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王謝 第4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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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出于一孔者,其國無敵。生殺予奪于一身者,其人無敵。既然天下之大,除了阿姊無人能容他們躋身,那么他們的生死榮辱就與阿姊牢牢捆綁,專心致志踐行阿姊差遣,唯阿姊馬首是瞻?!?/br> “昔日項王奔襲強秦,破釜沉舟,自斷后路,故楚卒人人爭先奮戰,大破秦軍?;搓幒铑I兵攻趙,令萬人背水列陣,果然大敗趙軍,是兵家所謂置之死地而后生者?!?/br> “阿姊所統攝眾人,就如沉舟之軍,背水之陣,正因身處絕境,故其心齊,其志決,屢屢以弱勝強,攻守易勢,助阿姊以非議之身立足朝堂,冠絕群倫?!?/br> “當然,這不是一條他人看破就能效仿的路。背水列陣本是兵家大忌,因此失敗者數不勝數,成功者卻只有項王、淮陰侯這樣的人杰,一般人即使效仿,也無異于東施效顰?!?/br> “但若是因為到了安逸之地,享樂之鄉,就以為能融入慣來生活于此地的人之中,入鄉隨俗,日復一日遠離那些支撐自己走出絕境的東西,那么真正的危機也就到來了?!?/br> 說到這里,他眉目間的神色重新變得凜冽,鋒銳到連視線相及都會讓人產生刺痛之感。 王瑯已經完全能猜到他接下來要出口的話語。 想要用好一個人,首先要了解一個人的才能和志向。 以她自己為例,當她去建康博取王導支持時,談起的是她養兵用兵的心得與對戰事的理解——這是王導的在喉之鯁、心腹之患,她能替王導解決這個問題,也就成為了王導的腹心,得到自己想要的兵權。 荀羨說了這么多,不僅僅是在展示他的眼光,也是在暗示甚至明示他有替她解決這個問題的能力與意愿。 王瑯一邊確信自己的判斷不會出錯,一邊感到非常不可思議。 這個人……明明有更光明、更適合他的路能走,為什么好像瞄準了陳平的位置。 也不是說不行。 就,挺意外的。 第82章 圖窮匕現(二) 晉代沿襲漢魏官制, 官府中人十日一輪休,稱為休沐,聽上去遠比現代人辛苦, 實際則有大量節假日穿插其中,最終折算下來, 一年有近三分之一的時間在祭祀休假, 生活節奏十分緩慢。 王瑯在長江防線駐扎屬于特殊情態, 戰報一來星夜奔赴, 枕戈待旦都是常事, 沒人敢輕易懈怠。 回到承平已久的會稽,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明顯增加,比如次日起有三天小休, 她約了謝安去她在鑒湖邊設立的果樹試驗田,賞玩金秋之際的累累碩果,順便就地取材, 制作準備運送到江州、荊州等地的節禮。 想著如果由謝安出面, 事情會容易許多, 王瑯打消在官舍中多留一夜的念頭,帶上荀羨一起與在渡口等她的謝安會合。 路上乘的是有箱壁的牛車, 前后侍從各十, 耳目靈通的屬官個個乖覺,晚鼓剛響便紛紛從府衙里消失, 留下幾個眼線探頭探腦, 隔著安全距離隨機應變。 王瑯對此心知肚明, 只帶上被屬官們獻祭出來的書佐梁燕作陪, 輕車簡從出行。 落后她半步的荀羨在車廂前頓住腳步。 自小接受的禮法讓他意識到男女之間應該避免獨處, 但這樣的念頭僅是一瞬, 甚至沒有讓任何人察覺,他便隨王瑯跨步進了車廂,在她旁邊落座。 “阿姊這般排場,還不如阿姊那位主簿?!?