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春 第56節
只是她一時有些分辨不清:“裴時行?” “嗯?!?/br> “你又在裝相?” 男人似乎笑了一聲,無奈道:“臣沒有?!?/br> 小公主素來敬慕忠臣良將,幼時受的是溫謹厚德的訓誡,平日里對上那些老家伙也都是一副恭謹模樣。 她若是喜歡君子,那他就能繼續保持住這副模樣。 作為一個君子,攜手與妻子同道而歸時,還該做些什么呢? 裴時行思量片刻,主動啟口問道:“殿下今日入宮,一切順利否?” “不告訴你?!?/br> 不說? 裴時行側頭,垂眸望著自己手里牽的小公主,她唇畔帶了調皮笑意,是故意如此。 再觀神色,亦不見任何心結。 想必是無事。 “好?!彼允菍捄竦貙λ讌f。 畢竟,有所問有所不問也該是君子行徑。 夫婦二人一道自禁宮回府,可長公主的鸞車方才拐進興慶坊,裴時行遠遠便留意到一輛極其礙眼的雙搭漆輪青蓋馬車,正由馬夫馭停一旁。 果真又是那陰魂不散的青皮郎。 前段時日長公主因了唇上傷痕難以示人,閉門數日不出,也謝絕了諸多來帖。 故而裴時行雖偏居于廨房之隅,不得親在貴主跟前侍奉,卻也不甚擔心有墻外的狂蜂浪蝶趁機前來勾引。 可此刻再見這面白心黑的青皮郎,裴時行心中竟也不復以往,從容篤定許多。 或許是因他近來同元承晚相處甚為融洽。 如今二人夜眠一榻,同床共枕,真正如膠似漆。 甚而他昨夜還自貴主懷中咬花吮蕊,先了孩兒一步。 于那一痕香雪堆中做了回醫官,率先嘗得滋味。 其實人與人生來本就是不同的。 便如此刻,有人可以與長公主同車共座;有人卻只能煢煢孑立,似一條食不充饑的鬣狗一般,巴巴守在旁人家門。 當真是現眼。 故而待沈夷白同裴時行見禮之時,第一瞬便敏銳地感知到他神態超然含笑。 對著自己隱隱生出了俯視之感。 “多日不見表兄,表兄當真是越發靈妙脫俗了,想必于道修一途進益頗多?!?/br> 沈夷白聞言復拜一禮。 他同裴時行自前番二人獨對之時便算撕破臉皮,如今也不耐同他饒舌。 真真是令人作嘔。 著青紗道袍的出塵男子將憂切目光轉向長公主: “聽聞殿下昨夜遇險,在下鄙無門路,不得窺探貴主鳳體康安。只好親自叨擾一遍,不知殿下心緒可有稍定?” 裴時行暗自揣摩這人話里的七重心竅,正欲啟口代勞,卻被元承晚暗暗自身后抬臂,上手掐在他后腰側。 這是要他閉嘴的意思。 “勞表兄掛心,本宮并無事?!?/br> 長公主面上的感激與欣喜都十分得體:“今日天炎,表兄等候多時了,快隨本宮入門飲一杯茶?!?/br> 沈夷白哪有不應。 三人一同入了府門,方行至庭中照壁,長公主婉轉話音又起: “本宮代駙馬向表兄告罪,他尚有滿室案牘要理,便由本宮招待表兄可好?” “……” 同一處地方,同樣的三個人,同樣的借口,似曾相識的威脅。 或許略有不同的是,長公主背過身來對他美眸輕睞一瞬,裴時行仿佛自其間看出了些安撫與懇求的意味。 她都這般望他了,他如何不應? 方開解過自己一遍的裴時行面上帶出歉然笑意,維持住風度揮袂而去。 長公主府室廬清靚,夏日庭生如積芳草,日影自亭間疏疏而落。 元承晚同沈夷白對坐廬中,望茶湯細密悠遠,自壺中亦可揮灑出一片日月。 “在下近來閉門閱經,未曾登門拜訪殿下。不知昨夜那些歹人可有捉拿歸案?” 元承晚親自為沈夷白斟茶,眼皮輕垂,遮覆住所有情緒:“尚未?!?