著琥珀般的光,入口甜綿醇厚,帶著藥材的清苦香氣,滾過發澀的喉嚨,也就釋然了。 第四十一章 雁兒落 霜降后,一日冷似一日,瑯嬛閣外幾株楓樹紅透了,層層疊疊,彤云一般,映著綠紗窗,煞是好看。晚詞受了風寒,這幾日在家養病,不曾去國子監。倒有幾個學生特意去問趙公,趙琴怎么沒來?趙公見他們很關切的樣子,怕要上門探病,只說侄兒回洛陽幾日。湘痕知道晚詞病了,這日過來探望,走到廊下聽見里面宛宛轉轉的嬌吟,便站住腳,聽她吟的是:梧桐葉兒風打窗,新涼,薄衾閑半床。愁里畫屏天樣遠,銀燭短,夢也無人管。湘痕忍不住撲哧一笑,里頭的人受了驚,立馬沒聲了。丫鬟婆子都不在,湘痕自己掀起大紅夾氈軟簾,走進去向炕上的人道:“怎么不往下念了?”晚詞不作聲,低頭擺弄著衣帶,臉兒泛紅。 霜降后,一日冷似一日,瑯嬛閣外幾株楓樹紅透了,層層疊疊,彤云一般,映著綠紗窗,煞是好看。 晚詞受了風寒,這幾日在家養病,不曾去國子監。倒有幾個學生特意去問趙公,趙琴怎么沒來?趙公見他們很關切的樣子,怕要上門探病,只說侄兒回洛陽幾日。 湘痕知道晚詞病了,這日過來探望,走到廊下聽見里面宛宛轉轉的嬌吟,便站住腳,聽她吟的是:梧桐葉兒風打窗,新涼,薄衾閑半床。愁里畫屏天樣遠,銀燭短,夢也無人管。 湘痕忍不住撲哧一笑,里頭的人受了驚,立馬沒聲了。丫鬟婆子都不在,湘痕自己掀起大紅夾氈軟簾,走進去向炕上的人道:“怎么不往下念了?” 晚詞不作聲,低頭擺弄著衣帶,臉兒泛紅。 湘痕在她身畔坐下,道:“我替你念罷,怕相思,越相思。除非,影兒權作伊?!?/br> 晚詞伸手捂她的嘴,被她捉住腕子,笑道:“好meimei,你思的是哪個?” “什么哪個,我隨口念念罷了?!蓖碓~又羞又惱,冷不丁地抽出手撓她腋下。 兩人鬧了一會兒,湘痕見她好得差不多了,道:“你也悶了幾日了,今兒個是海瀾meimei的生辰,我們看戲去?!?/br> 晚詞道:“她不曾給我下帖子,我也不曾給她準備禮物?!?/br> 湘痕伸出食指戳了下她的額頭,道:“人家上回好不容易謅出首詩,指望你夸幾句,捧捧場,你不夸也就罷了,非要拆臺,人家還能給你下帖?禮物我都給你準備好了,換身衣服就去罷?!?/br> 汪海瀾正是汪如亭的meimei,仗著哥哥與章衡有些交情,居然說:“我的詩章家六哥哥看了也說好的?!?/br> 晚詞怎么也不相信章衡會昧著良心夸一首連典故都用錯的詩做得好,又被她嬌滴滴的一聲章家六哥哥激怒,立馬借題發揮,反唇相譏。汪海瀾哪里是她的對手,被說得臉皮紫漲,梁子便結下了。 后來晚詞還把那首詩抄給章衡看,問他寫得如何? 章衡皺著眉頭看了一遍,道:“這是誰寫的?朱海通?” “我就是看不慣她裝腔作勢的那股勁兒?!蓖碓~懶洋洋地下了榻,喚丫鬟來更衣。梳妝完畢,乘趙府的馬車去了汪府。 章衡斟酌了幾日,才想好怎么和汪如亭說規矩的事,這日來到汪府,見門前停著趙府的馬車,又聽管家說小姐過生辰,心道莫非趙小姐也來了? 這種意外的巧合令他高興,雖然偌大的汪府,內外有別,女眷們都在內院,來了也不太可能見著,還是高興。 汪如亭在東鏡樓,這里是汪府藏書之處,離戲臺只隔著一片湖,西風陣陣送來絲竹rou聲,唱的是《夜奔》。兩個小廝抄著手站在湖邊,搖頭晃腦,聽得入迷。章衡也沒有叫他們,徑自上了樓。房門關著,章衡敲了敲門,無人應答。 “如亭?”他推了下門,像是被拴上了,里面應該有人,但喊了幾聲,一點動靜沒有。 正奇怪著,門縫里透出一股異味,章衡變了臉色,用力一腳踹開了門。對面的羅漢榻上趴著一個人,渾身是血,長袍衣擺被掀了上去,褲子半褪,整個臀部暴露在外。 章衡僵了片刻,緩緩上前兩步,確認此人正是汪如亭。他被利器割斷了咽喉,氣息全無,臀部有一片很顯眼的紋身,是一黑一紅兩條鯉魚,首尾相交,周圍還有水紋,栩栩如生,似要鉆進臀縫里。 章衡站在榻邊,如遭雷擊。他的朋友,四meimei的未婚夫,突然間變成了一具尸體??粗@具尸體,他一時無法思考,腦子里空空如也。過了一會兒,才恢復知覺,聽見下樓的腳步聲,急忙追出去。拐角處閃過一片湖色裙裾,是個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