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天上
云霧飄渺懸在半空,一團一團,未能被陽光驅散,卻鍍上一層暖金色的光暈。 行人走動間,衣袂翩躚,帶得云霧顫動飄蕩。 精雕白石大門被人推開,再往里走些,越過了屏風,平躺在床上的人影才顯露出來。 女子躺得端正,雙手交握,擺在腹前。分明是一等一的好顏色,此刻卻眉目緊閉,神情平靜,沒有生氣,嘴唇泛著枯敗的蒼白,是將死之態。 結伴而來的兩人一個執起女子的手腕,琢磨了半晌,一個就站在旁邊,等前者收了手,急忙問道:“如何?” 把脈的那人抿了抿唇,道:“瞧不出端倪?!?/br> 二人間沉默了片刻,又像是轉到了別的話題。 “……都回來了一月有余,怎么……” “還不都是……” 這二人以為人還沉睡著,自然沒有收著聲音。嘰嘰喳喳,聒噪得很,被躺著的人聽了個全音兒。 越春以為自己死透了,沒成想還能有醒來的一天。 她原先還混混沌沌神游太虛,但無奈耳邊的人吵鬧個不休,叫她憋了一口氣想要醒來錘爆他們的頭。 誰知這一掙扎,還真把自己弄醒了。 越春面無表情睜開眼,記憶慢慢回籠。但她眼睫輕顫,似乎還沒有緩過神來,眼底還有些陌生,無聲地盯著白玉雕花穹頂。 “咦,這眼睛怎么睜開了?!敝心昴凶余洁熘?。 這聲音叫越春聽著莫名耳熟,像極了人間那世陪伴在側的系統。只是少了些朦朧的罩子。 那人語畢,伸手蓋住她的眼睛往下抹,是要替她合上的樣子。 頗像是在給死不瞑目的尸身手動闔眼。 越春偏頭躲避,無言地盯著他。 月老柴道煌嚇了一跳,往后彈開一步,腦子這才慢半步地通暢,話語間不可謂不驚喜親近:“越春兒醒了呀!” 眼前的兩人不可謂不熟悉,且沒有一個不是地位比她高的,但她也沒站起身來作禮。 三十六重天,重重有仙人。天上諸神各司其職,算不上清閑,是以也沒工夫計較這些職級尊卑。除了三十三重天之上甚少露面的大能,熟悉一點的,甭管年貌維持的如何,幾乎都是稱兄道弟。 越春坐直身子,先環顧一圈,朝床尾的創始元靈點了個頭,算是打招呼,這才轉回頭來,盯著眼前清俊的月老,道:“我只有一個問題——你是有強迫癥嗎?” 回憶回籠的那一刻,她就知道所謂的話本,都是月老打發時間時寫出來的。 越春先前不過就是因著上任雨師卸職,她作為雨師座下第一親傳,順理成章升了官兒,一時高興,提了兩缸酒跑去香火琳宮拉著月老飲酒慶賀。 但她本就不是個酒量好的,加之轉正興奮上頭,倚靠到姻緣樹上的時候不小心扯松了一根紅線——好巧不巧,正是筠心仙君的那根。 月老頓時酒醒了大半,掐著她的兩肩狠命搖晃,嘴里叫喚著:“我好不容易給他倆牽上的??!” 越春被晃得腦袋更暈,但人還沒傻,問道:“你沒打死結嗎?” 月老將她推開,捧著那根紅線,道:“他倆現在根本配不上,我特地寫了個劇本,好容易這根勉強能搭上了,我倒是想綁!” 結果就是,他們一同試了幾天,仙法耗費了不少,每次那紅線剛碰到,就輕飄飄地落下來。 見他一日比一日焦灼,越春也難得有些愧疚。是以當他興致沖沖說可以安排她進去,在凡間兩人之間周旋,做他紅線代理人的時候,越春幾乎沒多做考慮就答應了。 只是歷劫就歷劫罷,還非要人家按照他的腦回路走,他是不是有毒! 雖說以往創始元靈安排仙官歷劫的時候也會稍稍定個大框架,省得他們走得太偏,本末倒置——但也沒有說每個人都量身定制個劇本,叫他們非得按著走??! 不過一世情劫,光撮合男女主角兒不就夠了么?為何還非要故事曲折有看頭,情節跌宕不落俗???!不知變通的老頑固??! 況她全無意識的這些時日,是真真近死的。早知這是拿命玩兒的,她怎么可能下去。 充當了六載“系統”的柴道煌不過稍頓一瞬,瞬間明白她的意有所指,尷尬地咳了兩聲,偏頭看向床尾的創始元靈。 后者雖不懂他們打什么啞謎,但也知道是柴道煌自己惹下來的亂攤子,哼道:“你自己解決?!?/br> 柴道煌上前兩步,揪住他的袖子挽留道:“不是罷?