/br> 他以閑聊的語氣開場,仿佛只是隨口感慨,矛頭卻對準了內史府佐吏之首的主簿,言語中自然流露出那種一往無畏的銳氣。 漢樂府《陌上?!分?,羅敷以“東方千余騎,夫婿居上頭”,夸飾自己丈夫出行時有一千多人隨侍,地位比太守更高。 晉代由于戰亂,官員隨從雖有定數,卻更多因時、因地、因人而異。以王瑯目前的身份地位,巡查郡縣、主持祭祀、慶典等活動的隨從人數約在四百上下[1],即使她本人并不喜歡鳴鑼喝道、前呼后擁的排場,也選擇了壓下不喜配齊人員,一來三吳有刺殺尋仇的民風,孫策打獵遇刺的前車之鑒人盡皆知,二來她已經發現,宣示威儀對政令在下轄郡縣的執行確實有立竿見影的促進作用。會像劉邦、項羽一樣感慨“大丈夫當如是”、“彼可取而代也”并付諸行動的是極少數,大多數“燕雀”會被儀仗的威嚴震懾,不再抗拒官府的政令。 日常通勤是另一回事。 會稽繁華錦繡,作為郡治的山陰亦是揚州諸郡縣中的翹楚,治安十分良好,清道千步是實實在在的擾民行為。王瑯仕宦前出行只帶兩婢女一車夫一護衛,現在身邊突發事多,于是排了兩隊人隨侍,方便她中途有事差遣。[2] 郡里大族多有富貴人家,特別豪奢任性的如謝家幾代之后的謝靈運,游山玩水期間跟隨侍奉的仆從有數百,絲毫不在乎對鄉邑是否驚擾。 王瑯治下目前尚無這般人士,豪門富戶去鄉間莊園度假的隨行人數通常在幾十到上百不等,荀羨說她出行排場不如自己的主簿,基本是實情,也是郡里評價她作風簡素的由來之一。 王瑯很喜歡荀羨身上的少年氣,學他用閑聊的口吻回道:“虞卿家中僮仆千人,經年累世,各安其位,豈是等閑可比?!?/br> 荀羨被她逗得笑了:“阿姊竟自視為等閑人么?” 王瑯向后靠進絲綿填充的柔軟隱囊,手指在暗格里的茶壺肚上輕輕敲了敲,用有些無奈的神色嘆息道:“總不好直說我的人以一當十?!?/br> 少年臉上微愕的表情堪稱精彩。 王瑯于是快樂地笑了出來,抬手略別袖口,往茶壺里添茶注水,吹亮爐火。 “虞主簿對決訟頗有心得,過幾日我為令則引見。他家還有位遠支虞池在內史府任上計掾,是名士虞喜的高徒,年紀輕輕卻精通術算水利,十分難得?!?/br> 魏晉南北朝官場黑暗,人世動亂,大量士人不再一心鉆研儒家經典,而在其它領域取得了重大成就,天文、地理、數學、化學、機關學、農學、醫學,各個方面都有取得突破性進展的杰出人才。 裴秀、葛洪、酈道元、祖沖之、賈思勰都是中學課本里的名人,王瑯知之甚詳。 雖然與她在同時代的只有一個葛洪,但人才不是憑空誕生,而是大環境孕育出來的。既然經學不再具備統治地位,霸占士子們的身心頭腦,其它學科的發展就是必然之事。 僅僅揚州一地,王瑯就發現不少理、工、農、醫方面的人才,或征辟到內史府,或搜羅進學院,為她那些在時人看來宏大瑰麗、比肩神跡的天才規劃提供技術支持。 這和自文藝復興開始,自然科學進入“大踩步行進”時代是相似的。 不需要她搬運后人的成果到東晉。 維持住這份土壤,打壓經學的地位,同時代最頂尖的頭腦就會將注意力從經學上移開,試圖通過其它領域尋找到濟世安民的方法。 而根據王瑯的推測,這應該也正是姜尚想要的結果。 拷貝、搬運、重復,這些行為對他這樣能夠跨越時間的仙人意義不大。 他真正想要的,是統治學科地位徹底破碎之后,混沌無序狀態下重新建立的新秩序、新文明、新方向。 或者,說的更形象一點。 他追求的不是對已有優秀個體的復制,而是無數必然外的偶然,穩定遺傳中的突變,前所未有的新“物種”。 當積蓄的母本足夠多,定向的干預足夠少,“嶄新”的珍貴樣本終究會出現。 以通常定義而言,就是—— “進化”。 