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冷心冷情
人間一趟,天上的記憶反而像是有些模糊,但她分明還記得,她與筠心仙君,倒也是能搭上個故人的邊兒。 彼時她不過才幾十歲,未到百,也就相當于人間十來歲的小姑娘。而他已經是接連飛升,獨得紫微大帝青眼的上神,平了人間禍患,風光無量,教紫微大帝倍感欣慰,小宴四方。 雖說是小宴,但更是旨在廣而告之筠心仙君的接班人身份。況紫微大帝那樣的人物,揮手就是福澤,能去不能去的,都找著機會去了。 越春那日因貪玩沒有習法,被前雨師給教訓了,倒是沒有去湊熱鬧。但她卻在事后聽著相熟的幾個仙侍日日追捧回憶,筠心仙君如何玉容仙姿,如何君子端方。聽得多了,自然也生出了一絲好奇。 她是仙生子,自然比不得斷情絕愛或是超脫俗欲飛升上來的仙官清明。用柴道煌常說的話來形容,就是她身上人欲太重,沒半點仙風道骨,與他是俗到一處去了。 初生牛犢不怕虎,越春趁著紫微大帝游歷之時,摸進了紫微宮后的鎮雄山,果然瞧見了修煉的筠心仙君。 到最后,他便是踉蹌站在她的殿中,腰間還別著像模像樣的藏青香囊——是她從人間話本上學來的玩意兒,近乎偏執地同她對峙。 “又是你的游戲是嗎?”他站得不穩,周身仙力四散,面上更不再是那副君子端方,反倒隱現些瘋魔的情緒。 越春想起快要歸來的雨師,心里惶恐。他的婚約已成,先前的事兒若是被他宣揚出去,可是將紫微宮和碧霞宮的一同得罪了,雨師到時候還不知怎么罰她。 她故作輕松,姿態悠然,道:“我如今尋到了更俊俏的仙君,自然只能割舍舊愛了?!?/br> 他后退了兩步,面色蒼白如紙,本就逆天破關的身軀像是無法承受,眼里是更深的悲戚。 可越春一心只想趕緊把人打發走,顧不得他那點異常,眼神都沒往他身上瞟,“我還是顧念仙君的,常歡jiejie也是一等一的妙人兒,仙君還莫要湎于過往才是?!?/br> “荒唐!”筠心喝她一聲,眼里的絕望幾乎滿溢。 越春被他疾言厲色嚇了個正著,步伐都小小地后退半步,口不擇言:“咱們做仙官的,都是要摒除七情六欲。仙君道心不穩,怕是還要再去歷劫一番,不然枉費紫微大帝栽培?!?/br> 筠心聽她說完,面上是絕望的悲愴,但卻低低笑出聲,襯得面容如鬼魅。 他從來沒對她露出過這樣的神情,連親吻都小心翼翼,怕嚇著她。越春心肝兒狂顫,面上卻還是一如既往的淡然,仿佛局外人一般,冷眼旁觀他的笑話。 越春此刻回想起他那日的神色,腦中更覺一團亂麻。 說到底,越春那時尚且還不明白情愛的滋味,對他根本沒有半點旖旎的心思,不過是貪圖好顏色,偏愛逗弄冷靜自持的小郎君,一時沒把握住分寸,叫他誤會了去。 況得了雨師的敲打,她更不敢逾矩。是以最后甚至親手促成了他與常歡的婚事。 只是筠心雖瞧著謙遜端方,卻是個行不茍合的,她一下子犯了兩個忌諱,真叫人把她恨死了。 而她下凡一番,原是要促成他與常歡,卻與他三番五次做出那樣的荒唐事! 且還是曾被她玩弄于股掌的天之驕子。 雖說凡間種種于神仙不過云煙,不留于心,但那樣纏綿悱惻的過往,又如何理得清! 越春獨自靜思,竟是越想越紛雜,越想心越亂。 穿堂風吹得她脖頸泛涼,她抬手摸了摸,摸了個空。 她咬了咬唇,起身走出去。天色將暗,仙京卻是昏然半亮。她一步一步似踩在虛空,而腳排開云霧的那一瞬,虛空中卻在她的落足處泛起銀白亮光,宛如石子投入清波,形成一個透明的階梯。 她并不是漫無目的地走,等抬頭看到香火琳宮的牌匾才停下。 香火琳宮還亮堂著,唯有柴道煌一人悠閑坐在姻緣樹下品茶。 柴道煌見她進來,心虛地繃緊身子,站起身來,道:“呀!越春兒來了呀,真是不巧,創始元靈剛剛還叫我對飲呢,我正要去了……” 越春嘴角扯了扯,道:“別裝了,創始元靈根本不喝酒?!?/br> 柴道煌拍腿道:“對呀!這老不死的該不會背著我偷偷學會了喝酒罷?!我得去看看?!?/br> 越春在他擦身而過一瞬揪住他的后衣領,皮笑rou不笑:“留步?!?/br> 出逃失敗,柴道煌索性不再躲閃,拖了原先的凳子來,與她面對面坐著,開門見山道:“越春兒啊,其實話說回來,你下凡幫我助筠心仙君渡劫,我本是該感激你。但是你瞧,現在筠心仙君渡劫也沒成功,我還費勁巴拉將你拉扯回來,咱們也算功過相抵……” 越春雙手環胸,抓住重點:“拉扯?什么意思?” 