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妻 第87節
可是后來江寄月懷了孕,他便時常會想起那句‘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每一次,都覺得像是一種詛咒。 荀引鶴后來想想,大約是他從前不信神佛,可是自打知道女人生孩子的風險與艱辛后,也終于開始信那些神神鬼鬼與因果輪回,信到了魔怔,與頭幾個月他被噩夢纏身時的狀態并沒有差別。 盡管后來江寄月平安生產后,這些魔怔情緒都煙消云散了,但是當時,荀引鶴確實讓人去法積寺點了盞長明燈,有百斤的燈油,住持聽說是為夫人祈福用的,還勸過說夫人年紀小,受不起,點個三十斤的海燈便罷了。 荀引鶴負手而立,道:“算上我的殺孽,確實要一百斤?!?/br> 次日,郗家被查出企圖謀反的罪狀,牽連九族,盡數被抄入刑獄,一時之間上京嘩然。 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郗家這樣的大族是高樓,塌了下來的隨便一塊磚瓦都能砸死一片人,許多人都惴惴不安。 獄卒點燈,照出一片路來,引著荀引鶴去見蓬頭垢面,再不復威嚴的郗家家主郗冰。 在他身后,往常打馬風流的郗家貴公子,名動上京的郗家貴女都像受驚的老鼠般抱團擠著,看到荀引鶴過來,想撲上來喊冤可又不敢——那天軍隊沖進來逮人時,郗冰已經說得清清楚楚了,謀逆是假的,只是郗家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了。 郗家若不死,世家就永遠都不會倒。只是郗冰沒有料想到荀引鶴這樣恨,釜底抽薪,一招致命不說,還要九族都死。 獄卒打開牢籠,要把郗冰提出去,但郗冰不動,望著荀引鶴:“沒有必要了,這樣說吧,都要死的人了,還有什么不能聽的?!?/br> 荀引鶴連眼皮都沒掀:“江左楊的死,是你籌謀的?!?/br> 郗冰笑:“替你老丈人報仇啊,嗯,是我做的?!彼姓J得很坦然,“幾句流言而已,也沒想過他真的會自裁,我們這樣的人,誰不被天下人罵幾句,也沒有他這樣受不住的。不過要知道他以后是你的老丈人,我也就不會搞他了?!?/br> 郗冰針對江左楊的理由很簡單,陶都景是清流的代表,結果弄出了個破變法害了大召,最后被千刀萬剮,但這對于世家來說哪夠,為了不讓清流日后再崛起,郗冰非要痛打落水狗,所以挑上了很容易就能成為靶子的江左楊。 他其實也沒費神,動了動嘴脾氣,那些地方豪紳就幫忙辦妥了,殺個人都沒這么利索過。 荀引鶴看著郗冰無所謂的笑,又想到江寄月紅紅的眼眶,臉色有些陰沉,郗冰還道:“但我確實也沒想到你會娶了他女兒,他拒過你的求婚,還把你罵了個狗血淋頭,我當時看到那些書信,還覺得是在替你出惡氣,哪里想到,你一點都不在意,真是賤啊?!?/br> 他兒子聽了,著急地叫:“父親,你在說什么?” 郗冰隔著欄桿,冷冷地看著荀引鶴,像是一種挑釁。 在世家眼里,荀引鶴確實賤啊,出身世家,由世家撫養長大,反過來卻插世家這樣狠一刀,不是白眼狼又是什么? 郗冰道:“等你死后,我看你有什么臉去見你的列祖列宗?!?/br> 荀引鶴沒回答他,仍舊負手站著,獄卒為了討好他,問道:“相爺,小的進去管教管教他?!?/br> 荀引鶴仍舊未動,那獄卒已經顛顛地進去了,原本在郗家面前螻蟻一樣的存在,如???今也敢揪住郗家家主給他兩拳了,養尊處優的老爺被打得哭爹喊娘,一群人哭得哭,拉人的拉人,還有揚拳頭的,被獄卒一吼又都顫顫地安靜下來。 荀引鶴一直冷眼看著,這時方道:“你放心,等你死后,我必然讓人為你挫骨,去岳丈墳前揚了你的灰?!?/br> 郗冰睜大了眼,被荀引鶴這話氣的差點一口血噴出來,但再轉眼,荀引鶴已經走了,獄卒忙提燈跟上,殷勤地照著路。 郗家這個大案審了許久,其實郗家有沒有謀逆,大家心里都有數,但也都不敢說,荀引鶴這把刀出鞘得快準狠,誰都不想被盯上。 