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陣子 第6節
田老夫人道:“那監生是哪里人?家境怎樣?” 杜姨娘道:“是福建人,家境大約一般,現在國子監讀書,看老爺的意思是想招上門入贅的?!?/br> 田老夫人不予置評,杜姨娘看她臉色似乎不甚贊成,忙道:“老爺只是提了一嘴,定不定還要看他明年春闈考得怎樣呢!” 田老夫人這才點了點頭,道:“若品貌才學都是好的,家境差些也沒什么。湘痕留在家里,不必伺候公婆,受人欺負,我也放心?!?/br> 孫湘痕望著滿桌佳肴,眉頭微蹙,看樣子是沒胃口,半晌才夾了一箸青菜。 趙晚詞以為她信不過孫尚書的眼光,悄悄地道:“你別擔心,等我去了國子監,幫你看看那人怎么樣?!?/br> 孫湘痕勉強笑了笑。吃完飯,田老夫人又留趙晚詞看戲,看了兩場,見湘痕似乎放下心事,有說有笑,趙晚詞便告辭離開。 孫湘痕送她出了二門,趙晚詞道:“jiejie回去罷,別想那么多,那個姓家的若果真不好,伯父還要你嫁給他,咱們再想法子,總會有法子的?!?/br> 孫湘痕笑道:“你別cao心我的事了,你要去國子監讀書,人言可畏,千萬小心?!?/br> 趙晚詞點了點頭,拉住她的衣袖聞了聞,道:“你熏的什么香?先前在屋里我便聞見了,和平日熏的香不一樣?!?/br> 孫湘痕道:“是我新買的香料,叫藏春香,只有觀橋前街的劉記香鋪有的賣?!?/br> 趙晚詞記下,乘轎去了。 第十章 扇底風 自張騫出使西域,開通絲綢之路,諸多域外香料流入中原,香道便蓬勃發展起來。到了本朝,堪稱鼎盛,不光豪商貴族,連平民百姓也常與碧煙香篆為伴。 京師香鋪少說有上百家,觀橋前街這家劉記香鋪,趙晚詞過去并不知道。離開孫府,她便叫轎夫往那里去。 午市已歇,夜市未起,街上正是清凈的時候。劉記香鋪是一棟臨街小樓,一樓用一道珠簾隔成內外兩間,外間柜臺上一只天青釉玉壺春瓶里供著幾枝紅玫瑰,盛放香料的瓷盒碼放整齊,擦得纖塵不染,貨架上各色錦匣琳瑯滿目,正對著大門的貨架上懸著一塊匾,上面題字:天香一脈。 趙晚詞看著那字,點點頭,道:“有人嗎?” 沒人答應,揚聲又問了兩遍,隱約聽見樓上有腳步聲,不緊不慢地走了下來。 午后的暖風吹進來,珠簾晃動,發出細碎的聲響,簾后顯出一道頎長的身影。趙晚詞戴著帷帽,透過遮面的輕紗,透過搖曳的珠簾,她見那人穿著銀白色的纻絲袍,郎朗如玉山照人。一抬手,掀開珠簾走了出來,更見目光眉彩,唇若涂朱??茨昙o不過十六七歲,端的是個秀色可餐的美少年。 他只看她一眼,便移開目光,走到柜臺后,淡淡道:“姑娘買東西?” 趙晚詞呆呆地點了下頭,心想這么個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家王孫。 他又問:“買什么?” 趙晚詞收住神,原本只想買一點藏春香,這會兒改了主意,道:“我要五兩沉香,三兩檀香,一兩蜜和香,四兩藏春香?!?/br> 香料密封在貨架上的瓷壇里,瓷壇上紅紙黑字貼著價目,非常清楚。少年看了看桌上的那桿秤,面露難色。 趙晚詞眼尖,揶揄道:“掌柜的,你不會用秤么?” “誰說我不會?!鄙倌甑伤谎?,似乎有些惱羞成怒,道:“我不用秤也稱得準?!蹦昧思埓?,轉過身去打開瓷壇,每個里面舀了一勺,胡亂包起來,裝在一只錦匣里,道:“一共三兩銀子?!?/br> 趙晚詞起了玩心,將手中的折扇放在桌上,打開錦匣,拿出一包沉香放在秤盤里,提起來熟練地撥動秤錘,道:“掌柜的,你不是說你不用秤也稱得準?