柴道煌道:“你本就是我臨時安插過去的,早便叫你惜命些,真當我說神魂破碎不入輪回是誆你的么?” 越春剛剛醒來時,還真有那么一瞬覺得這廝在人間裝系統時說得那般嚴重是為了哄騙她賣力干活的。 柴道煌見她松動,面上一喜,更傾身靠近些,再接再勵:“你瞧我這三年來可是跑上跑下,三十六重天和地獄十八層,到處收集你的殘魂碎片,我哪里沒跑過?” 越春再次抓住重點,問道:“我昏睡了有三年?” 柴道煌一拍大腿,夸張道:“可不就是!天上一天,人間一年,更別提那烏漆嘛黑的地獄。你瞧我都瘦了!” 越春冷哼一聲,道:“便是這樣也改變不了你蒙騙我下凡,模糊我記憶,且并未事先同我講清規則一事?!?/br> 柴道煌摸摸鼻子,低聲道:“便是說了,下去你也記不得了……” 他不經意瞧見越春笑容更加陰惻,很是理虧,聲音愈矮,嘗試找補:“但人間幾年,你不都是知道的么?我瞧你沒心沒肺的,道你定不會犯傻,誰知你還是個癡心的主兒?若知你這般舍身取義,那時也不叫你去?!?/br> 他自然是見證了越春在凡間一步步沉淪,又自欺欺人的全程。但他從無心情愛,更是知道越春也是個不開竅的。凡人的壽命不過短短數十載,一切的情感都壓縮到了一起,她那時候以為自己就是個凡人,同化生出愛意也是情理之中。 ——反正仙者歷劫,從沒有念念不忘的,他絲毫不擔心這一點。 說者無心,但他這一字一句,逐個敲在她的心上,不知是個什么滋味。她還真不知道自己這么“舍身取義”。 實則神仙之流,到了一定境界,總是要下界歷劫,體味凡生,得證大道。時間于仙者來說,本就是最不值得一提的東西,十三世的歷劫輪回不過轉瞬。 更不會有仙者將那些露水情緣或是君子之交銘記在心——畢竟人間短短百年于仙者漫長人生中不過滄海一粟罷了。 只是不知是不是她道行太淺,往事清晰烙印,叫她一時想起來還百味交雜。 想到此處,她才意識到三年是個怎樣的概念。三年,在凡間便是九世,他應該早就回來了。 她狀似無意道:“筠心仙君可歷劫回來了?” 柴道煌見她終于不再糾結別的,也松了口氣:“一月前就回來了?!?/br> 越春道:“一月前?他不是早三年就該回來了嗎?” 柴道煌擺擺手,道:“嗐!說到這個我就無語。我就知道元靈叫我干的事兒沒一件容易的——筠心仙君是個鐵樹,我只能安排他按我話本走了一世,還叫你下去陪跑了一世,結果真是個不開竅的木頭,拿都拿不起來,更別談放下了?!?/br> 他可是天底下獨一份兒掌管世間姻緣的仙官!連他的安排都不起分毫作用,那筠心仙君大抵是沒救了——幸虧沾了紫微大帝的光,婚事有了著落。 越春搭在胳膊上的手緊了一瞬,很快便恢復正常,喉間卻有些澀:“拿不起來?難道他沒有愛上過什么人嗎?” 掌姻緣者實則更需要遠離情愛,作為局外人才看得分明——但又需要參透情愛,才能落子有神。但柴道煌實在是浸yin其中太久了,久到他自己都有些難以分清究竟什么才是所謂的情愛。 人之情感本就復雜,沒有純粹的愛與恨。有因愛生恨,有親緣反目,有對頭言和,有言不由衷,實在難以區分。 長久以來,他漸漸習慣于用姻緣樹去判斷情愛。而從筠心在凡間同越春短暫的交鋒,他無從得知筠心仙君對凡間的越春究竟是因欲而產生的獨占欲,還是純粹的愛。 ——但他們之間顯然是沒有紅線綁著的。 柴道煌狐疑瞧她一眼,道:“你不是知道么?他根本對女主角不感興趣。后頭他又整整輪回了九世。你猜怎么著?愣是沒堪破紅塵,沒有一點紅鸞星動的跡象?!?/br> “氣得紫微大帝嘴角都燎起了個火泡,在他轉第十世的時候,親自去奈何橋將人撈回來了?!?/br> 難怪是一個月前才回來了。 柴道煌還在一邊絮叨:“你說他根本無心情愛,歷劫不成也不算什么事兒罷?紫微糾結個什么勁兒……” 若是越春心思還清明些,她就該知道柴道煌所有的推測都是紙上談兵,不足為信。但她此刻已經如同病入膏肓,連路邊的坑蒙道士也信,病急亂投醫。 越春一愣,道:“原是這樣?!?/br> 九世再未有過情緣,他應當足夠冷心冷情。 況凡塵間百般意難平,到了天上,甚至也不曾來看她或是遞個消息,想來是真真把她放下了。 只是這個認知并沒有讓她放心,反而越發悵然。 難不成這一趟叫他把真心撿了回去,反倒讓她失了心? 那還真是造化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