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春 第46節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郎君夜間便是容身于硬榻么?您自幼便未曾睡過此等粗陋的床榻,怪不得清瘦憔悴許多。 “若叫家主和夫人知曉,不知該有多心疼?!?/br> 這硬榻比之元承晚為他安置的其實還是柔軟幾分。 但裴時行自然不會承認自己在懷麓院睡的便是此種床鋪。 冷淡的郎君簡短道:“唔,這榻于腰背甚有益處?!?/br> 道清啞口,實在不知該如何相勸了。 其實郎君少時于學業游刃有余,及至入官場,更是縱橫捭闔,機心看透。 他向來智珠在握,不曾有過眼下這般遲鈍的模樣。 但正因如此,他既覺出在長公主面前的郎君有多么反常,卻也隱隱覺得,長公主對他其實并未如此看重。 她前日詔了南曲戲班入府,鼓樂喧天;昨日在后花園中流觴賞景,鳳簫奏徹。 若再這般下去,想必不日便可將郎君拋之腦后,忘記自己還曾遺落一個駙馬在御史臺中。 “只是——”道清深吸一口氣,終于說了實話,“殿下要奴遞句話給郎君?!?/br> 裴時行覺自己的背脊都繃直了些,他喉頭發緊,卻故作淡然道:“哦?” 道清今日送飯時被聽雪喚住,道是長公主知他日日給郎君送飯,要他帶幾句話。 “殿下說——” 裴時行此刻恨死這吞吞吐吐的刁奴。 面上卻仍是不為所動。 甚至饒有閑情地舉箸:“說什么?” 道清終于橫下心,閉眸振聲道: “她問你,是不是臉面當真那么大,要她親自來請你,要不要再喚人來抬你,你今夜若再不回,日后便不必回了?!?/br> 許是小長隨方才話音太大,震恫驚嚇枝頭雀鳥,群禽飛盡。 此刻的廨房陷入死一般的寂然。 他在這片寂然中后知后覺感受到尷尬,撓撓后頸,為郎君找了現成的臺階: “您方才說量小非君子,無度不丈夫,既身為夫君,大人有大量,便不必同殿下計較了?!?/br> “……” 作者有話說: 裴狗應該算是隱性的強取豪奪。 對了寶寶們,下章有寫一個吻,我覺得沒啥但很怕被鎖,所以明天的更新在早上九點放出來,方便的寶寶可以先看。我這邊的話,以防萬一也能有時間修改。 感謝支持! 李流謙《送才夫之成都》:郊東郊西踏春色,醉舞淋浪花插額。 第26章 親親 大度君子裴駙馬終于趕在人定時分姍姍歸來。 哪怕如今月份漸大, 元承晚仍是保留了食后散步的習慣,兩方人馬正好在中庭對上。 時隔十數日再見這狠心女子,裴時行強迫自己目色無波地別開眼去。 笨嘴拙舌的道清氣喘吁吁追上前, 他終于識趣地閉上了嘴,干起了不必張口的活計。 眼下勤勤懇懇跟在裴時行身后, 肩背上挎著書篋, 臂彎里挈著食盒,最為奇特的是,這小長隨手里抱了只貓兒。 聽云奇道:“這是哪里的貓兒,好生靈動漂亮?!?/br> 她自是知殿下的乳名,是以并不稱之為貍奴。 長公主瞥眼望去, 是只通體金黃的四時好。 頭圓耳小, 尾短毛長,腹背毛色油亮生金, 連嘴角的胡須都根根分明地泛著金光;瞳若琉璃透彩, 其間靈氣似乎快要溢出來。 裴駙馬繼續負手作清高之態,道清只好殷勤道: “殿下和jiejie有所不知, 郎君幼時便養過一只貍奴, 可惜后來那貓兒貪玩, 跑丟了去, 自此再未尋見蹤影?!?/br> 他語氣倏然低落, 卻又攏了攏手中貓兒,道:“不過這只生的倒是有幾分似從前那只。主子不必擔心,這貓兒驅過蟲, 也由專人打理過, 干凈得很?!?/br> 裴時行自然已是多番查證, 又詢過署中御醫。 眾人皆道, 若清理養護得宜,勿食生rou,妊婦亦可養貓。這才敢將這只貓兒抱了回來。 元承晚亦留意到,道清自始都退在身后,避開五尺遠,并不靠近她半步。 