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26
龔俊還是坐上了大卡車。他其實有些害怕,車子的馬達聲吵的他很煩,一開始道路不怎么平坦,車輪碾過石子坑洼,把他顛簸的頭暈目眩。張哲瀚把他抱在懷里,一下一下地拍著他的背脊。 陶又晴一起坐在車后,她鮮少出遠門,很少坐車,被顛得幾欲干嘔。她拍了拍車后,喊了一聲龔東強,龔東強陪著笑臉搖下車窗哄她,被她吼了一聲好好看路,縮回了腦袋。她總有些不詳的預感,但是說不上來緣故。女人的第六感總是比男人準,可惜男人向來覺得第六感是唬人的。 “你瘋了吧,”繆格列汀扶著額頭,“國際上都沒有幾個狼孩能學會說話,你要我半年教人家融入人類社會,這不是唬人嗎?” “不一樣,”毛阿屁蹙眉,端起水杯,卻沒有要喝的意思,“他……不太一樣,你見到了就明白了?!?/br> 那么多狼孩,哪個不是殺了狼孩全族再把他們帶回人類社會強行教他們說話?誰問過狼孩愿不愿意?可是龔俊不一樣,他渴望學會,甚至沒人教他,都要自己琢磨。 “教不會也沒什么,”毛阿屁說,“能教會一點他家里人就挺高興了,畢竟不那么說,誰會答應自己的孩子來做這個試驗?” 繆格列汀沉默了,幾番斟酌,她終于開了口:“我知道了,準備調試好儀器,等他來了就試驗吧?!?/br> “誒,好?!泵⑵c了點頭,起身去迎接浩浩蕩蕩的龔俊一家人。龔俊被安排了要去各種房間去測試,關節活動,脊柱,步態,臟器功能一個不落,龔俊乖乖地被翻過去覆過來,拍片計數一個不落地檢查好。末了,護士把他按在凳子上要給他剪頭發。 “嗷!”龔俊打了個激靈躥起來,把頭埋在張哲瀚的懷里,有些驚恐地看著護士的剪刀?!皼]事嗷,俊俊,”張哲瀚捏了捏他的后頸,“不怕,沒事?!?/br> 龔俊還是不肯讓人碰他頭發。十多年沒有剪過的發絲披散在肩上,落在腰間,他捂住頭發有些無助地看了眼張哲瀚的眼睛。張哲瀚猶豫了一下,坐在了另一個椅子上,讓醫生先幫他把頭發剪掉。 張哲瀚的頭發長過下頜,未落到肩膀上,平時扎在后腦勺,像個羊尾巴似的。張哲瀚讓龔俊看著他,示意護士給他把頭發剪短。慢慢地羊尾巴落在地上,張哲瀚的腦袋變成圓毛茸茸的寸頭,他對著龔俊揚了揚下巴說:“看,俊俊,沒事的?!?/br> 可是他看見龔俊眼眶紅了。張哲瀚陡然心慌,伸手去抓龔俊的手指。龔俊沒說話,沉默地坐上椅子。 龔俊從小把自己的頭發當做尾巴,他很珍惜自己的頭發。他當然知道張哲瀚是想讓自己不害怕,也觀察過人類,大部分人類都沒有他這么長的頭發,融入人類社會,剪頭發可能是必須的。 可是龔俊莫名感覺有些委屈,他知道這樣可能有些無理取鬧,可是他忍不住,他委屈地嗷了一聲,順從地低下腦袋。 剪子靠在他脖頸附近,似乎正貼著動作,他覺得很涼。如果身后的人要結果他,他就是被咬住脖子的鹿,無路可退。沒有野生動物能在被抵著后頸的情況下有安全感。龔俊感覺自己幾乎要忍無可忍了,他多次想跳起來咬斷身后的護士的動脈,但是他控制著自己,告訴自己不能。 終于剪好頭發,龔俊慢慢站起來,小心翼翼地挨著張哲瀚輕輕哼了一聲?!罢婧每?,”張哲瀚揉了揉他的臉頰,夸得真心實意,“特精神?!?/br> 龔俊知道他在夸自己,但是也沒有高興起來,只是捧場似的扯了扯嘴角,對著張哲瀚笑了笑。 等一切就緒,毛阿屁帶著他們見到了繆格列汀??姼窳型☆^發是黑色,五官骨相卻是標準的歐洲人的樣子,眼睛是湖水一般的藍色。龔俊看到繆格列汀的時候,突然全身一抖,張哲瀚感覺到他的警惕,抓著他的手緊了緊。 “你好,”繆格列汀伸出手,“我是這個實驗的負責人?!?/br> “你好……”張哲瀚也伸出手和她握了握,摳了一下龔俊的手心,“來俊俊,和繆老師打個招呼?!?/br> “你好?!饼徔≌f得很慢,“我叫龔俊?!?/br> 繆格列汀湖藍色的眼睛一亮,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眼龔俊,但很快又收回了驚訝的目光。 “是這樣的,我們的試驗是有需要他描述感受的,所以我們會科學地訓練他說話和簡單的生活技能,”繆格列汀推了推眼鏡,“但是我們試驗的目的并不是教他說話,這個您能理解嗎?” “嗯……”張哲瀚點了點頭,“我想知道,具體是……什么樣的試驗?” “這個我無可奉告,涉及一些版權和學術問題,”繆格列汀長得很漂亮,對著張哲瀚笑了笑,她的笑仿佛經過精密的訓練,那弧度和配合的眼神,讓人看上去非??煽?,“但是我可以保證,肯定對他身體沒有什么壞處,您可以放心?!?/br> 見張哲瀚還有些不放心,繆格列汀請龔俊進了實驗室,開始給張哲瀚展示如何教龔俊說話。實驗室有一面落地的觀察墻,透明的看得見里面,張哲瀚透過玻璃,看著龔俊乖乖地坐在凳子上,跟著老師,開始咿咿呀呀地做著唇舌鍛煉和發聲練習,看上去適應的不錯。 等龔俊學了快一個小時,繆格列汀覺得差不多了,給龔俊拆了一包豬rou脯,帶上門走了出來。 “我們要求半年不見面,但是他剛離開你們可能會有一些分離焦慮,這一個月還是要麻煩你按照我給你打電話的頻率來看他,逐漸減少來的頻率?!笨姼窳型『蛷堈苠塘?,“半年之后,如若沒有成功,我會讓你們見面一個月左右,一個月后還要繼續來實驗室,當然不會一直這樣,如果三年試驗一直沒成功,我就會換試驗對象??梢越邮?,你就來簽個字吧?!?/br> 龔俊感覺自己的時間在變慢。張哲瀚會隔一段時間來看他一回,他不知道是自己不想和張哲瀚分開的原因還是別的什么,他感覺張哲瀚來看他的頻率越來越低,然后再也沒有來過。 他當然不愿意相信,只是固執地覺得是分別,和被關在實驗室里不見天日,所以時間在他身上無限的拉長,變得比較緩慢。他在等張哲瀚接他回家。 其實實驗室也沒什么不好,起碼在張哲瀚長時間不出現之前,都還可以。每天按時起床學習一些知識,然后吃些蔬菜比例極高的飯,然后按時睡覺。 張哲瀚最后一次出現之后就不一樣了。他常常被捂住眼睛,固定在床上,有什么東西扎進了他的皮膚。龔俊痛苦地嚎叫一聲,想要掙扎,卻感覺全身軟綿綿的。有什么涼涼的東西鉆進了他的血管,他甚至覺得這些人想要他性命。 再恢復意識的時候,他眼睛還是被布條遮住,他看不見。于是龔俊嘗試動了動四肢,發現自己仍然動彈不得。他小聲地嗷了一下,這一聲,讓觀察室的繆格列汀發現他清醒了過來。 也不管那聲狼嚎里是否夾雜著恐懼或者委屈,繆格列汀按下了一個按鈕。龔俊敏銳地聽到一聲“滴”隨后一股氣味直直地沖向鼻孔。 那股氣味他很熟悉,他第一次見到張哲瀚的時候,就聞到了這種類似的氣味。但是有所不同的是,張哲瀚那會氣味像鉤子一樣,若有若無地挑逗著龔俊的神經,像是在草地上碰到翅膀就靈巧地飛走的蝴蝶,動人心房;而這種香味濃郁,濃郁而笨重地把龔俊包裹住,熏得龔俊幾乎要窒息。 龔俊的嗅覺本就比正常人類敏銳,這樣濃度的味道讓他幾乎要嘔出來。他迷迷糊糊,喉嚨里發出痛苦的呻吟,他仿佛看到了張哲瀚的身影,想伸手去抓,發現自己被困住,于是幻境破滅,他發現自己在一片黑暗里,只能痛苦地哀嚎。 幾次三番,一個月下來,這樣不斷地重復,龔俊先是感覺自己的鼻子都要被折磨瘋了,繼而他的鼻子開始逐漸麻木。