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春 第78節
辛盈袖腦中驀然勾連起什么。 她想起近日傳揚于上京,說是明年開春要選秀的閑言。 只覺自己模模糊糊觸到了帝后間的禁忌。 素來正直的小醫正終于沉默地點了頭,應允了謝韞。 內殿的謝韞掩起了流蘇錦帳,沒有人窺得見她獨自臥在榻上的情形,也無人得以窺見她面上的表情。 只在那熟悉的腳步聲漸漸逼近時,女子尚帶著幾分虛弱的話音自帳后傳來: “臣妾眼下形容,衰朽狼狽,不堪一見。請陛下不要掀開帳子好不好?” 元承繹驀然被定身在原地,說不出心頭究竟是多少酸苦滋味。 卻又聽她話聲惶惑,甚至帶了濃重哭腔: “夫君,怎么辦,我可能還是保不住我們的孩子了?!?/br> 他和他的妻子被這一道刺金描鳳的華帳隔開,倒好似將他們之間的心弦也割斷。 不知為何,元承繹竟覺,他極難與謝韞此刻的悲傷感同身受。 可謝韞那么痛苦,他怎能眼睜睜望著她痛:“阿韞,沒事的,只要你在就好了,朕要的是你,只要你陪著朕身邊便好?!?/br> 謝韞靠在枕上,譏諷地挑起了唇角,全不似她話中透露的無助。 可她還是能擬造出一種萬念俱灰的嗓音,顫顫問出下一句。 倒好似將自己的最后一絲念想也放在了元承繹面前。 一旦她問出去,便將自己的最后一片心也一并遞去了元承繹面前。 等待他的疼惜拾起,抑或是一腳踏碎。 “夫君,怎么辦呢,我若留不住孩兒,百官豈不是又要上書……” 朝野針對皇帝子嗣一事的爭論素來沒有過平息,其實哪怕是謝韞此番再次有孕,亦有人不斷進言,請求皇帝廣選嬪御,以繁衍皇嗣。 元承繹在過去的五年擔起前朝風雨,一力將這些聲音擋了回去,為的是護住謝韞。 甚至初時,他還狠狠罰過幾個最為執著迂腐的諫臣。 可他此刻受著謝韞的一問,卻并未答話。 他和阿韞的子嗣緣分似乎總是差了那么一點兒。 這段時日以來,謝韞萬分小心地呵護腹中那脆弱如風中燭火的子息。 如同令他二人無比失望又痛苦的前兩次一般。 可元承繹卻已然做好了同這個孩子無緣告別的準備。 也做好了明年開春選秀的準備。 這些都是既定之事,無力更改,他不可能欺騙阿韞一時。 謝韞在這一片沉默里將唇角的諷笑扯的更大。 她原本只是瞪著帳頂承塵,心血漠然地裝出脆弱泣音,聽著帳外的元承繹的反應。 可此刻大大地張著眸,淚珠子竟當真自眼眶滾了出來。 她默默揩干了兩行差點兒滑入耳廓的淚,長長吐了口氣,一并將自己的所有癡妄都吐盡。 只覺頭腦前所未有的清明起來: “臣妾知曉了?!?/br> 他同她都聽懂了方才那句是謝韞的試探,而后的沉默也是元承繹的回答。 “臣妾會做好一個皇后的職責,陛下,您可以相信臣妾?!?/br> 元承繹只覺心如刀絞,并不應聲。 可過了幾息,謝韞又道:“陛下,臣妾有些倦了,您政務繁忙,便先回吧?!?/br> 至此,那頂描金繡鳳的錦帳之內再無反應。 “阿韞,你不要多想,朕愛的人只有你,你會是朕唯一的妻子,是大周唯一的皇后,朕會好好待你?!?/br> 半晌之后,他對著滿室岑寂出了聲,終究還是挪動了步子。 就此離去。 帳內的謝韞只覺眼睛是不是壞了,只因那些不斷冒出的淚水怎么也抹不干。 她不斷抬手去拭,卻忽而被哭意哽出了一聲啜泣。 不過幸好,并沒有人聽到。 最幸好便是,她方才掩起了帳子,不必望見元承繹的表情,也不必對著元承繹那張臉做戲。 冬月歲暮,凜冽朔風一日日席卷上京,在昏灰暗天里醞釀多時的寒意終于化作天正七年紛紛而下的一場初雪。 宮中眾人亦是道奇,自月前那場突然的腹痛過后,謝韞腹中子竟又一日日安穩下來,如今將滿七月,孕相明顯。 這段時日,元承繹每日在前朝處理政務,但無論多晚,必定會回千秋殿和她同眠。 甚至比之過往,這個淡漠鐵血的君王更多了一絲為人夫的體貼和柔情。 可對于她腹中子,元承繹的態度仿佛是松動了,又仿佛仍持著些疑慮,時時刻刻在心頭做好失去它的準備。 