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春 第79節
長公主正要追問, 卻聽得左側傳來一道沉怒的嗓音: “來人!將這群人都帶下去, 好好審一審,究竟是哪個不要命的敢在宮里說這種混賬話?!?/br> 是元承繹。 謝韞眉目無波, 仿佛與這場風波無關, 扶著肚子立在原地。 此刻抬眸,望著忽然現身的元承繹肅著面朝她大步行來, 連身后撐傘的內官都跟不上皇帝的步子。他一邊走還一邊解著身上的大氅, 要披到她身上來。 謝韞心頭是前所未有的厭煩。 一種欲嘔的惡心感堵在胸口, 讓她失卻這些日子做戲的好演技, 只是空著眸子, 面無表情地望著皇帝。 無比厭惡他,也無比厭惡這群日后要和他發生關系,要她去周旋的女子們。 可這副模樣落在元承繹眼中, 便是素來溫婉的皇后被打擊的失魂落魄。 這是他的發妻啊。 是他奪位前便一眼定情, 而后主動求娶的謝家阿韞。 她如今孕將滿七月, 可立在雪絮里, 倒好似比從前更加伶仃。 元承繹只覺自己受著錐心之痛,他將暖厚的大氅罩在謝韞身上,摟她入懷: “阿韞,別聽她們。不見這些人了好不好,朕陪你回千秋殿?!?/br> 謝韞仿佛終于憶起自己在這場荒謬又可笑的雪景里該扮演什么角色。 她唇畔笑容溫婉靜美,搖了搖頭,抬手拂去皇帝鬢邊落雪: “陛下不必擔心臣妾,臣妾并沒聽清什么?!?/br> 元承繹墨濃的眉死死擰?。骸鞍㈨y!” 謝韞該生氣,該失落,唯獨不該如此刻她給出的反應一般,這么善解人意又順從,仿佛一個沒有魂靈沒有愛憎的木偶。 哪怕她慣來就是個賢惠的皇后。 “臣妾真的不在意,陛下,莫要去追究了。這些小姐年歲還小,別驚了她們,放她們回家吧?!?/br> 她真的太善良了。 可此刻的善良都化作最鋒利不過的刀刃,一刀刀刮在元承繹的心上。 他哽了一瞬,不愿再聽她說這些女人,只輕輕牽起她的手:“阿韞,我們回千秋殿?!?/br> “好?!彼兔紩r的溫柔仍如從前一般。 可行了不過兩步,謝韞卻將自己的手自他掌中褪了出來:“天寒,陛下不必牽著臣妾?!?/br> 元承繹掌中霎時成空,可謝韞已將手掩入袖子,他也默默收了手。 帝后的兩道身影便就此消失在茫茫風雪,沒入朱砂宮墻深處。 這場初雪宴自然沒能開得起來。 可即便沒開,長公主的心頭還是沉重不安。 今歲的雪落得大,夜里常聞斷枝聲,即便撐了傘,可還是紛紛揚揚便披了行人滿頭。 待長公主帶著一身風雪寒意歸府時,已是滿身疲憊。她如往日一般,先徑自去暖閣看望了阿隱。 烘化滿身雪意入得暖閣中時,卻發現裴時行已先了一步下值回府。 男人一身家常長袍,因為要抱阿隱,周身未配蹀躞玉飾,一副簡朗清謖的模樣。 淡色的衣袍倒好似令他整個人都柔軟下來。 俊朗的眉眼間綴滿溫柔,手里抱著女兒,口中低低哼唱著河東一帶悠揚的歌謠。 低低柔柔,落在她心上,繾綣又安定。 他也留意到小公主正倚著門框癡癡望他。 裴時行口中調子不停,卻上前去攬了她進門,怕她受了風雪侵襲。 這副哄女兒的場景在往日只作尋常,可或許是今日目睹了皇兄皇嫂二人貌合神離的模樣,元承晚竟前所未有地覺出依賴。 仿佛就這么下去,就這么和裴時行一同走下去,也是很好很好。 她方才留意到,皇嫂是有意不讓皇兄牽她的。 謝韞不愿皇兄觸碰她。 只因皇嫂將手收回袖中時,元承晚分明望見她將手在袖口重重地拭了拭。 這個動作里的抗拒意味,已然無法更加明顯。 可這般的抗拒姿態有一日竟是出現在她那對鶼鰈情深的兄嫂身上。 她至今記得皇兄當年說他要娶的人是名不見經傳的謝家阿韞時,眉宇間飛揚欲出的喜意與自信。 也記得皇嫂婚后提及皇兄時,不自覺羞紅的面靨,那化作一潭春湖的眼眸。 可如今他們夫婦走到了這般田地。 