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王謝 第4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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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灌娘救了父親的命,父親還是更看重大兄的穩重,喜愛蓁娘的貞順。 荀羨對此憤憤不平。 追封名義上出自于天家的加恩,但誰都知道那是司徒府在為小王鋪路。他的父親為此表面上接旨謝恩,使者一走就嘆息流淚,關起門來痛罵王導為保全門戶地位毫無廉恥,是擾亂尊卑綱常的罪人。 在后面跟著謝恩當背景板的荀羨閉緊嘴不說話。 忤逆父母是有晉一朝上下公認的重罪,他父親對如日中天的王導無可奈何,教訓他這個兒子可是天經地義沒人會攔。所以他就算有什么想法也只能緊緊閉上自己的嘴,趁父親不注意一溜煙跑回自己房間,連表面沉重都假裝不出來——他可太高興了。 乘船來會稽的路上,一種飛揚暢快的情緒充斥著他的身心。 他知道自己帶著一身麻煩,也明白小王的處境如履薄冰不容差麗嘉錯,但他依然抱有很高期望,充滿熱情地在船上推演著郡守府內即將進行的對話,設想著各種可能。 與船員的聊天助長著他的好心情。 通過交談,他發現那些庇托于王家超過三年的人都親眼見過小王,甚至大多有被小王主動搭話的經歷。 越是身份低微卑下,越覺得她待人平易親切,視為煦日和風。而幾個管事談起她的態度則夾雜著敬佩與畏懼,覺得她是個聰明嚴厲、賞罰分明的人。 不同人會產生這樣不同的感受,當然是小王馭下的權術手腕。 荀羨饒有興致地觀察著這些受她影響的人,與自己對她的了解相互印證,內心的向往更加強烈。 到了山陰以后,那名她年幼時親自拔擢出來的書佐打量他的神色,斟酌著語氣寬慰他不必緊張,無論遇到何等難題,公子總有辦法。 其實他并不緊張,只是怕興奮的情緒掩飾不住,不得不板起臉而已。 ……結果讓他非常失望。 不僅僅是對她,同時也是對自己—— 他明明仔細推測過她可能的反應與質疑,以有心算無心,但不知怎的,當他回過神來時,已經被她三言兩語套出了隱藏心中的真實想法,設想好的逐層鋪墊在她忽東忽西的問題下全盤打亂,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出口。 懊惱的情緒如同潮水,一陣陣席卷他的內心。 但畢竟做過充分的事前推演,荀羨回憶當時的準備,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情況還沒有到達最壞,對方應該并未拿定主意拒絕——否則她完全可以坦誠自己的苦衷,告訴他王家現在的處境看似如日中天,實則危如累卵,亟需一個與皇室重新靠近的機會,為下一步與庾家針鋒相對的死斗爭取籌碼。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用防范的心理套話試探,用世故的眼光分析得失,用高高在上的態度勸他接受。 說的那么好聽,還不就是覺得他不識大體嗎? 越想越生氣,荀羨真是忍了又忍,才沒有將這句話說出口,看看她會不會覺得羞愧臉紅。 自始至終,她沒有絲毫表達過對他即將被迫尚公主的同情,也沒有問過他的心情、他的想法,甚至在他想要向她傾訴的時候嫻熟又精明地玩弄話術,轉移他的思路。 她不真誠。 第80章 得償所愿(二) “勝所以自附為婚姻者, 以公子之高義,為能急人之困?!?/br> ——《史記·魏公子列傳》 # 事態發展至此,雙方各自沉浸于自己的情緒中, 不歡而散的結局已經可以預見。 這個時候,一直扮演著背景板作陪, 毫無存在感的梁燕讓婢女給王瑯換了一杯茶。 王瑯奇怪地掃了他一眼。 她提拔梁燕是因為他苦讀上進、踏實細心, 出謀劃策非他所長, 一直以來在王瑯身邊承擔的職責比較接近秘書。但也正因為如此, 他很少離開王瑯身邊, 對王瑯做的大事小事都看在眼里,很了解王瑯的為人。 此時此刻,他絕不會毫無緣由地讓人給她換茶, 一定是發現了某種她沒注意的不利信號,在給她提醒。 是什么呢? 