我要五兩,這足足有八兩?!睋Q了包檀香,又嚷嚷道:“哎呀,這個多給了四兩,掌柜的,你這般做生意要把家底兒都敗光么!有錢大可以去接濟貧民,來買香料的人誰要你接濟呢?” 十六七歲的年紀,正是好面子的時候,對方又是個姑娘家,一通嘲諷讓少年面紅耳赤,抿著嘴唇看她把幾包香料都過了遍秤,心里倒奇怪起來,她這一身打扮,想必是大戶人家的姑娘,怎么會用秤呢? “掌柜的,這些香料一共是五兩銀子?!壁w晚詞將香料重新裝好,拿出一錠五兩的小元寶放在桌上,道:“趕緊學一學怎么用秤罷,不是誰都像我這么實誠的?!弊钥湟痪?,轉身揚長而去。 趙公穿著便袍坐在廳上看書,他兩鬢已經花白,眼角皺紋很深,一抬頭,見女兒面色得意,像只斗贏了的小孔雀走進門來,笑道:“可是和孫家大哥兒下棋又贏了?” “不是,我剛剛去買香料,發現那少掌柜連秤都不會使?!?/br> “你一定又嘲笑人家了?!壁w公對女兒再了解不過的,一張利嘴不饒人,尤其是對男子。她幾個堂兄曾當著她的面吟詩作賦,被她逐字逐句批得體無完膚,尷尬至極,從此一見她就犯怵,連話都不敢隨便說。 “去了國子監,可不許這樣,把人都得罪光了,看以后誰還愿意娶你?!?/br> 沒有就沒有,誰稀罕!這話趙晚詞也只能在心里說,女子總是要嫁人的,她不想惹父親不快。 父女倆一起吃了晚飯,趙晚詞回房才發現扇子不見了,想了一想,多半是落在香鋪了,忙叫一個剛才跟著去的婆子去尋。 章衡打開手中的折扇,湘妃竹做的扇骨,素白鏡面箋做的扇面,上面畫著一雙游戲花叢的粉蝶,邊上題詩:曲徑疏籬來往游,沉沉罷舞枕枝頭。香偷韓椽身猶困,魂繞莊周夢更幽。 落款是晚詞試筆,字跡娟秀,如美女簪花,靈動妙麗,比人可愛多了。 “麗泉,真對不住,常大夫不在醫館里,我找了半日才找到他?!币粋€穿著藍葛布長衫的少年從外面走進來,神色歉然道。 原來他才是劉記香鋪的少掌柜劉密,與章衡同在國子監讀書的,兩人交情甚篤。這兩日不必上學,章衡便來找他下棋。不想劉密父母一早出門探親了,店里只有一個伙計,剛才突發急病,劉密送他去看大夫,便留章衡獨自在店里。 章衡收起扇子,道:“沒事,戴安還好么?” “大夫說他吃壞了肚子,服了藥,歇上兩天便沒事了?!眲⒚苓M里間打了盆水,絞了帕子一邊擦臉,一邊問道:“剛才有人來么?” 章衡道:“有位姑娘來買香料,我替你賣給她了。她的扇子落在這兒了,若是來尋,你還給她罷?!?/br> 劉密詫異道:“你怎么賣給她的?你會用秤?” 一提這秤,章衡便沒好氣,硬邦邦道:“不會,我聽她在樓下叫喚,十分聒噪,原想隨便多抓點給她,回頭把錢補給你,誰知她自己會稱?!?/br> 劉密哈哈一笑,道:“這姑娘倒是比咱們章大少爺還能干?!辈粮墒?,接過扇子打開看著,將上面的題詩念了一遍,道:“晚詞?這詩作得好,字也寫得好,不知是哪家千金?!?/br> 章衡淡淡道:“你想知道,等她家里人來,問一問就是了?!?/br> 劉密瞥他一眼,捉狹道:“沒準兒人家姑娘看上你了,故意留下的呢?!?/br> “你戲文看多了?!闭潞庑南脒@般尖酸刻薄的女子,又頗有才情,必然眼高于頂,不好相與,誰要是娶了她可有罪受。 趙府的黃嬤嬤來時,章衡已經走了,店里只有劉密一個人,坐在柜臺后的凳子上看一本香譜。黃嬤嬤見他一身布衣,只當是店里的伙計,問道:“你們家少掌柜呢?” 劉密抬起頭,見是個衣著考究的婆子,笑道:“在下就是,老mama有何貴干?” 黃嬤嬤愣了愣,道:“那先前賣香給我家小姐的小官人是?” 