倒是有幾個大膽的,還上了折子說荀家與郗家有姻親關系,也該查查荀家。 荀引鶴翻過折子,是幾個愣頭青,屬于清流那一派,沒看清楚局勢,只覺得荀引鶴也是世家出身,趁此時候能踩一腳是一腳。他不以為意把折子扔了,自然有人為他辯護。 ——郗家的大姑娘失蹤一個月了,連公公和大伯的葬禮,大姑子的婚禮都沒出席過,你還擱這姻親呢? 查‘清’事實后,郗家九族都被處了個斬立決,在菜市口處決,荀引鶴是監斬的,一切如當時陶都景受刑一樣。 他喝著茶,空氣中到處是濃重的血腥氣,血層層從臺子上流下來,滴滴答答,沙石都紅得發黑了,人頭一個個碼得齊整,成了人頭觀,各個死不瞑目,很壯觀。 就是在這時候,荀府急匆匆來人報,說江寄月要生了。 江寄月的預產期不在今天,是提早了半個月發動的。 荀引鶴匆忙之際,打翻了茶盞,把副監拎到主座上坐著,自己急匆匆地上了馬車。 馬車里常年熏著香,他一進去,就知道自己身上血腥味重了,他沉著神色換上了備用的干凈衣服,露出了串在手腕上的佛串。 他方才監斬時,每落地一顆人頭,他就撥一遍念珠。為江寄月祈福,不想老天爺把自己的殺孽算到江寄月的頭上。 可是她還是早產了。 荀引鶴有時候也不明白,明明他的一切初衷都是好的,但每一次,真的是每一次,都必須鮮血淋滿手,為什么非要如此呢? 他系腰帶的手都在抖。 馬車才停穩,他便跳了下來,往桐丹院跑去,同樣濃重的血腥味讓荀引鶴臉色煞白,明明方才還能冷靜地看著人頭落地,此時卻忍不住惡心。 他沒給自己緩氣的時間,徑直沖進屋里,荀老太太攔都攔不住。 屋里穩婆托著江寄月的上半身,喂她喝參湯,看到他進來,嚇得手都晃了下,江寄月嗆住了,荀引鶴忙接過江寄月,給她順氣。 穩婆諾諾地站著,都說產房血氣重,不吉利,男人是進不得的,可是看荀引鶴那樣子,似乎半點忌諱都沒有,穩婆嘴唇動了動,還是沒勸出聲。 江寄月喝完了參湯,問他:“你怎么回來了,公務不要緊嗎?” “不要緊?!避饕Q的聲音都在發緊,江寄月渾身都是汗,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分不清究竟是疼的還是用力的,她臉色很白,唇上也沒有血色,很憔悴,很憔悴。 荀引鶴的大掌替她抹去額頭上的汗,問穩婆:“夫人情況如何?” 穩婆道:“夫人情況不錯的?!?/br> 荀引鶴提高了嗓音:“這也叫不錯?” 床尾放著的臉盆里都是血,當他沒看見呢。 江寄月一扯他的袖子,道:“穩婆說了,我是頭胎,所以艱難點,但也在慢慢開指了,就是疼得慌,難熬些而已?!?/br> 就是,而已。 荀引鶴也不知道江寄月是怎么輕描淡寫說出這兩個詞的,他抱著江寄月,輕聲說對不起。 江寄月不解:“你有什么對不起我的?” 穩婆在旁道:“夫人身體底子不錯,等開了指,會生得快的。女人生孩子就是這樣的,哪個都很艱難,相爺還是讓夫人好好躺著,攢點力氣罷?!?/br> 荀引鶴小心翼翼地把江寄月放下,坐在床邊看著她。 再過了半個時辰,江寄月就把孩子生出來,從小跑山跑慣的體格確實好,穩婆都說頭胎能生得這樣快,已經很好了。 她邊說,邊把孩子身上的血擦干凈,裹上準備好的包褥,給荀引鶴抱過去:“恭喜相爺,是小公子呢?!?/br> 卻見荀引鶴根本沒有功夫理會這個,他彎下腰,在已經筋疲力盡昏睡過去的江寄月的額頭上親了一下,又一下。 穩婆抱著孩子退了出去。 * 江寄月這黑沉一覺,睡了差不多一天,等醒來時,荀引鶴還靠在床頭,她迷蒙地問道:“孩子還沒生出來嗎?” 荀引鶴回神,探過身來:“生了。爐上燉著鴿子粥,我讓人端過來?!?/br> 江寄月動了動,才發現她的手一直握在荀引鶴的掌心里,生產時是,生產完后仍是,江寄月道:“生的是男孩還是女孩?長的是像你些,還是更像我些?” 荀引鶴道:“我不知道?!?/br> 江寄月道:“你不知道?我這睡了幾個時辰了?” 荀引鶴道:“差不多一天了?!?