這種氣味瘋狂催動他體內原始欲望,卻又濃郁得讓人作嘔,甚至讓龔俊覺得再聞下去他要瘋掉的味道惹得暴躁而易怒。 觀察室外,繆格列汀皺著眉頭,她有些不甘地關上了按鈕,開始埋頭記錄試驗數據。這個月狀況不太理想,龔俊沒有出現她想要的狀態,她皺著眉頭分析原因,被來送午飯的毛阿屁打斷了思路。 “想什么呢?”毛阿屁問她,“先吃口飯吧,別餓著?!?/br> “不是很餓,”繆格列汀抬頭,皺著眉頭結果飯盒,把數據放在毛阿屁的腿上,“你來幫我參謀參謀?!?/br> 清風明月亂我心,凡桃俗李毀人意。毛阿屁勾起了嘴角:“你這樣改改呢……”他倆挨在一起討論了個把鐘頭,等終于敲定了修改方向,才想起龔俊還被綁在實驗臺上,趕緊給他打了一針安定,然后幫他解開了繩子,套上頸鏈栓回了地下室。 本來龔俊是并沒有帶頸圈的,只是實驗這樣往復,他的脾氣越來越差。好幾次解開了觀察臺的捆綁,就開始往外跑,為此還差點咬傷過幾個人。 繆格列汀為此找了牙科大夫,給他打了全麻,然后拔掉了他的犬牙,給他的牙齒帶上牙箍做矯正。龔俊醒來之后,迷茫了一陣,沒感覺到什么異常,于是站起來參與了實驗室安排的活動和學習。 等吃飯的時候,龔俊才發現自己的幾顆尖牙沒了,憤怒地去撞實驗室的門,把自己撞了個頭破血流,那之后,繆格列汀就給他栓了條沉重鐵鏈,綁在地下室,美其名曰防止他傷到自己。 龔俊現在沒有任何可以傷到別人的東西了,這也意味著他沒有任何防身的武器。龔俊低著頭,看了看自己手指,指甲乘著他睡著,被剪得凹進rou里,天生比較尖利的犬牙被拔掉,帶上了牙箍矯正,連咬碎被煮軟了的蔬菜都有些困難。 地下室有面鏡子,他曾經去照過自己。他以前沒怎么正經瞧過自己。野外的時候,只有在湖水邊喝水才偶然見過自己的樣子,何況喝水也小心翼翼,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地怕遇到天敵,他怎么也想不起曾經的自己是什么樣。 龔俊泄氣地把自己縮成一個團,自從來了這里,他養成了冥想的習慣。尋尋斯斯怎么樣了?發發和阿燁會不會怪他沒有照顧到他倆兩歲就走了?阿絮和阿衍會不會罵他沒出息,到最后就這樣被人帶走了?還有他的孩子,那個孩子估計這輩子是不會狼語了,可能以后爸爸說什么都聽不懂了,這么小的時候,爸爸一直不在她不在身邊,她會不會以為爸爸不要他?張哲瀚,他最后才去想張哲瀚。 龔俊有時候忍不住地懷疑,張哲瀚是不是知道這些,故意把他送來這里的?但是稍有苗頭,他就自己否認了這些想法。 張哲瀚是不知道自己會被這樣對待吧,不然他那么心軟的一個人,自己稍微嗷一聲就心軟得任由他過分的人,怎么會忍心呢? 可是他怎么就再也沒來過呢?龔俊想,如果他來就好了,真的非常非常想他想看到他。啊,龔俊突然想起,他來的時候,自己就沒有被這樣對待,那些穿著白大褂的人,對他可好了。那張哲瀚……可能是覺得放心了才離開的,龔俊想。 他突然為自己這么想張哲瀚而感到羞愧,而后他突然陷入了另一塊情感的沼澤——張哲瀚被他們騙放心了,所以離開了。那張哲瀚,是想把他放到一個放心的地方就離開嗎?他還是不要自己了…… 龔俊痛苦地嗷了一聲,他把這自己脖子上的項圈,憤怒地撕扯。張哲瀚,你騙我,他想,你說好的不會不要我的。他徒勞地掙扎,喉嚨被壓迫得發出低低的嘶吼,他一脫力,倒在地上,嘔出了晚上的飯菜。氣味難聞,但是不到早上也沒人會來清理,他倒在地板上,把臉埋進臂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