劉密聽了這話,便猜到是那扇子的主人派來的。 “那是在下的朋友,在下送伙計去看病,他便在店里等了一會兒,還說幫忙做了一筆買賣?!?/br> 黃嬤嬤恍然道:“原來是這般,那我家小姐的扇子你們看見了么?” 劉密從抽屜里取出那把折扇,道:“是這把么?” 黃嬤嬤接過扇子,道:“就是這把?!钡懒酥x,告辭去了。 劉密并沒有向她打聽那位晚詞小姐的事。 “小姐,原來那位小官人是劉少掌柜的朋友,老奴就說那么個模樣,哪像是做生意的人?”黃嬤嬤站在一張堆滿畫絹書籍的大理石桌案旁,對坐在椅上的趙晚詞道。 粉青蓮花爐里焚著藏春香,裊裊青煙后的趙晚詞看著她拿回來的扇子,心道原來是自己誤會了,有些過意不去,想道個歉,又不知對方是誰,只好作罷。 黃嬤嬤年紀大了,絮絮叨叨,又道:“不過那位劉少掌柜也生得好模樣,尤其一雙眼睛,比唱戲的還靈光呢?!?/br> 趙晚詞不接話,心里卻想著改日過去瞧瞧。 第十一章 國子監(上) 國子監分六堂肄業,通四書未通經者入正義、崇志、廣業三堂,修業一年半以上文理通暢者,許升入修道、誠心二堂。又修業一年半以上,經史兼通、文理俱優者,升入率性堂。趙公安插女兒入率性堂,既是出于對她學識的估量,也是怕她去了其他地方整日嘲諷別人。女子入學固然不合規矩,但趙公膝下無子,僅此一女,既欣慰又惋惜,欣慰的是自家書香有繼,惋惜的是終究是個女兒家。 縱然才高八斗,滿腹經綸,將來也不得入仕。趙公咽不下這口氣,哪怕是女扮男裝,也要教女兒和那幫小子們在國子監比個高低。入學這日,趙晚詞起了個大早,繡雨拿來一套生員服飾替她穿戴。只見鏡中人明眸皓齒,頭戴方巾,一身青絹襕衫,儼然是個風流倜儻的少年郎。趙公正拿著一份邸報,坐在花廳看著,見她來了,少不得又一番叮嚀?!澳信谑懿挥H,別人不知道你的身份,你自己要有分寸。讀書也就罷了,別跟著他們胡鬧,尤其要提防那一幫紈绔子弟,仗著祖上積德,整日不務正業,自個兒不上進還耽誤別人,可惡的很?!辈畈欢嗟脑?,趙晚詞這幾日聽了無數遍,心不在焉地吃了幾口粥,道:“爹,我聽說有個姓家的生員很受孫伯的賞識,您知道么?”趙公道:“你說的是家荃罷,你問他做什么?”“我替湘痕問問,他可有真才?為人怎樣?”趙公笑道:“你孫伯看中的人,學問自然是好的,要說為人,家荃很會討好權貴,少了幾分讀書人的骨氣,但他家境一般,為自己籌謀也無可厚非。你孫伯正喜歡他這樣的,你也曉得,孫家大哥兒是個繡花枕頭,不中用,你孫伯想招一個能堪大用,又好轄制的女婿入贅也在情理之中?!壁w晚詞道:“只怕湘痕不喜歡這等汲汲于富貴的男子?!壁w公道:“家荃未必不是一個好丈夫,且人家的婚事自有父母做主,你別多管閑事?!壁w晚詞把嘴一撇,看著桌上的邸報,默不作聲地吃粥。邸報上有一則告示,都察院左都御史陶謙緣事降兩級調往廣州,由吏部侍郎平高望接替其職。自從主張變法的呂大學士去年離京,昔日同黨陸續被貶出京,新法等同作廢。用過… 國子監分六堂肄業,通四書未通經者入正義、崇志、廣業三堂,修業一年半以上文理通暢者,許升入修道、誠心二堂。又修業一年半以上,經史兼通、文理俱優者,升入率性堂。 趙公安插女兒入率性堂,既是出于對她學識的估量,也是怕她去了其他地方整日嘲諷別人。女子入學固然不合規矩,但趙公膝下無子,僅此一女,既欣慰又惋惜,欣慰的是自家書香有繼,惋惜的是終究是個女兒家,縱然才高八斗,滿腹經綸,將來也不得入仕。 趙公咽不下這口氣,哪怕是女扮男裝,也要教女兒和那幫小子們在國子監比個高低。 