/br> 昨夜安康坊的動亂出了人命,沈夷白身為修道之人,內練慈悲念過數遍,方才復問道: “那殿下可曾留意到那些賊子有何異樣,在下聽聞昨夜便封了九門,可皇城衛與三司一道出人捉拿,至今仍未有音訊?!?/br> 元承晚昨夜本就是心覺有異,宣闐一來朝賀,當夜便有宣闐打扮的刺客來刺殺她們,實在太過巧合,這才有意去試探。 可她也只將這疑點告訴了裴時行一人而已。 長公主面上神色不露一絲端倪,只顰眉輕嘆道: “表兄有所不知,本宮頭一回見那般刀戈血染的駭人場面,哪里還顧得及旁的?!?/br> 沈夷白歉意地垂了眉目,仍是風骨蘊藉的模樣。 眼底卻漸漸積聚起陰翳。 自他的視角恰能望得見元承晚高凸的腹部,近一月未見,那孽胎在她腹中長的極好,又大了許多。 也時時刻刻提醒著自己,她被另一個男人染指,甚而懷了那個男人的孩子。 那處正被她以玉指下意識輕撫的地方當真是礙眼至極,令沈夷白幾乎維持不住面上笑意。 這孩子就不該存在,裴時行亦不該存在。 可沒有關系,所有的一切都要一步步來。 如今種種,只不過是他們二人之間的些許意外,他會一處處解決。 作者有話說: 第32章 清醒 崇仁坊街南榆林巷中往百尺, 有一處三進宅院。其間飛橋闌檻,明暗相通。此地多豪左富商聚集,故而這宅院自外表看來并不算得打眼。 宅中主人居處, 青竹翠簇,極盡清幽雅意。室中設一案, 上有抄錄至半的《黃庭經》, 字跡飛白俊逸,不難看出主人的隨和拔俗。 可此刻跪在內堂的人卻似乎頗為畏懼這位信道奉善的主人。 眼下已密密出了渾身冷汗,穿堂夏風吹過,如黏涼的蟒蛇游鱗過背,令他更加克制不住地戰栗。 若長公主得以一觀, 便能自那雙眼看出, 此人正是昨夜提刀同她有過對視的異族男子。 可此刻再望,這人分明是骨相平緩的中原人長相, 哪里是什么宣闐刺客。 面容平凡的男子獨跪兩個時辰, 方等得沈夷白歸來。 來人眼含冰霜,大步自他身旁掠過時, 青紗道袍裾角直直打過這男子的面頰, 他卻絲毫不敢閃避: “郎主, 屬下昨夜失手, 請郎主賜罪?!?/br> 沈夷白鳳眼微彎, 回身露了個風骨蘊藉的淡笑: “爾等若當真知罪,何不如死了干凈?” 那男子被這狀若調笑的話語激的懼意更甚。連連叩首:“屬下知罪,求郎主饒命?!?/br> 沈夷白面上笑意更大, 閉眸聽了半晌方才覺得無趣, 閑閑抬手止了。 復道:“這次便罷, 且先記上。我問你, 你們昨夜可有露出什么端倪?” 下首的男子憶及自己同長公主的對視,垂眸平聲道:“未曾露出端倪?!?/br> “那死了的那幾個呢?” “已經劃了臉,扔到渠溝中去了?!比缃裾茄紫?,待官府的人找來,那些尸首恐怕已辨不出人形了。 “甚好?!?/br> “崔慎將汝等如何安置?” “皆分散于崔郎君舊時行商友人的商隊里,共十余家?!?/br> 戰戰兢兢的男子屏息待了片刻,未再聽得指令,他正欲悄聲告退,忽又憶及某事。 請示道:“那名懷妊的婦人,眼下該如何處置?” 談及此事,沈夷白面色更寒一分,掀唇諷笑道: “如何處置?無用的牛馬罷了?!?/br> 那屬下聽懂了他的話意,背脊上如同被毒蛇跗骨的懼意更甚一分。 沈夷白卻絲毫不覺自己的殘忍刻毒。 那妊婦本就是為扮充作晚晚尸首而尋來的替身罷了,在沈夷白的計劃里,昨夜事發,長公主將會不幸身殞亂局之中。 至此世間再無元承晚這個人。 有的只會是一具數日后才能被發現的,辨不清面目的妊婦尸首。 屆時她存世的所有痕跡都將被抹去,晚晚只會是寄附于他一人掌中的小雀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