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春 第59節
“遵命?!?/br> 裴時行謹遵貴主口令。 將壺器置在數尺之外,復又回身,上前挽起袖管,露出一截勁韌硬實的小臂。 而后陪她共坐在榻上,大掌把握住她觸感柔滑的手腕。 仿佛是在摩挲,叫人以為他的心神不過是放在狎昵把玩掌中的小娘子。 下一刻卻出其不意,準而快地投出一箭。 未偏未倚,正中壺心,弧度之利落干脆,甚至未同壺壁產生半分摩擦。 他垂眸望她,眉骨鋒銳,唇畔笑意里說不盡的風流。 元承晚卻自其間看出一點兒壞來。 裴時行指間又取了一枚羽箭,正閑閑挽著花兒:“殿下還要臣代勞嗎?” “……” 長公主忍氣吞聲收下這壺。 只她一雙玉手著實惹人憐,晝夜不得歇。 幸好如此含辛茹苦替裴時行勞動數日后,終于聽得城中異動。 城門已是封閉足足五日,被困滯于城門內外的百姓民怨漸起。 及至昨日晨間,官府終于張出榜文,疑賊人外逃潛藏于城郭山澤野地,征令城中有武學底子的壯年男子一齊搜山,商隊鏢師與船工自然俱在此列,每人日可貺五十錢。 禁中晨鐘伴著旦風送至朝鳳門下。 皇城衛左使楊信一身玄服勁裝,按著腰側鋒刀,以銳利目光逡巡過面前的壯年男子隊伍數遍。 終于站定。 而后揚聲道: “爾等皆是被錄名在官冊的良民,本官知你們這隊,都來自各個商隊漕幫,如今被困城中數日,被斷了生計?!?/br> “但諸位不要有什么怨言!” 他隨意地盯住隊伍里一個面色萎靡的青年男子,卻叫那男子下意識挺直了背脊: “七夕夜襲一事關涉皇家貴主,更關乎兩國邦交,若不早日查清真相,有一日邊關生亂,斷的可就不是一時的生計了?!?/br> “你們可聽明白了?”楊信低吼一聲。 隊伍里稀稀拉拉應起一片附和之聲。 “錚——” 是楊信將刀出了半鞘。 眾衛緊隨長官,一片整齊的抽刀之聲后,眾人一時只覺雙目被雪亮刀鋒眩的發疼。 他漫不經心地把玩在鯊皮刀鞘上:“你們說什么?” 隊伍中皆是青壯男子,尤其是商隊鏢師,素日里便過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 眼下卻不由地在皇城衛的氣勢里收歇了調笑和混事的心思。 “明白了!” 眾人齊聲震吼,雙目怒圓,平白自這晨間朔風里沖騰出一股氣勢。 “極好。爾等排好隊伍,一個個搜身。搜完,便開城門?!?/br> 楊信嘴角笑意似乎別有意味。 只是眾人尚且兩股戰戰被圍在一團刀光里,顧及不得旁事。 被搜過身的民夫一個個排起長隊,復至一旁手持文冊的皇城衛處一個個勾名劃冊。 而后這些面孔被人打散,重新編作百余隊伍,每隊十人,分往城外東山,南山等山澤林脈之中。 于七月烈暑之下搜山,自然是個苦累活計。 待這群方才氣勢震天的男子生生在酷日下曝曬過兩個時辰。 已然是頭暈目眩,神智不清。 哪里還記得今晨的來意,更辨不清彼時同自己來自一處的、站在一處的是誰,而今身旁的又是誰。 直到驚變突生。 眾民夫惶惶如喪家之犬,被忽然肅冷了面孔的皇城衛驅趕成一團。 而后抱頭躬身,復被驅入一處修建在城外的秘密刑獄之中。 此處倒是陰涼,但摸頭不著腦的眾人背心手窩里皆是冷汗,生怕下一刻就要人頭點地,哪里還顧得上一時涼爽。 他們如待宰的羔羊被圈圍于一處,外有冷面提刀的玄服皇城衛看守,內有面色惶惶的同伴面面相覷。 