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陣子 第12節
非但如此,又不是逢年過節,死者穿著一身新衣新鞋被害,難道是巧合么?多半是兇手給她換了衣鞋,帶到佛前,用神像手中的斧頭砍下了她的頭。如此一來,死者的身份便很難確認了。 章衡蹲下身,按了按尸體的腹部,面上浮現幾分憐憫,道:“她有身孕了?!?/br> 晚詞聞言,亦是惻然。 章衡見雨停了,道:“你進城去報案,我在這里看著?!?/br> “我一個人去?”晚詞十分驚恐,如此殘暴的兇手,萬一還沒走遠,看見手無縛雞之力的自己,想想便不寒而栗。 章衡道:“那你看著尸體,我去報案?!?/br> 晚詞默然片刻,道:“還是我去罷?!泵蛄嗣虼?,又道:“你一個人不怕么?” 章衡道:“一塊無知無覺的血rou,怕她作甚?” 晚詞無話可說,章衡見她渾身上下都在滴水,深褐色的披風貼著瘦弱的身軀,像一根水里泡過的細柴,幾縷頭發黏在蒼白的小臉上,頗有幾分可憐,一時動了惻隱之心,脫下油衣,遞給她道:“穿上罷,路上指不定又下雨?!?/br> 淋成這樣,晚詞已經不怕下雨了,只怕路上叫人看見尷尬,走過去接過那件油衣,也沒道謝便穿上了。衣上余溫覆住冰冷的身體,晚詞有些害臊,轉動脖子環顧四周,又低頭看了尸體一眼,只這一眼頓住了。 章衡正為尸源難查發愁,見她半晌不走,望著尸體發愣,不覺生出一絲希望,道:“怎么了?你認識她?” 晚詞伸手指著尸體腰間裙帶系成的結,道:“這個結,我見過?!?/br> 這是一個很特別的結,復雜又顯累贅,不像一般女子系帶的手法,章衡之前便留意到了,但想著兇手十有八九是個男人,也就不足為奇了,聞言急忙問道:“在哪里?” 在湘痕的閨房,那包花月閣的胭脂水粉上。念及此,晚詞才發現這尸體的身段和湘痕十分相似,登時心吊了起來,喃喃道:“不是,一定不是?!?/br> 湘痕左腋窩下有一顆榆錢大小的痣,她見過幾次,慌忙蹲下身,掀起尸體的衣袖,推至肩頭,屏息看了一眼,并沒有這樣一顆痣,長舒了口氣,心落回原處,猶似擂鼓一般。 章衡見這光景,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定是某位與她極親近的女子與這尸體身段相似了。 晚詞定了定神,道:“我在繡雨從花月閣買的胭脂水粉上見過一模一樣的結?!?/br> 章衡道:“繡雨是誰?” 晚詞道:“我堂妹的貼身丫鬟?!?/br> 章衡心想連堂妹身邊的人都下得去手,真不講究,口中道:“如此說來,兇手有可能是花月閣的人?!?/br> 晚詞仔細想了想,道:“他包東西的習慣很像藥鋪里的人,或許在藥鋪待過,你告訴刑部的人,讓他們去查一查罷?!?/br> 章衡點點頭,留下看著尸體,她騎馬下山去了。 一路草木皆兵,似乎樹影里,石壁后隨時會躥出兇手來。那兇手在晚詞想來應是粗獷壯碩,面目猙獰的,她策馬飛奔,不敢往四周多看。 這么回到城里,天色已晚,晚詞衣衫叫冷汗又浸透了一層,不便去衙門,便回家讓一個小廝去報案,又叮囑道:“你跟他們一道去山上,看見章公子無恙再回來?!?/br> 小廝答應著去了。 趙公已經回府,晚詞怕父親看見自己這副狼狽模樣問這問那,做賊似地溜回瑯嬛閣。 繡雨看見她,嚇了一跳,道:“小姐,您怎么弄成這樣?” 