聽云點點頭,復問:“竟是如此,那這貓兒可取了名字?” “取了的,”道清點點頭,“取了同從前那只一模一樣的名字,就喚作貍貍?!?/br> “貍……”聽云驚了一瞬,連忙轉眸望向長公主,卻見她面色無波,恍若未聞。 莫非駙馬不知殿下乳名? 她怕自己露了端倪,只好語氣艱難道:“如何取了這般名字?” “那貓兒是郎君兩歲時養的?!?/br> 道清言盡于此,在場眾人皆聽懂了話中之意。 為何取了這般質樸無拙的名字,自是因為彼時的裴時行不過兩歲,不比今日才學淵博的狀元郎,無知稚童的他尚且取不出什么高深的名字。 自入得府來始終一言未發的裴時行終于淡聲道: “道清,你將貍貍和我的書篋都一并放到頤山房?!?/br> 聽云有些愕然。 駙馬向前百般糾纏要搬來懷麓院,可聽他此時話意,竟是又要搬回頤山房去。 她悄眼瞥向殿下,不知該不該出言相勸。這兩位主子的脾氣一個比一個硬,當真是誰也不肯向誰低頭。 比裴駙馬更沉得住氣的長公主此時方才發話:“聽云,你也先下去罷?!?/br> 聽云躬身應諾,只留元承晚同裴時行二人對峙,俱是面無表情。 裴時行底氣雖不足,面上氣勢卻十分拿捏,仿佛是他午間同道清吹噓的太過分,將他自己都騙了過去。 長公主淡淡睨他片刻,終于回身:“你隨本宮入內?!?/br> 裴時行一時捉摸不準她的態度,不知那殿內等著自己的究竟是溫柔鄉還是和離書。 幸好兩樣都不是。 裴時行隨長公主入到內殿,又望著她緩緩坐到碧紗窗下鋪了白象牙涼簟的美人榻上。 他兀自立在原地,下頜微揚,比之向前張揚跋扈的長公主亦不遑多讓。 元承晚取了石青蝶花紋引枕倚在腰后,抬眸望他。 這男人此刻模樣近似一個委屈又矜傲的小童。 她終究軟聲道:“你坐下來?!?/br> 裴時行終于有了動作。 一步一挪,慢吞吞坐到了花梨畫幾的另一邊。 “周頤一事,是本宮先錯怪了你?!?/br> 既一時不得同裴時行分道揚鑣,且二人之間又多了一道羈絆,長公主決定試著同他好好相處。 她一貫會為自己找到最為有利且最為自在的活法。 那么眼下最緊要便是,將所有話都說開來,不留隔閡。 裴時行下頜弧度不變,孤傲故舊,諷笑道:“哪里哪里,臣不過jian佞小人,怎當得起殿下一聲錯怪?!?/br> 話一出口,裴時行也覺自己太過無狀。 他明明盼著元承晚原諒自己,這些天更是思她欲狂,可當真回到了她的身邊,卻又忍不住要訴說委屈。 可惜一不小心便訴成了這副冷言諷刺的模樣。 長公主虛捏了拳,錯了錯齒,仍是好脾氣道: “這也是本宮誤會了你。我十五歲上便聽聞狀元郎剛直清舉,持正不阿,乃河東才俊。后來卿家入朝為御史,便知傳言不虛,你果真如此?!?/br> 她語氣放得更柔:“你自己即是純臣中的一員,又怎會去殘害如你一般的忠直之士呢?!?/br> 裴時行只覺自己渾身熨帖無比。 她竟當真如此寬容他。 男人僵直的脊背不知不覺松下去,口中卻言不由心道: “我不過是個讓殿下惡心的男子,想必此刻殿下已是肺腑翻滾作噦,不必費心再來欺瞞我?!?/br> 此話一出,他雙腳仿佛在半空中顫顫攸懸。 卻半晌都未能等元承晚為他遞來梯子。 殿中一片悄寂無聲。 裴時行仿佛不敢置信地轉頭望向她。 卻見她滿目嫌棄,明晃晃寫了“難道你不覺得惡心么”? 元承晚的確無法違心地說出什么鬼話。 回憶起當夜,她此刻亦忍不住蹙眉。 裴時行以滿手污穢威逼她不準閉眸,她鼻端仿佛都是一股難言的氣息,雙眼亦完完全全被占據。 她從前并不知是這般模樣,長秋宮那日神智皆失,也未能留意??烧惶胍暰€,如此直觀,又如此丑陋。 不知旁人的是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