/br> 江寄月更是驚訝:“都一天了,你還不知道平安是男孩還是女孩?你沒去見過他嗎?” 荀引鶴道:“孩子有奶娘照顧,娘也看著,你總是不醒,我擔心你,不敢離開你半步?!?/br> 江寄月嘆氣,道:“我只是太累了,所以睡得久了些?!?/br> 荀引鶴道:“我知道?!?/br> 你知道,你還一直守在這兒。 江寄月沒說這話,只道:“讓人端粥進來吧,我餓了?!?/br> 粥是一直滾著備好的,很快就端上來了,荀引鶴扶著江寄月靠在枕頭上,親自端著粥喂給她吃,佛串從他的腕骨上垂了下來,江寄月盯著了,道:“我記得你不信這個,怎么戴上了?” 她想了想,覺得便是現今,荀引鶴也是不信的,不然這佛串也不至于戴得有一下沒一下的,連她都是頭一次見。 荀引鶴看了眼,道:“求個心安而已,戴上時卻總在想,若是真有神佛,見我這般心不誠只為所求而拜它,恐怕更是要發怒,所以更不知道該戴還是不戴了?!?/br> 江寄月道:“那就不戴了?!?/br> 荀引鶴看她。 江寄月道:“爹爹出事后,我求過多少次神佛,也沒見它們出來過,反而是你,總在我身邊。若世間真有神佛,對我而言,大約便是你這樣了,所以,不戴就不戴吧?!?/br> 荀引鶴怔愣愣的,任著江寄月替他脫下了這串佛珠,他才慢慢緩過神來,如釋重負般一笑。 荀引鶴斟酌道:“我總覺得你生產時受得苦,是我殺孽太多,連累了你,可那些事,我不得不去做,原本以為丁憂可以讓我避開,好歹不是我主理,殺孽總少些,多給你點點長明燈補回來就是,但是陛下沒有讓我做,所以我也只能做了?!?/br> 江寄月道:“你說的是郗家的事嗎?他們不是因為謀反被抓了嗎?你按例審他們,又怎么是連累我呢?!?/br> 荀引鶴沉默了下,幸而那勺熱粥剛剛喂過去,江寄月并沒有注意到那陣淺淺的沉默,她道:“而且我平安生產了,說明你也沒犯什么殺孽啊。好了,不要擔心了,嗯?孩子都生好了,我不會再出事了,你也終于能睡個好覺了,是不是?” 荀引鶴點點頭。 喂完粥,江寄月讓奶娘把孩子抱了進來,孩子剛吃過奶了,在包褥里睡得很香甜,江寄月生疏地抱著他,他也沒醒。 江寄月‘哇’了聲,道:“這竟然是我生出來的,我可真了不起!” 荀引鶴聽了這話,目光里不由地含了點笑意。 江寄月又道:“我們平安真可愛啊?!?/br> 荀引鶴這才舍得把目光從江寄月身上挪了一瞬給孩子,孩子已經比剛生下來時好很多了,但也皺巴巴的,像個小老頭。他皺眉,他和江寄月長得都挺好看的,怎么孩子偏偏這么丑。 江寄月沒等到荀引鶴地回答,便揪著他問:“讓爹爹說一下,我們平安是不是真的很可愛???” 荀引鶴不忍心打擊江寄月,違心道:“嗯?!?/br> 江寄月道:“像爹爹是不是?” 荀引鶴忍不住了:“我大約是沒那么丑的?!?/br> 江寄月抬頭看他。 荀引鶴一臉無辜。 江寄月質問他:“你怎么可以說平安丑?你做爹的怎么可以嫌孩兒丑?” 荀引鶴道:“只是實話而已?!比塘巳?,還是沒忍住道,“你不能因為他是你的孩子,你就說瞎話?!?/br> 江寄月瞪圓了眼看著荀引鶴,只覺這話聽起來離譜得很,什么叫說瞎話?他荀引鶴倒是解釋一下,孩子鼻子眼睛都那么像他,江寄月都能想出平安長得白白嫩嫩的時候有多可愛了,結果他居然是丑? 平安丑的話,他這個爹又怎么說? 但荀引鶴卻覺得有些煩躁,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占有欲強到離譜,所以很多在意吃醋的點也都非常得怪異,屬于那種旁人知道了都會說聲有病的程度。 他是當???真覺得平安長得不好看,江寄月非要說他好看就是在睜眼說瞎話,不僅如此,為了讓別人承認,還非要說平安長得像他。 在荀引鶴眼里,江寄月已經偏愛這個孩子,偏愛到沒了理智的地步,可是在他的認知里,孩子從來不值得這樣對待,世間里只有夫妻才該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