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陣子 第19節
后殿窗下,一軸紅綾邊的擎羊陀羅使者圖攤開在桌面上,絹本畫面歷經歲月,染上一層蒼黃,兩名使者身上多處褪色,那是已經修補好的破損處,正需接筆潤色。 一只白皙秀美的手提著湘妃竹桿的筆,向碟子里蘸了一抹金粉,細細勾勒著擎羊使者衣上的如意云紋。 小道童走進來,道:“劉公子,有位小姐要來此處看畫,師父讓您回避一下?!?/br> 補畫需揣摩作畫者的畫風,畫意,力求統一,急躁不得,有時比自己作畫更費神。為了修補這幅畫,劉密想了許久,這會兒思路正流暢,忽被打斷,不悅道:“這些畫破成這樣,有什么好看的?” 他隨觀主學畫多年,小道童當他是半個師兄,被沖了一句,訥訥道:“我也不知道,聽說是國子監祭酒家的小姐?!?/br> 劉密一怔,眼中神色變幻,蹙著的眉頭松開了。 晚詞帶著繡雨穿過中殿,走到這里,地上蒼苔滑膩,四下無人,靜悄悄的。庭中也有幾株芍藥,雖不如那四株名貴,卻別有一番天然之美,伴著丁香海棠,正是花影橫披,素面冰心。獨自賞玩一回,步入殿內。 劉密對趙琴女扮男裝這一判斷很有把握,但他并不確定她究竟是不是祭酒之女。 畢竟書香門第,官宦世家,實在不該出她這樣的小姐。他站在窗外,耳聽得環佩輕響,自知不該偷窺,卻又極想確認這一點,正猶豫著,聽見那位趙小姐和丫鬟的說話聲,有八九分像趙琴,才透過窗縫向里頭看去。 先是一道影子映在墻上的斗姆元君圖上,人在柱后,只露出一簇青縐花的裙裾。接著蓮步輕移,羅襪珠履在裙下一閃而過,人走了出來,上身穿著月白色的蟬翼紗衫,云髻高盤,翠冠飄動,卻是背對著他,去看另一幅畫。 劉密見她窄肩細腰,頸后露出一截粉膩,與平日的感覺大不相同,一瞬不瞬地等她轉過身來。 她看著畫,微微點頭,似有贊嘆之意,忽而一偏,就將半張側臉送入他眼中。他明明在等,卻又猝不及防,心頭一跳,果真是她! 劉密松開不覺緊握的手,彎起唇角,眼中載滿笑意。國子監人才濟濟,唯有他猜中了她設下的謎,他為這獨一份的默契歡喜不已。 晚詞瞧見桌上那幅補了一半的畫,徑直走過去,諦視良久,不覺技癢,提起筆來蘸了顏料,將陀羅使者手中的那朵花給補上了。 她細心作畫之際,劉密更細心地看她,她今日略施了脂粉,胭脂是時興的淡紅心,在粉面香腮上暈開,燦若明霞。秀骨姍姍,因這一身紗衫羅裙更顯得弱態生姿。 原來她女裝是這般模樣,遠比臆想中的活色生香。 說來奇怪,他在戲班子里見多了女扮男裝的美人,卻都沒有這番驚艷之感。大抵戲臺上的男扮女裝,女扮男裝都只是逢場作戲,王侯將相,才子佳人,下了臺卸了妝,通不見一點影子。而她演的是自己,臺上的才子是她,臺下的佳人也是她,這種奇妙的重疊卻是真實的,真實地叫人著迷。 晚詞補完這一朵花,還想再把斷了的衣紋補上,丫鬟走過來道:“小姐,田老夫人他們要回去了,您也過去罷?!?/br> 晚詞聽說,便丟下筆出去了。 殿內有她留下的淡淡香氣,劉密走到桌前,看著陀羅使者手中的花,筆法畫意自然流暢,與其余部分融為一體,只是那灼灼的顏色奪目非常。 他拿起她剛用過的筆,摩挲著筆桿上的斑斑紅痕,竟有種微燙的感覺。 傍晚時分,章衡來到香鋪,劉父坐在柜臺后看著賬本,見他來了,笑道:“章公子,你來找密兒么?他去錢莊了,一會兒就回來?!?/br> 章衡道:“那我上樓等他罷?!?/br> 雖然交情甚篤,劉密卻很少去章府,總是章衡來找他。章氏是名門望族,昔日章尚書支持變法,把族親幾乎得罪光了,以致死后門庭冷落。但章衡終歸是章氏血脈,劉密不想被人誤會,所以避嫌,章衡心里明白,并不介意。 樓上兩間屋子,一間擺放雜物,做庫房用,另一間是劉密的書房,推窗可見街景,車馬聲,叫賣聲聽得一清二楚。 章衡倒是很喜歡這里的市井氣,但要他久居于此,又受不了。 