作者有話說: [1]取北朝時期刺史儀仗記錄 [2]參考南京象山7號墓出土牛車周圍隨侍仆從立俑十人。7號墓推斷是東晉瑯邪王氏王廙之墓。王廙官至平南將軍、荊州刺史、武陵侯,和文中的設定比較相符。 第83章 南北之變(一) 車輪碾過平整的路面滾滾向前, 牛頸兩側垂掛的銅鈴叮叮搖曳,灑下一連串規律悅耳的脆響。 窗外不遠處,一陣曲調與吳風頗異的絲竹樂越過院墻, 織入鈴聲,引起了車內兩人的注意。 荀羨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略微側頭, 分辨曲調中的歌辭, 神色從空茫轉為猶疑。 王瑯耳力更好, 對沿路住戶的情況也了然于胸, 從自己的思緒中回神后, 立時便聽出了巷邊高墻里所奏的是漢魏舊曲《對酒》。 永嘉南渡已久,即使北地遷來的僑族間也漸漸風行起吳歌女樂,王瑯多次沿這條路前往渡口, 聽到的都是搖蕩人心的纏綿吳語,辭不出桃花綠水之間,春風秋月之下, 曲調也多采于市井新造, 流行更迭很快。[1] 《對酒》, 顧名思義是飲酒時所歌所唱,于眾多舊調中相對悠揚, 符合王孫富賈的審美, 卻很難在南北斷絕的現狀下流傳到江左民間,也就是王瑯、荀羨這樣累世顯貴的舊族子弟才會在耳濡目染中有所接觸??扇缃耧h入耳中的樂曲, 不僅曲調與王瑯所知無誤, 歌聲也是純正的洛陽口音。 她伸手挑開車簾, 東南風格的樓閣一角掠過眼簾, 正是記憶里宴飲歌舞不斷的那戶鴻商。 余光見身邊少年仍在側耳細聽, 她放下車簾, 隨著逐漸遠去的絲竹聲和道:“囹圄空虛。冬節不斷?!?/br> 這下再不用懷疑是自己聽錯,荀羨將目光投向她,黑瞳里帶上幾分怔忪。 “人耄耋,皆得以壽終。恩澤廣及草木昆蟲?!?/br> 唱完樂章最后兩句,王瑯輕叩廂壁,對靠近過來的司北吩咐:“去查那名樂伎來歷,明晚我要傳她問話?!?/br> 類似這般突如其來的差遣常有發生,隨車護衛的侍從們在頭領手勢指揮下稍稍變陣,分出三人離隊執行,幾乎沒有造成一點響動。王瑯也習慣了下屬的高效,吩咐之后并不等待回稟,直接轉頭迎上少年視線,談起剛才聽到的古調:“令則可知此辭為何人所作?” 荀羨頓了頓,回道:“家中有藏魏樂府集,泰半為魏三祖所賦,《對酒》僅此一首,乃魏武言王治太平之作?!?/br> 所謂魏三祖,指的是曹cao、曹丕、曹叡三人。 王瑯第一次在宗學里聽到這種說法時十分詫異,旁敲側擊打聽了一番,才知道在晉人的主流看法中,魏文帝曹丕的文學成就相對較高,能論入中品,曹cao、曹叡次之,并在下品,談論起來常常將三人共提。至于后世與父兄同列三曹的陳思王曹植獨占一檔,受到晉人特別推崇,列入上品、仙品。謝靈運所謂“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獨得八斗”的看法并非標新立異,而是兩晉南朝的公論。 荀家作為曹魏舊臣,藏有曹魏樂府詩集并不奇怪,然而曹cao這首《對酒》在晉代算不上名篇,流傳度遠不如他直抒胸臆的《短歌行》,王瑯本人也僅僅是因為過目不忘才記得全詩。問荀羨是否知道歌辭為何人所作,更多是看他的思維是否敏捷——什么人能在對酒時吟唱起王道治世澤被蒼生?要么是臣子獻給晉武帝奉承太康之治,如《晉世寧舞》辭;要么是執政者自己表述自己的政治理想,范圍不廣,賭一把即可。 荀羨能說出詩的內容,并斷言魏樂府中《對酒》僅此一首,證明他對這首流傳不廣的樂府詩有特殊關注。 畢竟是荀彧的后人,對那段曾經風云際會傾心信任,最終慘淡收場的結局不耿耿于懷是不可能的…… 王瑯的思路飄忽了一瞬,便聽少年問道:“阿姊讓人查那名樂伎,是那戶人家并非僑族?” 