晚詞道:“去山上采藥,正趕上大雨,好不晦氣?!庇值溃骸澳憬腥四命c東西去孫府,看看湘痕jiejie?!?/br> 繡雨忙叫人去,又叫備下熱水,燒起炭盆,替她脫了衣服,扶入浴桶。身子浸在熱水里,晚詞閉上眼睛,漸漸從那駭人的命案中恢復過來。再回想,便有些不可思議了,好像一場噩夢,就連章衡也像是夢中人。 繡雨從紫檀木屏風后轉出來,手里端著一碗姜湯,道:“小姐,趁熱把湯喝了罷?!?/br> 晚詞睜開眼,氤氳水汽中,看著她噗嗤一笑,繡雨低頭看了看自身,莫名其妙道:“小姐,您笑什么?” 晚詞道:“沒什么,就是想起陰曹地府的孟婆兒,成日端著碗湯勸人喝?!?/br> 繡雨也笑了,道:“小姐,您總愛想些古里古怪的事?!?/br> 晚詞接過碗,喝了一口,道:“繡雨,你見過能藏在腰帶里的劍么?” 繡雨坐在旁邊的矮凳上,搖了搖頭,道:“小姐見過么?” 晚詞眉眼一挑,道:“我當然見過?!?/br> 繡雨好奇道:“什么人會帶這樣的劍?” 晚詞道:“你猜呢?” 繡雨偏著頭認真想了想,道:“刺客?” 晚詞搖頭,繡雨又說強盜,土匪,她喝著湯通不作聲。繡雨猜不著了,胡亂道:“那就是個混蛋罷?!?/br> 晚詞一口湯汁噴出來,嗤嗤笑道:“不錯,就是個混蛋?!?/br> 浴罷穿了衣服,坐在窗邊吹風,獸爐吐煙,蕓蕓甜香怡人,是那日買來的藏春香。晚詞把玩著一縷頭發,望著掛在廊下的油衣隨風搖擺,像一個困囿卻不安分的幽靈。過了一會兒,丫鬟傳來小廝的話,說章衡無恙,她便安心看書去了。 第二十一章 田中首 卻說京中有一戶姓倪的人家,世代經商,家累千金,十分富足。倪家小姐下個月初便要出閣,倪家從外面招了幾名裁縫在府上趕制新衣,每日朝來暮去,并不留宿。其中有一名韓裁縫,家住在鄉間,路途頗遠,只因倪家酬勞豐厚,便也不辭勞苦,每日騎驢來往。這日在倪家吃了些酒,出城時天已黑透,冰輪高懸,照得地上結霜一般。韓裁縫滿臉春色,走到空曠無人的田埂上,搖頭晃腦地哼著小曲兒:“姐兒生得像朵花,十字街頭去買茶。姐兒道賣茶客人爾弗要撥個粗枝硬梗屑來我,連起子羅裙憑你椏?!甭穬膳远际翘锏?,無遮無擋,借著通明月色,韓裁縫看見遠處有個人,揮舞著鋤頭,像是在埋什么東西。他心中一動,噤聲躲過一旁,待那人去了,走上前,也不顧腌臜,就蹲在地上徒手把剛填上的坑給挖開了。一個沾滿泥水,四四方方的油紙包躺在坑里,韓裁縫拿起來掂了掂,硬邦邦,沉甸甸的。揭開油紙,是一個嚴絲合縫的皮匣子,這里面必定是財物!韓裁縫興奮地打開匣子,幽冷月光下,一張傷口縱橫,皮rou外翻的女人臉正對上他的視線?!鞍?!”一聲驚叫,晚詞從夢中醒轉,坐起身,只覺背心冰涼。睡在外間的繡雨急忙下床,點起燈,走到床邊掀起帳幔,道:“小姐夢魘了么?”晚詞望著她,點了點頭,道:“沒事,我沒事?!崩C雨見她兩腮泛紅,滿頭是汗,摸了一把,有些發燙,又摸了摸身上,也是滾熱,寢衣都汗透了,道:“只怕是受了風寒,婢子去叫人請大夫來罷?!蓖碓~道:“不必麻煩了,驚動了老爺,都不得安寧,明早起來再看罷?!崩C雨拗不過她,只得拿了衣服給她換上,蓋好被子,讓她睡了。次早起來,身子發沉,頭暈鼻塞,捱不過,到底還是驚動趙公,請了大夫來,說是著了風寒,開了兩劑藥。晚詞將藥方看過,點頭讓丫鬟去煎。趙公叮囑她在家歇著,不要出門,便應邀去了太子府上。