在窗邊站了一會兒,章衡欲向桌上拿一本書看,卻見大理石鎮紙壓著一張薛濤箋,上面簪花小楷,墨跡未干,寫的是一首《普天樂》:余容嬌,海棠嫩,春妝成美臉,玉捻就精神。柳眉顰翡翠彎,香腮膩胭脂暈,款步香塵雙鴛印,立東風一朵巫云。 正看著,腳步聲傳來,章衡抬頭見劉密回來了,笑道:“好一首風流令,我看你今日必有艷遇?!?/br> 第三十二章 笑生春 劉密笑道:“哪有什么艷遇,不過是我隨手寫的戲詞?!闭潞獾溃骸半y得見你寫這樣的詞?!眲⒚芰嗥馉t子上的銅壺,沏了兩盞茶,遞一盞給他,道:“早上我去雙泉觀,幫許師父補畫,他那里花開得極好,到底是出家人,有心思侍弄?!闭潞庠谝紊献?,道:“原來是賞花時偶遇佳人,你可問清楚姓名,別像我堂兄看上一個,興沖沖地娶回來,才知道弄錯了,白白耽誤了人家姑娘?!彼眯值苤谐錾纳?,多是些紈绔子弟,說不盡的荒唐事。劉密笑道:“當真沒有,叫我問誰去?” 劉密笑道:“哪有什么艷遇,不過是我隨手寫的戲詞?!?/br> 章衡道:“難得見你寫這樣的詞?!?/br> 劉密拎起爐子上的銅壺,沏了兩盞茶,遞一盞給他,道:“早上我去雙泉觀,幫許師父補畫,他那里花開得極好,到底是出家人,有心思侍弄?!?/br> 章衡在椅上坐下,道:“原來是賞花時偶遇佳人,你可問清楚姓名,別像我堂兄看上一個,興沖沖地娶回來,才知道弄錯了,白白耽誤了人家姑娘?!?/br> 他堂兄弟中出色的少,多是些紈绔子弟,說不盡的荒唐事。 劉密笑道:“當真沒有,叫我問誰去?” 章衡也不知是真沒有,還是他不愿說,雖然更傾向于后者,也不再多問了。 之后見到晚詞,劉密總會想起那日的情形,心中恍惚,面上卻看不出什么,一如既往地同窗讀書,一處吃飯,談笑風生。 她心里定有幾分把眾人蒙在鼓里的得意,他又何必說破,掃她的興,讓她有身份揭穿后的種種顧忌? 世道待女子尤為苛刻,她的自由來之不易,他情愿做一個守口如瓶的看客,給她捧場。 轉眼到了初六,春柳棚晚上演《紅梨記》,晚詞在家吃過飯,便乘車去章府催章衡動身。 章衡坐在亭子里看書,見她來了,也不起身,道:“還有一個時辰才開場,金夫人留了座,你急什么?” “我想看看正林的扮相!”晚詞知道劉密要扮謝素秋,惦記了好幾日了。 章衡禁不住她三催四催,回房更衣,上了車,叮囑道:“他唱戲是瞞著人的,你見了他別叫他的名字?!?/br> 晚詞道:“那我叫他什么?” 章衡道:“他有個藝名兒,叫鳳梧?!?/br> 到了春柳棚,天還沒黑,晚詞興沖沖地要去后臺看劉密,劉密卻叫人帶話給她,說這會兒不方便。晚詞無奈,只好老老實實地坐在位置上等著。 卻說這《紅梨記》是文戲,說的是書生趙汝舟與妓女謝素秋相戀之事,戲詞委婉含蓄,來看的大多是戴頭巾,穿長衫的書生文士,比上回聽說鼓書時安靜不少。 晚詞和章衡說著閑話,嗑光了一盤瓜子,弦樂聲起,臺上走出個小生,穿天青色繡花長衫,手里拿著一把折扇,扮相并不出眾,只是個頭高。 章衡笑道:“又是他,每次正林要扮旦,便只能讓他扮生?!?/br> 晚詞道:“別人怎么不行?” 章衡道:“個頭不足?!?/br> 晚詞恍然,生不能比旦矮,劉密已經算高了,和他搭戲的小生確實不好找。 章衡還不忘嘲諷她:“你若是扮旦,就沒這么麻煩了?!?/br> 晚詞氣得踢了他的椅子一腳,扭過頭去吃茶。 這時臺上簾子一掀,珠光搖閃下是一張麗艷飛揚的臉,她眼波流轉,臺下每個人都覺得她在看自己。她水袖款擺,凌波微動,衣衫上的繡花搖曳生姿,一壁走,一壁吟道:“竹樹金聲響,梨花玉骨香。蘭閨久寂寞,此后恨偏長?!蹦锹曇敉鹜疝D轉,細細長長,絲線般勾住了人的心腸。 晚詞目瞪口呆地看著臺上的謝素秋,那黯然失色的小生也呆呆地看著她,須臾揉了揉眼睛,道:“呀奇怪,亭子上放出百道毫光,現出一尊嫦娥來?!?/br> 她一笑,滿座生春。 