她掃了一眼新換的熱茶,又掃了一眼下首的荀羨, 電光火石間, 一絲引起過她的疑問卻被她忽略的痕跡閃過她的腦海。 荀羨到底為什么選擇逃婚? 由于在史書上讀到過這段記錄, 她先入為主地將原因判定為少年人的幼稚任性,但實際情況究竟如何?當事人有什么想法?為什么要來會稽找她? 在兩人你來我往的對話中, 有好幾次荀羨反應激烈, 她不是沒發現,可在發現之后, 她并沒有予以重視, 而是一門心思專注于自己的目的, 自以為是地從自己重視的角度替他考慮, 絲毫沒有撫慰他的情緒。 也難怪荀羨會覺得生氣。 畢竟前者只能說明她愚蠢遲鈍, 后者卻說明她不尊重人。 在荀羨的價值觀中, 后者顯然是個更加嚴重的問題。 她自己同樣無法原諒這個錯誤發生在她身上,直到靠梁燕提醒才意識到。 她不著痕跡地深深吸了一口氣,感覺后背出了一層冷汗。 與此同時,已經形成本能的政治嗅覺開始運作,一個順理成章的推測冒上腦?!?/br> 荀羨之所以如此在乎他的婚姻,或許不僅出于他的道德觀,也因為他對自己未來的政治立場有所設想。 東晉的幾位駙馬中,劉惔和王獻之都是風流名士,自身并無政治野心,對婚事的態度也在反抗不果后逐漸接受,成為皇室選婿的典范。 王敦和桓溫則完全是另一種情況。 兩人婚前從未表達過對尚公主的不滿,痛快順暢地做了駙馬,借助與皇室的姻親關系迅速攫取利益。等到自身實力成長壯大,他們就開始策劃謀反,一步步侵吞奪取司馬氏的天下,將被榨干利用價值的妻子疏遠(桓溫)、遺棄(王敦)。 基于“竊鉤者誅,竊國者侯”的諷刺現實,人們不僅不會責怪他們忘恩負義,反而會美其名曰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但從原本歷史中荀羨的行為,以及這幾年王瑯對荀羨的了解來看,荀羨其人有政治進取心,卻不是王敦、桓溫式的梟雄。在某些選擇上,他有點像他六世祖的那位荀令君荀彧,生食漢祿,死為漢臣,道德感相對較強。 如果他覺得自己未來的所作所為將損害到司馬氏的利益,那么娶了公主、享受司馬氏對駙馬優待的他將無法原諒自己。 這么一想,荀羨提起拒婚的理由,張口就是“與天家婚,未有不滅門者”…… 難道他…… 青瓷杯里,新沏入的茶湯還在微微打旋,坐在案幾后的王瑯已經三次變幻心情,一次比一次更具沖擊。 到了這最后一次,她甚至能聽見自己心臟砰砰亂跳的聲音,投向荀羨的目光也不再從容在握,而流露出幾分未經掩飾的驚異。 荀羨無疑也接收到了她的轉變,情緒從原本的不滿轉變為困惑。 她定定神,將茶盞撥到案幾邊緣,身體略微前傾,顯出認真專業的一面:“未觀全貌,不應輕易置評,方才是我失言,還請令則原諒。概括而言,令則不愿借婚姻求富貴,又自以為非公主良配,故來會稽請我從中轉圜,然否?” 荀羨挑起眉毛看了她一會兒,糾正:“功名非為富貴?!?/br> 這小子真敢說! 王瑯忍不住笑了。 在這個遍布暗槍冷箭,名士只敢清談虛玄,片字不敢議政的時代,這樣近乎明示的投效讓她甚至有點懷疑自己的聽力與判斷力——自從在謝安身上鬧出過把關雎之求當做魚水之得的笑話,她已經接受晉人矯枉過正的事實,不做這樣的夢很久了,誰曾想五年過去,竟然冷不丁在荀羨身上實現。 還是一模一樣的道理,由于提醒者的心態產生變化,給人的感覺也隨之不同: “令則既稱我一聲阿姊,有些話我必須再說一遍。原本勝敗乃兵家常事,本朝權門傾軋,相互攻訐,小敗往往責以重罪。陶公可謂名將,然而一時小頹,險遭加罪殺害。庾亮兩戰兩敗,失都城天子于賊手,至今仍是三州刺史,與丞相分庭抗禮,士族、名望的因素固然不可否認,但關鍵還在于其帝舅的身份。令則銳意進取,有駙馬身份作保正是取長補短,可讓令則最大限度得到帝室支持,沒有顧慮的放手行事?!?/br> 依次當軸的王、庾、桓、謝四家,王敦是駙馬、庾亮是帝舅、桓溫是駙馬,只有謝家與皇室關系稍遠,但謝安的妻兄劉惔是廬陵公主駙馬,謝真石的女兒褚蒜子三度臨朝聽政,可見皇室只是失去了唯我獨尊的至尊性,重要程度依然不可忽視,是當軸士族也必須靠姻親關系鞏固權勢的對象。 即使王瑯內心已經準備爭取荀羨入幕府,撬司馬家的墻角,但這其中的利害關系依然要對荀羨剖析清楚。 荀羨深深看了她一眼:“方才的話阿兄可以對我說,敬和可以對我說,唯獨阿姊不該對我說?!?