但上京城的各大世家倒是將開春選秀視作板上釘釘的大事。 一潭看似平靜的湖池之下,許多人心思各異,卻又心照不宣地開始暗自走動,連勾欄中多情嫵媚的善才舞姬都比往常忙碌些。 只因不少自詡高貴的朱門豪族,暗地里請她們為家中女兒傳授技藝,也教她們學會風情。 舞姬們也是受了任務的,要在這個包蘊了無數希望和野心的冬月里,挑動出那些高門府上的端莊靜姝們骨子里的風情柔媚。 要將她們一個個變得水目盈盈含情,腰肢窈窕如蛇;要她們來日化作君王龍帳中的枕邊香,繁衍皇家子嗣,榮一姓之身。 謝韞或許是知曉這些貴女正在度過一個怎樣忙碌的冬日,于是在冬雪之際散下帖子,邀諸命婦女眷入宮賞雪。 收到皇后帖子的人家皆是來年要入選的貴女,宮宴之日或許當真是她們這個冬天唯一得以休息的一日。 眾人心頭對這場宴會猜想紛紜。但也隱約知曉,約莫是皇后要親眼見一見這些日后的宮嬪姊妹,同她們合一合眼緣。 謝韞雖出身會稽謝氏,擔了個謝字,但她本就出身旁支,自幼長在英國公府上,并無根基。 故而此次初雪宴,她或許是想趁著這些女子尚無品階,在此刻便挑幾個可心的女子賣個好,屆時她們入了宮,也會惦記些皇后今日的恩德。 眾命婦自然在家中苦口婆心教導了女兒該如何去討皇后喜歡。 可也有一等心高氣傲的高門女子不屑于此,畢竟皇帝登基足足七年,此次忽然松口開選秀,這便是要她們去充盈子嗣的。 謝韞眼下雖是皇后,她們一個個要跪在她腳下行禮,可若皇后終生無子,說不得是誰要仰賴誰呢。 哪怕眾人各懷心思,這場初雪宴也仍是在冬月二十這一日開了起來。 被同邀入宴的自然還有長公主和辛盈袖。 元承晚自然也猜到了皇嫂開宴的意圖,只是望著謝韞懷妊將七月,身骨卻消瘦如舊,心頭便是說不出的酸澀滋味。 “皇嫂——” 她素日同辯才甚佳的裴御史言語爭鋒,幾乎是難分伯仲??扇缃駥ι现x韞才覺自己笨口拙舌。 元承晚竟不知該同謝韞說些什么。 可謝韞今時今日是當真看開了。 她受著元承繹數月的體貼,心頭卻一日淡過一日,幾乎要對著他掀不起波瀾。 對她的丈夫尚且如此。 那她也可以對著這些女子,對著丈夫日后的嬪妃、日后其他子嗣的生母泰然自若,淡而處之。 甚至對著腹中這個她期盼了五年的孩兒,謝韞亦好似再找不回前兩次那種時刻牽動心弦的滋味。 “貍貍,” 反而是她先安慰地握了長公主的手: “皇嫂如今過的很愜意,你不必擔憂,更何況這些日子,盈袖出了那么多力,我……盈袖?” 辛盈袖先前一直怔怔望著謝韞愣神,直到此刻受著二女的一同注目,方才如夢初醒。 笑容自來是掩飾情緒的絕佳手段,她朱唇漾出笑,梨渦深深:“臣昨夜睡晚了些,今日有些疲乏,方才恍惚了?!?/br> “袖袖可還好,這宴會算不得什么,本宮讓春和送你,你且回殿中小憩一會兒?!?/br> 辛盈袖垂下的眼眸中滿是痛苦和掙扎,可對上謝韞關切的問話,輕輕抬起眼,那些難過的水光便一瞬退散開。 她眉心輕輕動了動,于是眼中的痛苦便俱化作唇畔柔軟的笑意: “多謝娘娘關懷,臣無事,我們一同入宴便是?!?/br> 謝韞握了她的手,三女一同步上前,暖閣就在前方幾步。 長公主正欲再問些什么,可行過假山遮掩處,卻忽聽得一道嬌脆的嗓音傳來—— “那誰知曉呢,反正我阿耶的妾室里頭,懷到八月才母子俱亡的也是有的……” 寒風驟冽,每一個字都卷在風聲里,刮在她們心頭,周遭氣氛一瞬凝滯起來。 作者有話說: 第45章 抗拒 元承晚霎時冷下面色, 長公主身為天潢貴胄,氣度驕人,此刻周身氣勢沉下來, 便更是叫人不敢逼視。 “這是哪家的小姐,這般好教養?” 她松開謝韞的手步上前去, 妙目一個個掃視過那三兩聚在一處的女子。 雖是發問的語氣, 可任誰也不會將她話中調笑視為真心。 方才那群衣裙鮮亮,小鳥兒一般的小女郎被她看低了腦袋,小臉慘白,容色惴惴。 一個個囁嚅不安,不敢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