好歹我也是為了幫你的忙……” 創始元靈輕易避開,仙風道骨絲毫不亂。只是瞧見眼前鬼門關走了一遭的雨師,想起紫微大帝對著他欲言又止,想罵又不好開口的樣子,創始元靈也難免頭疼。他道:“我真是情愿你不幫?!?/br> 柴道煌道:“元靈兄,何至于此??!” 后者不再理會他,也向越春點了個頭,大跨步朝殿外走去。 柴道煌見他不理,干脆拽著他的胳膊,嘴里嚷嚷不停,一路拉拉扯扯出了殿門。 越春剛醒來思緒還紛亂得很,冷眼旁觀,一時不查,還真叫他趁亂摸了出去。 她額心微痛,身體的不適還很明顯,像是無法承受久別的魂體,有些不匹配的別扭。 越春抬手揉了揉太陽xue,身側的仙侍伸了手過來替她揉,問道:“仙君,可好些了?” 越春半晌才喚道:“落月?” 落月應了一聲,道:“仙君有何吩咐?” 越春站起了身,落月當即取出暗藏流光的茶白法衣套上,再將因久躺而拆解下來的發飾一一簪好。 她原是心緒有些雜亂,不愿呆在仙宮,正想出去走走,卻有仙侍來報:“仙君,碧霞元君來訪?!?/br> 越春頓了頓。按理來說,碧霞元君是三十三重天之上的,與她這樣子的神官交集幾乎可以算作沒有,更不會說探病什么的。 但這位顯然是個例外。 碧霞元君都已然歸位,那么,他呢? 越春一時有些恍惚錯亂,片刻后鎮定了心神,才吩咐叫人請進來。 來人模樣分毫未變,衣著精簡,長發高束,失了平常女子的嬌俏,卻平添幾分英氣。端的是巾幗不讓須眉。 越春坐下來,依舊沒個正形,骨子里都透著分倦懶。她唇角一彎,抿開一個笑容,道:“好久不見——常歡?!?/br> 她應當是無聲無息地躺了許久的,這人倒是有意思,她一醒,就巴巴過來了,大約是興師問罪。 常歡并不回應她的招呼,反而抬眼將她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個遍,不知是失望還是慶幸,問了句牛馬不相及的話:“這回是他是嗎?” 她說得莫名,但越春卻一下子明白過來,面上卻是一派云淡風輕,裝聾作?。骸霸f笑了,越春哪敢同你搶什么?!?/br> 常歡道:“你本不該在此次歷劫,還攪亂了我與他——什么你都要橫插一腳嗎?” 在凡間呆久了,倒是許久不見她這般咄咄逼人的樣子了。即使在最后關頭,她作為戚廉隅的妻,也只是帶著悵惘和安慰地和盤托出,點醒了她。但此刻卻氣勢逼人,如同凡間孩子愛玩的老鷹捉小雞游戲,她就是守在前頭的母親,張著羽翼,不將身后的人展露分毫。 越春盤著指尖的手一停,不過半瞬便恢復自然,語調輕快婉轉:“如何怪得了我?情難自控啊,jiejie?!?/br> 對面的人不動如山的神情終于出現些裂縫。她與越春原先確實有這么層別樣的關系,叫聲jiejie倒也使得,只是原先親密的稱呼,自打決裂后再重新提起,反而有些陰陽怪氣。 她們都曾師從雨師座下。唯一不同的,便是她是個正兒八經跟了雨師幾百數千年的弟子,而越春卻是雨師與凡人的親女,不過百年。因著大個千來歲,且小姑娘粉雕玉琢,喜人得緊,常歡還很是疼寵謙讓這個小師妹。 但即便仙人親緣本就冷淡,難免還是有失偏頗。 期間的不公誤解自不必多說,常歡最終離開了雨師殿,與她也是形同陌路。 常歡瞧不出喜怒,道:“我與他如今有婚約在身,你還是要拎清些?!?/br> 越春噗嗤一聲笑出來,道:“阿姐防我未免太過。不過是歷劫罷了,凡間種種,如何作數?碧霞元君難道——連歷劫都參不破?” 常歡盯著她的笑顏,面色冷沉,道:“凡塵間我已經讓了你一回?!?/br> 越春笑容漸漸消失,像是失了再同她交談的興致,道:“放心罷,我可沒閑心做那打鴛鴦的棒?!?/br> 常歡起身,最后丟了句:“你最好是?!痹捳Z間卻像是隱隱有絲悲戚與質疑。 越春一瞬不瞬盯著門口,看著她離去,一動未動,面色漸漸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