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妻 第86節
于是他問道:“不是說已經斷絕關系了嗎?你倒是好大的膽子,熱孝時成親你知道是什么大罪,你也敢繞過朕和叔衡壓下去?!?/br> 文帝不用看到折子???也能知道,江左楊能被逼到自裁,當時有多少人在針對他,有這樣大一個把柄露了出來,那些人不會不抓住這個機會繼續給江左楊潑污水的,結果那些聲音不僅沒浮到上京來,就連江寄月的婚事都沒阻止,肯定有個權勢極其大的人出馬了,導致那些蠢蠢欲動的人也只能歇了心思。 寧公公跪在地上,沒答文帝這句話,他把文帝從小伺候到大,很知道文帝說這話只是單純地在吐槽他而已,于是寧公公道:“江左楊生前不止一次說過,不要女兒為他守孝,父母之命不可違,若是江家姑娘仍舊守了孝,究竟是孝還是不孝呢?” 江左楊確實不止一次寫文章罵過守孝這制度。 他是這樣說的,真心愛護兒女的父母,生前連看到兒女嘆氣一生都要關懷許久,若是看到兒女悲痛三年,連一點歡娛都不能有,恐怕靈魂在泉下也不能安寧,非要脫身回陽間請求兒女要高興,請問這樣讓父母死都不能死安心的制度真的能體現孝心嗎? 而事實上可以看見,這種所謂的孝順也不過是投機倒把者沽名釣譽之手段,那些說是守孝,但偷偷蓄養美婢,生下孩子的不知凡幾,反而還得了個孝順的名聲,不覺得可笑嗎? 我娘子死的時候,我在葬禮上擊盆而歌,還被罵冷血無情,可是你們這些只看表面功夫不看真心的人,一點都不懂我是真的高興她能從病痛中解脫,可以得到永久的安寧了,如果她能如此,我又何必強求她再陪著我呢?我后來想她想得不行就去喝酒,喝得爛醉就能看到她,所以我愿意喝得爛醉。但你們又拿這件事指責我,可是與那些嘴巴說得好聽,表面功夫做得到位的仁義君子相比,究竟誰才是情深意重的表現呢? 比起擁有一個嘴巴上假惺惺說想念我,一天到晚卻想著該如何瞞騙世人給自己找點樂子,邊找樂子還要邊罵老東西死得晦氣,讓我找樂子都找得憋屈的偽君子,我寧可我的女兒在我死后該干嘛就干嘛去,不需要做那些表面功夫,我看不上,她只要在想我時能給我娘子燒點紙錢上柱香,我就覺得是孝順了。 那篇文章甫一發表就很轟動,江左楊罵得范圍太廣了,幾乎把所有人的心聲都罵了進去。 三年守孝期確實太漫長了,喜歡玩樂的人和卯足了勁要晉升的人都覺得晦氣,但他們不敢說,所以當有個人跳出來揭穿了他們的真面目時,只能激烈地反罵回去,只為了維護那搖搖欲墜的虛偽面具。 所以明明是一篇鄉野里的一篇文章,反而把文帝驚動了,就在所有人都等著他處決了江左楊后,文帝只說了一句話:“江先生若能說到做到,也是名士了?!?/br> 一點懲罰都沒有,反而讓江左楊在大召真正的聲名鵲起了。 所以后來有人要拿這個攻擊江家的時候,寧公公就是靠這樁事把對方給壓下去了,畢竟皇帝都這樣發過話了,你還這樣攻擊江家,打定了主意跟皇帝過不去,是不是? 也正因為有當年這件事,寧公公壓下那些沸騰的輿論才如此得輕松不費力,以致于一點都沒驚動荀引鶴與文帝。 當然,這一切都與荀引鶴默默回避了江左楊,與他私下確實還在偷偷關注江左楊有關。 荀引鶴在旁默默聽著,心里矛盾極了,一會兒覺得寧公公扎眼,把這件事瞞得滴水不漏,他但凡露出點馬腳,荀引鶴都不能讓江寄月這么順當地嫁給了沈知涯,那個所謂的青梅竹馬。