直到一個時辰之后,這群穿著玄衣的人間修羅開始一個個地提人。 被帶走的人無不渾身戰栗生懼。 及至后來,望著前人有去無回,皇城衛再來提人時,幾乎便是將后者似豬彘一般拖拽而去。 仍是有去無回。 待元承晚趕至這處設立在城外山中的臨時詔獄時,已是一個時辰。 二人在書房中兩相交換,她確然知曉了裴時行的計策。 將眾人打散,而后重新編排,將符合疑犯身量特征的人都聚集起來。 再在他們身心俱疲之時出其不意,施以恫嚇威壓。 如今各人皆被單獨一隔看押起來,再一輪輪以真假消息連番相迫,步步緊逼。 直至對方的心理防線在身心的不斷折磨下,徹底崩塌。 經官府篩查,如今僅剩八十人。 這法子不是不殘忍的,長公主一早便詔令皇城衛屆時傳信于她,再由她親自參與分辨。 如此或可盡快揪出真兇,令無辜之眾不必再受皇城衛的恫嚇驚惶。 楊信親自出來迎了這位于城中久負艷名的長公主。 她的步子看起來已然有些笨重,不復向前的翩然似燕,步態婀娜,連云鬢也只隨意地挽了低髻。 雪白光潔的額上出了點點汗意,兩頰似桃花沾粉融香雪。 看得出她的確關切此事,方聞得訊便急急趕來。 “屬下見過殿下?!?/br> 他收起心下的所有遐想,利落地躬身行了個禮。 “楊左使不必多禮,這便帶本宮去罷?!?/br> 元承晚不欲再耽擱分毫,這便要楊信帶她直入獄間,一個個分辨過去。 人處在生死絕望的時刻里或許會萬念俱灰,惶惑懵然。 但她彼時已然生出了拼死一搏的孤勇之氣,將那賊子的面貌死死刻進心頭。 當然,依他們如今的判斷,面貌或許有辦法作偽,但是那雙眼卻終究剜不掉。 還有那人的眼神,終究無法輕易改變。 長公主挺著肚腹跟隨著楊信自牢房的暗門一間間查探過去。 待走過十余間,卻并未發現真兇。 她輕輕揉了揉腰,倒是并不氣餒。 畢竟總共也就八十余人,現下也算排除過十余人了。 只她額上汗意在這陰森寒涼的獄間被迅速風干。 長公主用巾帨掖了掖額角,朝楊信微笑道:“楊左使,我們……”繼續查探下一間罷。 可惜話未道盡,她整個人便被牢牢控入一個堅實溫熱的懷抱。 高凸的腹隔在二人之間,卻絲毫不妨礙男人硬實的臂死死按在她的腰上。 下一刻,一件帶了熟悉氣息的斗篷兜頭將她罩蓋住。 腰間的手終于移開,那人以長指為她系好系帶。 這才聽得那道含了沉冽怒意的嗓音說道: “勞煩楊左使暫且回避,容本官同殿下說幾句話?!?/br> 楊信默然,只聽得他身上勁裝佩劍因行禮而碰撞出鋃鐺聲響,而后腳步聲便漸漸遠去。 甚至未敢同元承晚說一句話。 待望著楊信身影沒去,他終于有心思來管懷中這個。 “元承晚,你到這里作甚?”裴時行冷冷垂眸,話中怒意仍未消散。 如今真兇尚未落網,她竟也敢四處招搖過市。 如今還拖著這么重的身子出城,來的還是這等陰森兇戾的刑獄之地。 他此刻上手去探,小公主原本因懷妊而稍顯溫熱的手掌都變得一片冰涼。 這種冰涼令他極為不安。 曾幾何時,眼前血光恍惚著出現的,好似也是這般冰涼的手溫,而后的一切開始天昏地暗。 令他的世界分崩離析。 長公主雖然不豫他方才當著楊信的種種霸道舉止,但仍是愿意柔聲解釋道: “是本宮以手令交代過楊左使,一旦三司收網,便由我來親自辨認,如此這般……” 裴時行并未得到安撫,卻因她的話音燥意更甚: “那你若有了閃失怎么辦,你讓我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