晚詞吃了藥,出了回汗,到中午覺得好多了,再三坐不住,換了衣服,乘車往國子監去。走到率性堂,只聽里面人聲嘈雜,鬧哄哄的,晚詞以為又有人在打架,卻見兩個公人押… 卻說京中有一戶姓倪的人家,世代經商,家累千金,十分富足。倪家小姐下個月初便要出閣,倪家從外面招了幾名裁縫在府上趕制新衣,每日朝來暮去,并不留宿。其中有一名韓裁縫,家住在鄉間,路途頗遠,只因倪家酬勞豐厚,便也不辭勞苦,每日騎驢來往。 這日在倪家吃了些酒,出城時天已黑透,冰輪高懸,照得地上結霜一般。 韓裁縫滿臉春色,走到空曠無人的田埂上,搖頭晃腦地哼著小曲兒:“姐兒生得像朵花,十字街頭去買茶。姐兒道賣茶客人爾弗要撥個粗枝硬梗屑來我,連起子羅裙憑你椏?!?/br> 路兩旁都是田地,無遮無擋,借著通明月色,韓裁縫看見遠處有個人,揮舞著鋤頭,像是在埋什么東西。 他心中一動,噤聲躲過一旁,待那人去了,走上前,也不顧腌臜,就蹲在地上徒手把剛填上的坑給挖開了。一個沾滿泥水,四四方方的油紙包躺在坑里,韓裁縫拿起來掂了掂,硬邦邦,沉甸甸的。 揭開油紙,是一個嚴絲合縫的皮匣子,這里面必定是財物!韓裁縫興奮地打開匣子,幽冷月光下,一張傷口縱橫,皮rou外翻的女人臉正對上他的視線。 “??!”一聲驚叫,晚詞從夢中醒轉,坐起身,只覺背心冰涼。 睡在外間的繡雨急忙下床,點起燈,走到床邊掀起帳幔,道:“小姐夢魘了么?” 晚詞望著她,點了點頭,道:“沒事,我沒事?!?/br> 繡雨見她兩腮泛紅,滿頭是汗,摸了一把,有些發燙,又摸了摸身上,也是滾熱,寢衣都汗透了,道:“只怕是受了風寒,婢子去叫人請大夫來罷?!?/br> 晚詞道:“不必麻煩了,驚動了老爺,都不得安寧,明早起來再看罷?!?/br> 繡雨拗不過她,只得拿了衣服給她換上,蓋好被子,讓她睡了。次早起來,身子發沉,頭暈鼻塞,捱不過,到底還是驚動趙公,請了大夫來,說是著了風寒,開了兩劑藥。晚詞將藥方看過,點頭讓丫鬟去煎。 趙公叮囑她在家歇著,不要出門,便應邀去了太子府上。晚詞吃了藥,出了回汗,到中午覺得好多了,再三坐不住,換了衣服,乘車往國子監去。 走到率性堂,只聽里面人聲嘈雜,鬧哄哄的,晚詞以為又有人在打架,卻見兩個公人押著一名學生往外走,其他人圍在廊下指指搠搠。定睛細看,那被押走的學生竟是常云間,他神色驚慌,彷徨四顧,像一只誤入狼窩的羔羊。 蔣司業站在一旁,臉上掛著愛莫能助的神情。晚詞在人群中找到劉密和章衡,疾步走過去道:“這是怎么回事?他們抓他去作甚?” 她說話帶著濃重的鼻音,章衡搖了搖頭,道:“我也不清楚?!笨聪蛩?,又道:“你生病了?” 晚詞瞪他一眼,罪魁禍首。 章衡感到冤枉,道:“你自己要淋雨,與我何干?” 劉密道:“你們昨日在一起?” 晚詞道:“我昨日上山采藥,碰巧遇到了他,我們去寶珠禪院避雨,豈料那里有一具無頭女尸,好不嚇人!害我昨晚做夢,還夢見她的頭呢!” 章衡不知她為何要隱瞞上山是為了給自己報信這一節,但也沒有多話。 劉密看了看他,道:“那麗泉昨日也淋雨了么?” 章衡道:“我帶了油衣,他趙大少爺不肯紆尊降貴和我共用,便淋雨受風寒了?!?/br> 晚詞聽他還挖苦自己,磨著后槽牙,恨不能打他一拳。 劉密眼波微動,透出些笑意,道:“商英比我們小,又生得瘦弱,麗泉你該讓著他些?!?/br> 章衡道:“那下次你讓給他罷?!?/br> 劉密嘆了口氣,無話可說。