這倒被他猜對了。 王瑯點點頭:“他家是魏氏旁支,養了不少海船,孫吳之際最遠去過夷洲,北上遼東也有海路可通。伎人難得渡江,或許有些來歷,若不是,無非白跑一趟,不費什么功夫?!?/br> 北方變數太多,王瑯目前以收集情報為主,不愿與人多談,于是兩人又說回曹cao。 在《對酒》中,曹cao以簡明扼要的筆墨描繪了他心目中的理想社會——對于統治層,君王要賢明,佐臣要忠良;諸侯官吏都能愛護百姓,提拔干練明理之人,貶黜昏庸不力之人,依情節輕重處罰罪犯。對于普通百姓,應當不被官吏上門催擾,人人禮讓,不陷入訴訟糾紛;耕種所得足以抵御災年,年老力衰時能夠休息。最終,整個社會達到路不拾遺,罪惡消失,人人得以壽終正寢,甚至惠及草木昆蟲的大同境界。[2] 按荀羨的理解,曹cao格局恢弘開闊,試圖將恩惠推及到黎民百姓,這是他凝聚佐臣,奠定霸業的基石。 如何培養君王、諸侯、官吏的賢明仁愛之心,曹cao避而不談,因為這些在瞬息萬變的亂世沒有空暇去培養。而嚴刑峻法,賞罰分明這些法家看重的舉措能培養出執行力強的官吏,實現他的規劃。 君臣嚴格的尊卑界限,自私自利的人性,曹cao也避而不談,反而拾起墨家“兼愛”、“尚同”的理論,強調要一視同仁,不能根據自己的親疏遠近分配,實現更大范圍的公平。 正因為他試圖維護廣大黎民的利益,他才能得到最多人的支持,擊敗家世、聲望遠勝于自己的對手,統一北方。 按荀子“王者富民,霸者富士,僅存之國富大夫”的標準,盡管他的施政方針靠近法家、墨家,卻在諸侯中于實質上最接近王治。 王瑯輕飄飄拋出一個質疑:“若以民富論,魏武治下百姓遠不如劉景升?!?/br> 這讓少年瞬間暴露了自己的真正論點:“一隅之民,如何與中原抗衡?益州可謂民殷國富,兼有天險,然則何足道哉?” 王瑯心頭微動,又聽了一會兒,發現他說著益州,實際還是含沙射影在說揚州,對益州與江左的真正差異并無意識,也對曹丕“天限南北”的洞見充滿輕蔑,認為孫吳政權以江左之地維持五十余年統治是歷史上的異數,一旦北方決出霸主,壓服江左只是代價問題。 荀羨的這番談興持續到了與謝安會合之后。 抗拒天子賜婚畢竟是件風險極高的麻煩事,他可以理直氣壯求助王瑯,對被牽連進來的謝安卻有些心虛。然而謝安聽說以后神色不改,只是溫和含笑地對王瑯預言“看來過兩日要陪琳瑯去建康拜訪會稽王”,說話時甚至還在悠悠然搖著他的白羽扇,這讓荀羨對他秋天搖扇的腹誹變成了謝安石確有名士風度的感慨,高高筑起的防備悄然瓦解。 因此,當謝安問起為何司南、司北都不在王瑯身邊,王瑯簡述途中經歷之后,話題很自然延續下去。 概括荀羨的論點,大體是對“王者富民,霸者富士”的擴展,認為中原是漢人根基,必須趁北方平定之前進行北伐,還都洛陽。 根據漢末三國的經驗,荊州、益州、江左的勢家大族大多是偏安派與投降派,自私自利,目光短淺,被這些士族綁架的政權普遍只有幾年或十幾年壽命,最長的孫吳也不過五十年,絕不能被一時安逸迷惑。 王瑯聽著聽著忍不住看向謝安,有他不著痕跡引導,荀羨的觀點比之前激進多了,部分不太成熟的想法也說了出來,真是個非??膳碌娜?。應該放任他繼續誘導荀羨暴露內心未經掩飾的想法,還是讓那部分保持混沌,等待潛移默化的改變呢? 王瑯正在權衡,冷不丁聽謝安問:“魏武非意滿中原,然南限于長江,西阻于劍閣,至文帝、武帝乃并之,何也?” 這是可以問的問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