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春 第47節
裴時行始終凝視她神色變化,此刻讀懂她意圖,不由窒聲:“你……” 他覺得自己或許等不到長公主甩他一張和離書那日了,只因在此之前他便會被她氣死。 元承晚不意他此刻竟如此聰敏,不由一瞬心虛,下一刻卻又理直氣壯起來。 先發制人道:“你還好意思說!本宮冤枉你的事已經算完,可眼下尚且未計較你的冒犯之舉?!?/br> “裴時行,你是狗嗎?” 裴時行忽而詫異于她發問的語辭,幾乎毫不費力便尋到漏洞,反擊回去:“殿下沒咬臣嗎?” 元承晚張口結舌。 “本宮是說,不許你再如此放肆?!?/br> “我討厭旁人近身,此次事出有因,便先記下,若日后你再如此,滾出懷麓院?!?/br> 長公主當夜的確有些口不擇言,著意刺痛,而后又故意觸怒裴時行。 眼下尚且需要予他些恩德,所以此番便不再計較。 她心下暗道裴時行乃是賤人本色,不欲再同他饒舌,素手取了幾上白釉盞,撇開浮沫,欲飲下一口。 美人白玉皓腕持清雪小盞,滿身香霧朦朧,頗有雅趣。 卻不知裴時行目色若有所思地盯住她動作,忽而揚聲道:“道清,貍貍渴了,你去為它添些水?!?/br> 道清自然不會在懷麓院,可這話卻被她聽得清清楚楚。 長公主舉盞的動作一頓,幾乎懷疑裴時行是故意如此。 心機叵測的男人滿面無辜:“殿下恕罪,臣并無冒犯之心,只是被您提醒,想著該給那小貍奴喂水了?!?/br> 可他本心便是有意要冒犯招惹長公主。 及至晚間,裴時行慣例地為腹中小兒誦書。 恰逢聽云自膳房端了新熬的蓮子羹,這羹燉的極好,清泉流齒,晶瑩甘甜,長公主取了小銀匙一匙匙送入口中。 裴時行定定望她許久,連口中誦書之聲亦頓下。 元承晚不明所以地順著他視線,望到自己手中湯羹上來,幾乎要問他是不是也要一盞。 卻聽他嘖聲道:“貍貍今次乃是第一日回府,臣竟忘了為它準備飯食?!?/br> “玎”一聲,是長公主重重擱下碗盞。 她驟然起身,長吐一氣,咬牙切齒道:“裴時行?!?/br> “要么給你的貓換個名字,要么抱著它一道滾出長公主府?!?/br> 裴時行有些無措:“臣何處冒犯殿下,還請殿下明示?!?/br> 慣會裝相。 她直言挑明:“是皇兄將我的乳名告訴你的?” 除卻皇帝,長公主想不到第二個如此無聊之人。 他還在扮無知狀:“因為貍貍?貍貍怎么了?貍貍是誰?” “是本宮的乳名?!?/br> 裴時行終于忍不住笑出聲。 “殿下恕罪。臣的確不知,且臣幼時的貍奴,的確就叫貍貍?!?/br> 這才是他忍不住心生愉悅的地方。 原來他與她竟還存了這樣的巧合,他四歲時跑丟了一個貍貍,卻叫他日后遇見面前這個貍貍,且性子亦是如此慧黠又可惡,如何不說是上天注定的緣分。 “殿下也叫貍貍?”他忍笑起身,拉過這梗著脖子睨他的小娘子,“是我家的小貓兒嗎?” 他攬著她的腰坐下,將小貍貍柔若無骨的素手在他掌中展開,竟比他的小一圈還多。 男人以大掌包裹住這小娘子的手,握到唇邊輕吻一記:“我家的小貓兒才是如此牙尖嘴利?!?/br> 他當真可惡。 元承晚欲要掙開他的手:“總之,給你的貓兒換個名字?!?/br> “好,換?!彼Z氣輕哄又順從,卻不肯放開她的手,“我只有一個貍貍,也只要這一個貍貍?!?/br> 裴時行望她這副別扭的模樣,一顆心愈發柔軟下去。連方才縈繞心頭的委屈與郁氣也煙消云散。 只細細密密漫入四肢百骸,牽動起無數令他心旌浮動的柔情。 何意百煉剛,化為繞指柔。 原來這般小娘子,比他柔弱亦比他年幼,甚至連雪白的巴掌都纖小可憐。卻又長了一身硬過他的傲骨,一張嘴也生的可惡,時時牽動他的心緒。 令裴時行又愛又恨。 長公主長睫輕覆,安靜下來。 片刻后復又啟口問道:“裴時行,你同我講一講,你所謀劃的新政好不好?” 她總要知曉,如今他們功業究竟做到了哪一步,值不值得她以自身為代價去維系他們君臣平衡。 