元承晚忽而覺出前所未有的疲憊。 可有人在她身旁托住了她,長公主張開雙眸,是裴時行將女兒放在了搖籃,而后又抱她坐在榻沿。 “貍貍今日怎么了?” 她將面孔埋進裴時行懷里,悶悶出聲:“累了?!?/br> 裴時行一早看出她有心事,且這心事還是摧她笑顏的悲傷事,但她此刻不愿說,他也心照不宣地哄著她: “那貍貍先睡一覺?!?/br> 他也如方才哄阿隱一般,為她在懷中調了個舒服的姿勢,溫熱的大掌一次次輕拍在妻子背上,方才悠揚的歌調又起。 其實裴時行哼的調子是河東一帶的方言,元承晚并不聽得大懂。 但在他寬厚溫暖的懷抱里,附耳去聽他胸膛震顫,精神也不自覺一絲絲松緩下來。 她好似望見了河東連綿起伏的群山層巒,沉默矗立在長河之畔,又或是長風拂過時大片伏低的稻浪。 還有包容遼闊,寂靜地流淌過千萬個日月的江河。 遙遙無盡。 給她這一刻安定感的人,是裴時行。 暖閣中溫暖如春,母女倆先后被哄睡,唯有男人的歌調低低柔柔,久久不散。 元承晚這一覺飽足地睡到了傍晚時分,她醒來時仍在暖閣的榻上。 日華收盡余暉,室內光線昏暗下來,昏然暮色里,唯有裴時行的身影最為清晰。 “裴時行?!?/br> 她的話音尚且帶了方醒的朦朧。 裴時行含笑應聲:“嗯,是我,貍貍醒了?” 她嗯了一聲,又莫名有些執著地問道:“你方才一直守著我么?” “沒有?!?/br> 小公主忽然有些不開心,可這不開心十分無由也無道理,她并不愿表露出來。 裴時行卻看出了她的一瞬不快。 可他也是個壞心的人,直待唇角笑意因她的沮喪越扯越大,這才悠悠補充道: “我先前一直在的,半個時辰前阿隱醒了,我將她抱去給了乳母,這才走開了片刻?!?/br> “哦?!?/br> 她的心頭又明朗起來,仍是無由也無道理的。 “裴時行,”元承晚坐起身來,終于愿意同他傾訴心頭的苦悶,“我今日見了皇嫂,她還是很瘦?!?/br> “她同皇兄終究生了罅隙。 “我是理解她的,我只希望,皇嫂可以不要那么在意,如此便可以不那么難過?!?/br> 謝韞過的太苦了,可是她竟也不知可以為皇嫂做些什么。 裴時行安靜地聽她訴說,安慰道: “殿下,你要相信娘娘。 “臣在朝中時也聽過謝皇后賢名,一個能將六宮庶務打理得當,且受人贊譽的女子,她是個智慧的女子?!?/br> 若人有這般智慧,便會趨利避害,便會自難以改變的困境里尋到最適合自己的位置,盡量讓自己過的舒服一些。 可這話也不準。 他也自詡聰明,不也在小公主面前做盡傻事么? “我從前以為,皇兄和皇嫂一輩子也不必如此,他們從前那樣好……” 長公主昔年未識情愛滋味,所能想見的男女之間最為真摯美好的情意,俱都來自她的兄嫂。 她自己無意于哪個男子,卻也忍不住為這般美滿的夫妻情而贊嘆。 “罷了,我多去陪陪皇嫂,盈袖如今也在幫她調養,我們三個人在一處,怎么也會比皇嫂一個人坐著難受要好?!?/br> 裴時行贊同地頷首,順著她的話問道:“辛醫正同娘娘是表姊妹嗎?” 他那日自辛盈袖面前將元承晚抱走,恍然瞥過崔夫人的驚訝面孔。 似乎與昔年宮宴上首,皇帝身旁的那張面孔有幾分神似。 “不是。她們并無親緣,是因為袖袖嫁了崔恪,這才相識的?!?/br> 不過裴時行倒不是第一個生出這一問的人了,早年也曾有命婦問過。 彼時謝韞和辛盈袖年歲都小,二人的面龐帶些姑娘家的稚氣。 可是如今謝韞已是成熟女子,面龐瘦削,下頜尖尖,而辛盈袖輪廓更加柔和些,且她笑起來時比謝韞多生有一對梨渦,故而便不大相似了。 二女性子也大相徑庭,但凡同她們二人相處幾日,便不會再覺她們有任何共通之處了。 “哦,竟是如此?!迸釙r行亦是隨口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