一會兒又感激寧公公,若是沒有他,江寄月還不知道會多少的委屈。 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不是江左楊這般想得開,文帝又發了話,隨便江左楊,這樁婚事可能還真的成不了,江寄月就還會待在香積山,等著他去找她了。 想著想著,荀引鶴也嘆了口氣。 江寄月抬眼問他:“怎么了,突然好端端地嘆氣?!?/br> 荀引鶴道:“沒什么,待會兒去梨湘苑走個過場就是了,你不必久待,嗣后就說你身體不適,動了胎氣,需要好生休養?!?/br> 江寄月不明所以地看著他,荀引鶴道:“我父親似乎也熬不過今晚了?!?/br> 江寄月‘啊’了聲,反應過來了。 荀引鶴確實是個偽君子,與江左楊文章里罵的那些視自家長輩的死亡是一件十足的麻煩事的人沒什么兩樣,當時荀簡貞怎么說來著,荀引鶴覺得荀老太爺死后要守孝三年實在太長了,他想要和江寄月先有個孩子,再毒死老太爺。 那么現在,自然而然,他也能覺得還要給荀老太爺風光大辦葬禮是件麻煩事,何況荀府的死亡名單太擁擠,老太爺和大老爺哪個都有人盼著先死,而哪個死了,都是一件勞民傷財的事。 也真有荀引鶴的,想把他們的死湊在一處,減掉一半的折騰。 江寄月道:“父親和大哥兩個死得太湊巧,會不會有人懷疑???” 荀引鶴道:“懷疑什么,也得有證據?!彼值?,“不用擔心,我都會處理好的?!?/br> * 晚間果如荀引鶴所說,荀老太爺的死訊傳來了,江寄月睡得迷迷糊糊地爬起來,看了眼更漏,四更天。 江寄月道:“真要命了?!?/br> 她知道自己該起的,可是真的太困了,看了眼更漏后眼睛就覺得酸疼自動閉上了,她就這樣坐著,眼睛卻怎么也睜不開了。 荀引鶴湊過去,親了親她的眼角:“畢竟是突然暴病死亡,時間總得挑得出其不意點,很困嗎?” 江寄月搖了搖頭,道:“沒事,我可以起來起來得,用冷水洗把臉就好了?!?/br> 荀引鶴便取了衣服,他手摸到江寄月褻衣的系帶時,原本困得直點頭的江寄月猛然清醒,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做什么?” 荀引鶴便覺得委屈:“便是大夫說了三個月后可以圓房,這一個月來我也規規矩矩的,沒有越雷池一步,你何必防我如此,只是想幫你換衣服罷了?!?/br> 江寄月干笑:“誰叫你從前實在是……”她頓了頓,迎著荀引鶴的目光哪還能說得出剩下的話來,只順勢從他的手里想把衣服取來,“我自己穿罷?!?/br> 荀引鶴自然而然把手背到身后,江寄月便取不到了,她干抻著手,落了空,只能鼓著臉看荀引鶴,荀引鶴道:“你不是還困著?我幫你穿好了,也不是沒有幫你穿過?!?/br> 他能在什么時候幫她穿衣服???江寄月的臉一下子就紅了,猛地撲過去,唬得荀引鶴忙伸手托著她,就怕她撲得太猛掉出床,江寄月就趁著這個時候把衣服搶過來。 江寄月道:“還怪我防你太甚,你也不看看你以前是個什么樣的?!彼钢竿忾g,“你出去,我要換衣服了?!?/br> 荀引鶴可太喜歡看江寄月害羞的樣子了,她臉皮薄,無論和荀引鶴關系到何種親密的地步,都經不起挑/逗,荀引鶴一逗她,她就皮子漲紅,而且不止是臉,渾身都是,粉粉嫩嫩的,像顆 桃子,荀引鶴總想把她吞了吃了。 