入學這日,趙晚詞起了個大早,繡雨拿來一套生員服飾替她穿戴。只見鏡中人明眸皓齒,頭戴方巾,一身青絹襕衫,儼然是個風流倜儻的少年郎。 趙公正拿著一份邸報,坐在花廳看著,見她來了,少不得又一番叮嚀。 “男女授受不親,別人不知道你的身份,你自己要有分寸。讀書也就罷了,別跟著他們胡鬧,尤其要提防那一幫紈绔子弟,仗著祖上積德,整日不務正業,自個兒不上進還耽誤別人,可惡的很?!?/br> 差不多的話,趙晚詞這幾日聽了無數遍,心不在焉地吃了幾口粥,道:“爹,我聽說有個姓家的生員很受孫伯的賞識,您知道么?” 趙公道:“你說的是家荃罷,你問他做什么?” “我替湘痕問問,他可有真才?為人怎樣?” 趙公笑道:“你孫伯看中的人,學問自然是好的,要說為人,家荃很會討好權貴,少了幾分讀書人的骨氣,但他家境一般,為自己籌謀也無可厚非。你孫伯正喜歡他這樣的,你也曉得,孫家大哥兒是個繡花枕頭,不中用,你孫伯想招一個能堪大用,又好轄制的女婿入贅也在情理之中?!?/br> 趙晚詞道:“只怕湘痕不喜歡這等汲汲于富貴的男子?!?/br> 趙公道:“家荃未必不是一個好丈夫,且人家的婚事自有父母做主,你別多管閑事?!?/br> 趙晚詞把嘴一撇,看著桌上的邸報,默不作聲地吃粥。邸報上有一則告示,都察院左都御史陶謙緣事降兩級調往廣州,由吏部侍郎平高望接替其職。 自從主張變法的呂大學士去年離京,昔日同黨陸續被貶出京,新法等同作廢。 用過早飯,父女二人一同乘車前往國子監。趙公恐女兒不便,叫一個丫鬟文竹扮成小廝跟著。 國子監內,蔣司業和眾教習都已到了,正在弘文堂里議論陶謙被貶之事,一見趙公來了,不約而同地噤聲。 趙公道:“這是小侄趙琴,今日起在率性堂讀書,有勞諸位照應?!?/br> 趙晚詞向眾人行禮,除了蔣司業,其他人都不曾見過她,紛紛笑道:“小公子好清俊的模樣兒?!?/br> 王教習道:“祭酒家學淵源,小公子想必也是個才子?!?/br> 趙公道:“什么才子,略識得幾個字罷了?!?/br> 蔣司業只聽說趙公要讓侄兒入學,并不知道這侄兒竟是女兒,詫異地看著趙公。趙公一臉淡漠,仿佛讓未出閣的女兒拋頭露面,和一幫小子混在一起讀書,這事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蔣司業與趙公共事多年,是極熟悉的,慢慢會過意來,心道他膝下無子,必然是咽不下這口氣,暗嘆一聲,有意讓趙晚詞顯擺,遂笑道:“賢侄今日入學,我出個對子考一考你怎樣?” 趙晚詞道:“司業請出題?!?/br> 蔣司業走到桌案旁,提筆蘸墨,在一張紙上寫道:勝地據淮南,看云影當空,與水平分秋一色。 趙晚詞幾乎不假思索,接筆在旁邊寫道:扁舟過橋東,聞簫聲浮煙,有風吹到月三更。 王教習脫口贊道:“好一個有風吹到月三更,聲色俱備,妙極!” 這聲稱贊并不是恭維趙公,純然發自內心,其他人也贊不絕口。就連蔣司業,他看過這小妮子的筆墨,知道是個才女,卻不想她才思敏捷若此,著實驚艷。 趙公撫須微笑,眼角眉梢難掩得意之色,見時間差不多了,便叫趙晚詞隨蔣司業去課室。國子監生員眾多,占地甚廣,殿閣重重,復道回廊,光是率性堂便有數十間課室。走進院門,只見兩株參天古柏枝繁葉茂,宛如兩把巨傘遮天蔽日,投下碧蔭森森。 不知為何,許多學生圍在一間課室門邊,一個個看著里面,大呼小叫,熱鬧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