晚詞將包好的油衣往章衡懷里用力一塞,頭也不回地進了課室。蔣司業把學生們都趕回去上課,有幾個好打聽的湊上前,問常云間為何被抓,蔣司業板著臉不肯透露。 那幾個不死心,又鼓動晚詞去問祭酒,晚詞與常云間無甚交情,又見蔣司業諱莫如深,想來自有不便說的緣故,便沒有去。 聽了一下午圣人之道,她攛掇著章衡帶她去找蘇主事打探無頭女尸案的進展。章衡叫她纏不過,只得答應了。 劉密見他們要去找蘇主事,道:“常家是我們坊間的鄰居,常大夫醫德隆重,云間出了事,他二老必然多受驚慌,你們順道也問問云間的事罷?!?/br> 酉牌時分,蘇主事通常已經回家了,章衡帶著晚詞來到蘇府,說是府,其實只是一間位置偏僻的院子。京師米珠薪桂,地價更是昂貴,蘇主事一個五品官,俸祿微薄,家境一般,只能如此了。 晚詞看著寒酸的院門,道:“這位蘇大人還真是清廉?!?/br> 蘇主事穿著便袍,正和妻兒在瓜藤架下吃晚飯,聽見敲門聲,自己去開了門,見章衡領著一名臉生的清秀少年站在門外,道:“這位是誰家的小公子?” 章衡道:“他就是昨日和我一道發現尸體的趙琴?!?/br> 晚詞行禮作揖,蘇主事眼睛一亮,忙道:“原來是趙祭酒家的公子,不必多禮,快進來坐罷?!?/br> 因是兩個少年,蘇主事的夫人倪氏便沒有回避,聽說是趙祭酒家的公子,倪氏也十分殷勤,將十歲的兒子趕回屋里,拿了一壇酒出來,笑道:“粗茶淡飯,兩位公子怕是吃不慣,奴再去買些菜來下酒罷?!?/br> 蘇主事點點頭,章衡和晚詞再三再四推辭,倪氏還是去了。 客套了幾句,晚詞道:“蘇大人,不知那具無頭女尸的身份可有眉目了?” 蘇主事道:“常云間是你們的同窗,你們不奇怪他為何被抓么?” 章衡道:“難道與此案有關?” 蘇主事道:“今早有個姓韓的裁縫進城來報案,說他昨晚看見有人在田里埋人頭。那片田是常家的,那顆人頭正是那具女尸的?!?/br> 趙章二人皆吃驚不小,常云間自負才高,性情有些孤僻,莫說晚詞,就是章衡對他也不甚了解,但回想他被抓走時的樣子,似乎并不知情。 章衡道:“他有何動機?” 蘇主事神情曖昧起來,道:“我們的人在他房中搜出了幾封信,你們猜是誰寫給他的?” 章衡道:“別賣關子了,快說罷?!?/br> 蘇主事道:“是孫尚書家的大小姐?!?/br> “什么!”晚詞驚得站起身,睜圓了雙眼,難以置信道:“他們怎么會認識?” 章衡和蘇主事見她反應如此強烈,不免詫異。想了想,章衡心中了然,孫趙兩家走得近,趙琴對孫小姐多半早已心生愛慕,眼下得知佳人心有所屬,如何受得了?一會兒是堂妹的貼身丫鬟,一會兒是堂妹的閨中密友,這廝還真是個風流種。 章衡有點不屑,又有點同情,道:“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不必大驚小怪的?!?/br> 晚詞怔怔地看著蘇主事,沒聽見他說了什么。湘痕性子安靜,循規蹈矩,與男子私下來往這種事,她怎么做的出?自己與她情同手足,無話不談,為何她有了意中人卻不告訴自己? 驚疑打頭,失落隨后,種種情緒交織在她臉上,倒很像那情場失意的人。 蘇主事畢竟是過來人,心中也自以為明白了,暗自嘆息,想安慰這少年幾句,又怕戳到其痛處,只好繼續談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