真的是禁欲太久了,荀引鶴瞥了眼江寄月粉嫩嫩的臉頰,想著。這次他沒有說什么,出去了。 江寄月怕耽誤事,很快換好衣服,頭發也只是簡單地梳理了一下,挽了個再簡單不過的發髻,用發簪固定了下,好歹見人不失禮數罷了。但等叫上荀引鶴走時,江寄月發現他不見了,問侍劍,侍劍說相爺在耳房。 主仆正說著,荀引鶴從耳房里出來了,江寄月打眼看去,見他新換了件直裰,江寄月問道:“才剛上身的袍子怎么換了?” 荀引鶴瞥了她一眼:“臟了?!?/br> 江寄月一頭霧水:“你不是連院門都沒出,怎么就臟了?” 荀引鶴看她懵懂的樣子,嘆了口氣,道:“是我心臟了?!?/br> 江寄月更是難以理解。 荀引鶴握住她的手,輕輕跟她咬耳朵:“下次臟給你看?!?/br> 接下來的事便是走程序了,江寄月對很多規矩都不懂,又懷著孕,最是不能cao勞的時候。 其實掌管中饋是件很累人的事,尤其是遇上紅白事,曾經便有世家的媳婦忙完一場葬禮就小產了,郗氏也不會因為中饋而身體不好。 但好在,都有荀引鶴安排妥當,他直接安排了自己的下屬去幫著管事仆從做事,那些管事仆從嚇得各個都嚴格要求自己的言行舉止,絕不敢生出半分貪私的念頭,事直接少了大半。 但江寄月到底沒有答應謊稱動了胎氣去臥床,好歹也是荀引鶴的夫人,她并不想有了事就去偷閑,總要為荀引鶴分擔些責任的,不然所有事都壓給他,他也太難了。 荀引鶴聞言,握了握江寄月的手。 葬禮的一切器具都cao持了起來,還都要準備兩份,一時之間回話取牌的仆婦絡繹不絕,江寄月道:“你還要給陛下寫折子呢,???去吧,這里有我?!?/br> 荀引鶴確實沒法待太久,老太爺和大老爺畢竟不一樣,死了爹,他要告假,還要請丁憂,丁憂就意味著他要離開朝堂三年,很多公務要安排好,交接好,確實要好好寫本折子。 等到訃告制好,有賓客來吊唁,荀引鶴還要去靈堂哭靈,每來一個都要陪哭,還要應付些節哀順變的話,在表現哀痛之余又要不失禮數,這種假扮孝子的行為確實很耗精力。 荀引鶴擔心江寄月會累到,讓她偷閑,其實他自己也是很累的,所以江寄月才不會偷這個 懶。 她還跟荀引鶴咬耳朵:“他們要是哭太久了,你撐不住,就跟他們說我動胎氣了,你擔心我,要來看看。反正都說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他們不會說你的,我一定會好好配合你演戲的?!?/br> 她拍了拍肚子,意思是,這才叫借口用在刀刃上。 荀引鶴沒忍住,親了親江寄月的嘴角,一觸即離,溫熱的氣息卻留在了江寄月的唇瓣上,他說:“卿卿,有你在真好?!?/br> 第105章 文帝準了荀引鶴的告假, 但并沒有準他的丁憂,朝事正在關鍵處, 荀引鶴哪怕能安排好, 也不能未來三年所有的變數都計算清楚,因此文帝不許他丁憂。 在葬禮期間,荀引鶴連上三道奏折都被文帝打回, 朝中官員見此情此景,也都紛紛轉頭來勸說荀引鶴,用肱骨之臣等語將荀引鶴夸了又夸, 請他切莫丁憂, 一定要為國分憂。 至于那些孝道規矩,自然也都不重要了。 荀引鶴只好收起筆墨, 回身抱住了江寄月嘆氣,原本他的打算可是趁著這個機會留在家里陪著江寄月待產的。 葬禮這一個月下來, 江寄月也清減了,抱著她只覺都是硌手的骨頭, 反而是肚子圓滾了不少, 荀引鶴不由把手覆在了她的肚子上。 江寄月道:“既是為了朝政, 夫君也難免要辛苦些了?!?