又值不值得她當真放縱自己,同裴時行去愛這一場。 裴時行仿佛并無多少訝異,仍是輕柔緩聲道:“好?!?/br> 他將元承晚抱坐到懷里,懷妊的小公主于他臂間亦算不得沉,他膝上仿佛一時承載了妻兒的重量。 并不吃力,反而令裴時行無比安心,恨不得時光長留在此瞬。 長公主正欲掙脫下來,卻聽他在耳邊低聲道:“不許掙了?!?/br> 話音仿佛在紅燭昏羅帳下帶了幾分繾綣,輕柔地舔舐過她的耳心。 目受荼毒的小娘子驀然被勾出某些記憶,促了呼吸,一時也乖順地安靜下來。 “殿下可知,如今大周朝野清晏,得享百年安穩,蠻夷外敵不敢來犯;并非是因了賢良文學口中所謂莫動兵戈,以德化外的計策?!?/br> 他的語氣有些嘲諷,盡顯其人溫順背后的狂傲意氣: “敵讎并不會因為周朝的寬容忍讓而受感動,從而效順臣服;他們只會因剽壯軍馬,大國之強兵而心有忌憚?!?/br> 他把玩著手中柔荑:“殿下謹記,對敵人的柔軟順從只會壯大他們的野心,令其得寸進尺?!?/br> 可惜小公主當是不知此道,于是只能被他步步緊逼,直到攫為己有。 現下更是偎坐于他懷中任人施為,輕吻細揉。 如此嬌媚惑人,卻又如此無助無依。 “可如今大周承平日久,便有碩鼠叢生,嚙噬國本。若此刻再不變法圖新,則日后恐禍患無窮?!?/br> 無強悍兵馬,無雄健體魄,亦無充盈國庫,卻有足以與國君抗衡的權貴與巨賈。 “殿下如何看待商賈?” 他忽然啟口出問。 元承晚不明所以,如實道: “世人多視之為輕鄙末流,譏之以重利而輕義??晌乙詾?,人生在世,竭此身之力,盡自身之能,居于天地正道,得以安身立命。如此,便算不得末流?!?/br> 裴時行因她的回答心生驕傲,這才知他向前多么狹隘,竟誤以為她當真紈绔。 男人話里笑意愈發濃厚: “殿下之心,剔透若冰雪。賈人算計財利,但若論及貨殖之道,臣或許不及他們一星半點兒?!?/br> “可臣今次要做的事,矛頭便是對準了這群賈人?!?/br> 元承晚偏頭回望,目色澄瑩。 他幾乎克制不住地傾身吻上她眼皮,仿若被蠱惑一般。 而后喑啞道: “誠如殿下所言,賈人自食其力,每日的謀慮不見得比朝中士人少,算不得末流。 “只是如今他們手中握了太多的利,破了平衡之道,若再不撥亂反正,轉移他們手中之利,恐有傾覆之險。是以如此?!?/br> “這亦算不得針對賈人,只是時局若此,而他們恰好站在了這個位置上,臣也恰好站在了如今這個位置上?!?/br> 長公主心中有了疑惑: “可是如你所言,利只是在天下人手中流轉,你自賈人手中奪利,便一定能保證這奪來之利能到百姓手中嗎?” 裴時行目色愈發柔亮,輕笑道: “自然不能保證。因此需以法繩之,以諸多手段來鞭策這些執國是之柄,陪臣之權的官僚?!?/br> “且不止如此,《兵法》有云:取敵之利者,貨也。沙場之上,若要鼓舞士卒陷陣殺敵的勇氣,便需借助財貨來激發他們的意志。 “如今也是一樣,新政伊始,百姓惶惶,只能順從,但等他們真正自其中得利,便會擁護新政?!?/br> “屆時,我們的助力又會壯大?!?/br> 元承晚凝神細聽。 她其實心內很是認同裴時行所言,口中卻要故意道: “那裴大人去路險阻啊?!?/br> “正是。所以得殿下與臣同路,臣榮幸之至?!?/br> 長公主忽又想起隴上之事:“那隴上的鹽鐵呢,可有查出眉目?” “隴上的鹽鐵啊……”裴時行故意拖長了音調,卻不答。 元承晚目露疑惑。卻見他長指點了點自己的面頰。 是要偷過香才能往下說的意思。 見慣他無恥一面,她如今已對這類事情無甚抗拒,卻還是不愿遂了他意。 長公主柔順地傾過暖玉般的身子,緩緩送上紅唇。 二人鼻息交織在一處,熱氣覆到面上,濕漉漉的。 可在袖服遮掩處,她的手也已做好準備,蓄勢待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