/br> 王瑯微笑:“何以見得?” 幾次被王瑯打亂陣腳,現在他拿回了對話的節奏,言語犀利明快:“孟子言,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以我之見,這句話反一反更適合今世,即多助者得道,寡助者失道?!?/br> 荀羨的發言用現代一些的用語來說,就是究竟該由“理論指導實踐”,還是“實踐檢驗理論”的問題。 接受過九年制義務教育的人都知道,這是很多哲學家都論述過的哲學問題,論述相當形而上。但荀羨本人并不是哲學家,也沒有跟她做哲學探討的意思,他用這句話打開話題,想說的是一件很簡單、很直白的事: “阿姊在許多人眼里是大逆不道的禍源,兇劣程度遠遠在古代的妲己、褒姒之上,亦超過近世的呂后、鄧后,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可阿姊依然一路積累功勛,升到了會稽郡守之位,原因何在?” 他停下來,在王瑯沉默的注視中揭破答案,聲音慷慨有力: “在于阿姊敢承擔那些人不愿承擔的風險,做那些人不愿做的義舉,幫助那些人不愿幫助的人?!?/br> 第81章 圖窮匕見(一) 輕薄的霧靄籠罩著遠山, 呈現出朦朧的淡紫。 身處室內的少年絲毫沒注意到窗外的景致。他打定主意要一鳴驚人,為今日做過充分準備,當王瑯不再刻意阻撓擾亂, 將節奏交還給他,他的心態也迅速恢復, 鋒銳之氣流轉于神采之間。 “庸夫之怒, 不過免冠徒跣, 以頭搶地, 故遇圣明則為黎民, 遇無道則為牛馬,此其不由自主者,亦其所以卑弱者?!?/br> 天子之怒, 伏尸百萬,流血千里。士之怒,流血五步, 天下縞素。 這就像天上的雷霆, 地上的火焰, 人人都知道不可觸犯,自然而然得到尊重。 而平庸的人呢? 即使被欺凌壓迫到極點, 努力進行反抗, 也猶如蚍蜉撼樹,以卵擊石, 掀不起波瀾水花。在治世或許可以安然喜樂地度過一生, 在亂世就是豪強砧板上的魚rou, 只能任其宰割。 所謂“弱之rou, 強之食”, 原本就是對亂世現象的白描, 直到渴求穩定的力量占到上風才會得到緩解。 王瑯過去幾年一直往來四戰之地,豺狼環伺,虎視眈眈,恰恰是弱rou強食、優勝劣汰法則的勝出者。 不僅僅她自己,她所招攬的幕僚、組建的班底,簇擁在她周圍、在她一紙調令下出生入死的人,無一不是如此。天性所在,視線所及,都離荀羨所提到的“庸夫”距離遙遠,也不太需要考慮相關問題——事實上,這些人從未成為過需要她去費心解決的問題,而這就是問題所在。 會稽是江左腹地,繁華秀麗,與長江沿岸防線情況不同,但這些人軟弱無力、無足輕重的狀態沒有絲毫變化。 王家經營揚州近二十年,成敗關鍵始終是與當地豪強的拉鋸角逐,王敦血洗義興周氏打壓會稽大姓,王導提拔吳郡顧氏壓制吳郡陸氏,明里暗里反復交鋒,鞏固以北人為首治理江左的局面。再之后,則是貫穿王、庾、桓、謝四代門閥統治的荊揚之爭,將南人北人的矛盾轉移到了新舊當軸士族之間。 在腦海中將少年提及的背景快速過了一遍,王瑯神色不露,只向少年微微頷首。 有些人對話時過于自我,不關注聽者的反應,有些人過于緊張,無暇分散注意給聽者,而荀羨顯然不在上述之列。 他機敏地捕捉到她的默許,唇角自然而然綻放出一朵笑容,黑眸熠熠生輝:“阿姊是非常人行非常事,主動放棄庇護在父兄羽翼下的生活,步入險途,依附于阿姊的人卻大多沒有選擇的余地。莫若說是舉世之大,無一席容身之地,走投無路之下才不得不依附阿姊?!?/br> 王瑯淡淡掃了他一眼,沒有否認。 慧眼識明主千里來投奔這種夢,她做了很多年,可惜最終都是她三請五請還常常遭受冷遇回絕。 甚至都不用舉別人的例子,就拿荀羨來說,要不是小皇帝賜婚,荀家無力也不愿拒婚推脫,荀羨放眼建康找不到一個支持者,否則何至于冒險跑到會稽來找她。 這么多年下來,她的心臟早經過千錘百煉,足夠她冷靜地籌謀處理。 荀羨沒得到她的反應,清俊的劍眉略微上挑,神色有點訝異,但這樣的情緒只是一閃而過,接著,仿佛是領悟到了什么,他的黑眸更加閃亮,語速加快:“以羨愚見,這不是阿姊的弱點,而是阿姊的優勢。只是世人大多愚昧,不明白其中的妙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