/br> 荀引鶴疲憊地道:“陛下他終歸是不舍得放掉我這把好使的刀, 指著我繼續替他去殺人卸貨呢?!?/br> 江寄月忙捂著他的嘴:“你說什么呢, 雖然是在我們的院子里, 但這樣的話還是少說些好?!?/br> 荀引鶴笑了笑, 有些無所謂的模樣。 他終歸是有些倦怠了的, 年少時眼里只放得進荀家,后來外出游學, 見過在上京見不到的貧苦, 于是荀家之上多了些家國, 可盡管如此,一腔赤子心再見多了血后,也會變得迷茫與疲憊。 就如同久視深淵的人,也會不自覺被深淵吸引,一躍而下,與深淵融為一體。 荀引鶴所警覺的是,如今他連察覺到自己正站在深淵邊上的時間都比過去少了許多。 荀老太爺身子不適倒下之后,很快就察覺到了一切是荀引鶴從中作祟,他便對荀引鶴說:“你以為你與我有什么兩樣?” 荀引鶴那時站在他的床邊,看著這具曾經掌控著自己生死,如今卻形容枯槁,連翻身下床都極其困難的身軀,內里卻絲毫沒有解開枷鎖,把曾經的束縛踩在腳下的痛快,他在短暫的愣神后,終于從空白的情緒里捕捉多了幾絲塵埃落定后的輕松。 那種輕松不值一提到像是他完成的只是一件預定的小事而已。 他偏了偏頭,道:“可能是,你沒做到弒父,但我做到了?” 很不以為然的語氣,那反問中還帶著微妙的嘲諷,他淡淡地道:“我一直都是父親最欣賞的兒子,自然要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不是嗎?” 把荀老太爺氣得捶床:“我從來沒有教過你這樣忤逆父親!” 荀引鶴看著這個只能沖床板發脾氣的老人,無動于衷地走出了房門。 連父親和大哥都殺掉了,應該來說,這天下沒有誰是他殺不了的人了。 所以這疲憊感來的真是莫名其妙。 荀引鶴半闔著眼眸,忽然感到掌心一陣動,他猛然睜開眼,慌張地看著江寄月的肚皮,仍舊圓鼓鼓的,好似方才的振動只是他的錯覺,可是掌心里分明還殘存著那樣的感覺。 荀引鶴遲疑道:“卿卿,你的肚子……” 江寄月微笑著,牽著他的手重新覆上自己的肚皮,道:“這就是胎動啊,平安都動了大半個月了,你這個做父親的終于感受到了?!?/br> 荀引鶴這才在那空茫茫的思緒里,遲鈍地多了個念頭,哦,原來他的孩子已經可以動了。 荀引鶴道:“這不能怪我,從前他動得再歡,知道我去了,也都不動了?!?/br> 大約是不喜歡他,所以不樂意動。 江寄月道:“所以這才特特動給你啊,平安在跟你打招呼呢,是不是???平安,這是爹爹呢?!?/br> 江寄月教他和肚子里的小家伙打招呼,荀引鶴覺得這是個非常奇妙的經歷,但至少還不算愚蠢,盡管做起來怪怪的。 荀引鶴抬眼,看著江寄月:“卿卿,接下來兩個月我應該會很忙,你記住無論去哪里,都要侍劍跟著你?!?/br> 江寄月“嗯?”了聲,但想到估計是公務,便不再多問了。 江寄月的不問讓荀引鶴舒了口氣,盡管他知道那些事遲早會傳到江寄月的耳朵里,但總比他親口告訴她要好。 娘子懷了孕,正是要給孩子積福的時候,丈夫卻要制造殺孽了,也不知道江寄月會怎樣看他。 從前荀引鶴不會想這些,他是個親緣都很稀薄的人,連弒父的事都能做,那么在荀老太爺病床前的那幾句話,自然是怎樣誅心怎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