晚詞怔怔道:“這……這當真是正林么?” 章衡已經不以為奇了,可是他看著劉密,覺得他今晚有點不一樣,似乎格外容光煥發。 小生上前兩步,唱道:“余容嬌,海棠嫩,春妝成美臉,玉捻就精神。柳眉顰翡翠彎,香腮膩胭脂暈,款步香塵雙鴛印,立東風一朵巫云。奄的轉身,吸的便哂,森的銷魂?!?/br> 臺下都是懂行的人,聽了紛紛詫異道:“怎么改詞了?” 然而也只是片刻的sao動,謝素秋一開口,眾人的魂又被勾住了,一個個搖頭晃腦,跟著哼唱,十分陶醉。 曲笛伴著唱腔飛上棚頂,燈光目光都隨著那道身影轉。晚詞盯著看了許久,才從那雙剪水秋眸中尋到一點熟悉的笑意,也跟著笑起來。 唱完最后一出,眾人退場。晚詞和章衡走到臺后,見劉密正站在一架屏風前和金玉奴說話,一個正值青春,一個風韻猶存,宛如瓊枝并立,當真是賞心悅目。 晚詞上前叫了一聲金夫人,金玉奴微笑頷首,道:“趙小官人今晚聽得滿意么?” 晚詞連聲道:“滿意,滿意,金夫人名師出高徒,叫我等大飽耳福,也大飽眼福?!庇窒騽⒚艿溃骸傍P梧,你唱得真好!” 劉密笑道:“過獎了?!甭曇舯绕綍r沙啞,和臺上截然不同了。 金玉奴道:“你也累了,卸了妝早點回去罷?!?/br> 劉密點點頭,晚詞和章衡跟著他走到一個隔間里,這是金玉奴平日更衣卸妝的地方,角落里堆著幾只大衣箱,妝臺上的胭脂水粉比晚詞還多。 晚詞站在妝臺前,就著燈光看還是女子模樣的他,不禁模糊了界限,伸手在他斜飛入鬢的眼角摸了摸,笑吟吟道:“鳳梧,我幫你卸妝罷!” 那輕柔的觸感在眼角收縮,劉密遲疑片刻,點頭微笑道:“多謝?!?/br> 章衡抱臂站在一旁,看著晚詞幫他拆那一頭的珠寶翠翹,動作甚是嫻熟,想必常替女人卸妝,不禁笑了一聲。 晚詞沒在意,只顧著和劉密說話,道:“那首詞是誰改的?” 劉密道:“是我改的?!?/br> 晚詞小心翼翼地拔下一支鳳釵,放在妝臺上,拿起梳子替他梳頭,道:“藻思富瞻,燦若春葩,改得真好,我很喜歡呢?!?/br> 劉密垂下眼瞼,但笑不語,臉頰上兩片狹長的胭脂愈發顯得紅了。 梳子在她手里,刮過頭皮,有種異樣的酥麻。 “我自己來罷?!彼焓秩ソ邮嶙?,與她指尖相碰,一瞬間如同觸電。 晚詞卻不覺異樣,松開手,坐在旁邊的矮凳上看著他,滿眼都是孩子氣的新奇,道:“你是怎么變聲的?教教我好不好?” 劉密捏著梳子,猶在分辨那感覺是涼是熱,回過神,笑道:“其實不難,只是要從小練?!?/br> 晚詞有些遺憾,見他長發垂下,又厚又密,驚嘆道:“正林,你頭發比我還多呢?!?/br> 劉密道:“麗泉頭發也多,去年游學,我們住在一座寺廟里,他半夜散著頭發坐在院子里吃酒,還穿著白衣服,鬼似的嚇我一跳?!闭f著站起身,去舀水洗臉。 晚詞擺弄著那些亮晶晶的首飾,劉密洗完了臉,要換衣服,見她還傻坐著,一時也不知怎么開口。 章衡等了這半晌,羅里吧嗦的話聽了一籮筐,見他們兩都沒動靜了,催促道:“磨蹭什么,快換衣服,走了?!?/br> 晚詞這才醒悟過來,忙站起身道:“我去趟茅廁,門口等你們?!?/br> 劉密換了衣服和章衡出來,又是清俊書生的模樣。晚詞覺得這種變化十分神奇,不住地瞧他。對面的棚子也剛散場,路上人多,晚詞沒留神踩了一人的腳,連忙道歉。 那人渾身酒氣,穿著鸚哥綠的錦緞長袍,沾著四五種脂粉香,臉紅紅的,一雙醉眼瞪著晚詞,張口罵道:“小兔崽子,沒長眼么!”說著拳頭便揮了過來。 劉密一把攥住他的手腕,道:“季兄,我的朋友已經道過歉,何必動粗?” 那人定睛看了看他,怒火頓消,笑道:“原來是劉少掌柜,百花河邊那棟宅子你們贖回來不曾?” 劉密松開手,道:“令尊開價太高,日后再說罷?!?/br> 那人眼珠轉了轉,也沒說什么,便走了。 第三十三章 惡人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