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春 第44節
元承晚霎時怔住。 怎么能不記得呢? 彼時母后薨逝的不明不白,太醫署只道是風邪致病,邪風入體而亡。帝后二人感情日漸淡薄,父皇竟也渾不在意便信了這個說辭。 連宮外的外祖也殊無動靜。 他二人一時在這危機四伏的宮禁內孤立無援。 她彼時三歲,仍與母后同居于鳳儀殿,身旁亦有傅姆。 皇兄卻堅持來親自照料,與她同起居飲食,日慎一日。 可還是有一日,他們的飧食中被試出了毒。 “皇兄彼時尚且無能,擔心自己護不住你,所以那日當著眾人的面推摔你,心里想著,或許自此一事后,這個meimei便要與我生分了?!?/br> 元承繹知曉,便是將下毒一事就此揭發到父皇面前,最終也只會是無關緊要的宮人出來認罪伏誅。 所以值仲秋盛宴,帝鑾駕詣上清宮,他決定當著眾人做一場戲。 仲秋之夜,城門大道,山樓影燈,歌舞百戲列于樓下。 在父皇和楊氏攜眾臣命婦登東華門賞月時,他將三歲的meimei推倒在地,口中咒罵: “都怪你!母后就是因為生你才會敗了身子,都怪你這個禍種?!?/br> meimei毫無防備撲摔在地,柔軟掌心擦破血痕,當場便凄厲地哭出了聲。 眾人一時驚亂,親見了這場宮闈陰私,面上俱是錯愕。 彼時楊氏位尊皇貴妃,暫理后宮,此刻亦是遍身珠翠綺羅,志得意滿,在團月清輝下仿若神妃仙子。 她在原地觀望兩息,隨即面容慈和地上前抱起元承晚,拍哄吹手,軟言逗玩。 至到宴散之時,小公主乖巧窩在端皇貴妃懷里,竟是不愿離去。 先帝望著元承晚粉臉上的斑駁淚痕,被沾臟的襟袖亦短了一截,并不合體。 薄情的君王終于在一片歌舞升平樂聲中對這年幼失恃的小女兒起了憐意。 當即便下旨,將元承晚養到楊氏膝下,由端皇貴妃代為照料。 元承繹彼時正因惡待手足被罰跪于方才的城樓之上。 此刻聽著內殿傳來的一片贊賀,間或有“小公主倒是與娘娘投緣,親母女也似”的奉承。 終于放下心來。 楊氏覬覦后位多年,元承繹深知母后的死同這毒婦脫不開干系,若meimei跟他一起,說不得哪一日便要因“意外”夭亡。 可貍貍又與他不一樣,她年歲還小,尚不知事,楊氏對她的戒心和防備沒有那么大。 今日場面,楊氏為博賢名,必會安撫貍貍,父皇若見他今晨為貍貍穿上的舊衣,亦必會生憐。 那么收養之事就順理成章。 元承繹要的就是如今這般場面。 楊氏正是志得意滿時,哪怕母后已死,她亦不能舒懷,若能將母后的孩子、地位,甚至她的一切都占為己有。 就此抹去母后的存世的一切痕跡。 她生性如此狹隘刻毒,決計不會拒絕這樣的誘惑與滿足感。 不單如此,將貍貍養到膝下,便為了日后的賢后名聲,楊氏也不會輕易對她下手。 他做下這般打算,日后可對meimei放心。 只是—— 在清寒夜色中獨跪的少年郎仰頸望向天邊一輪圓月。 只是至此,他或許就要失去這個嬌憨可愛的小meimei,日后同她漸行漸遠。 回味起當夜心境,元承繹此刻亦不禁喉間沙?。?/br> “可我的貍貍精靈聰慧,從不曾叫皇兄失望?!?/br> 元承繹原本以為自己已然安頓好元承晚,日后奪位,生死安危亦不過他一人之事。 便是功敗垂成,死了也不會牽連到貍貍。 可她終究不曾與他生分,終究不曾讓他失望。 元承繹舉起手中劍穗示她:“這是你十歲那年為我做的劍穗,我一直留著?!?/br> 十歲的長公主初學女紅,并不擅此道,做的歪歪扭扭,卻被人珍藏至今。 元承晚終于忍不住熱淚潸然。 她是在日后知了事,在楊氏的偽善笑面里方知所有的機心籌謀,也因此決定助皇兄奪位。 “貞慶三十二年,我被派到劍南道平亂,是你在宮中衣不解帶為父皇日夜侍疾,生怕叫楊氏母子得了機會?!?/br> 長公主記得那個深冬。 那時先帝的身子已一日日衰敗,顯出枯竭之相。朝野對立儲之事有了諸多議論。 偏在此時,劍南道下轄益縣生了□□。 父皇點了皇兄帶兵出京,替君父定亂。 她生怕父皇撐不到皇兄歸來,怕楊氏母子趁此時機奪位自立,怕他們在外留有暗招。 更怕皇兄躲不過刀劍,躲不過他們的算計。 所幸上蒼垂憐,她所擔心的一切并未發生。 “貍貍你瞧,向前那么艱難的日子,我們兄妹都闖過來了,怎的到了如今卻會如此?!?/br> 皇帝的聲音忽然哽咽: “我的meimei曾為我在仇讎身邊苦意周旋,擔驚受怕。 “可我竟不知,到了今日,我羽翼已豐,可護她,她卻活在憂惶恐懼之中?!?/br> 裴時行的話他自然聽得明白。 原來連一個外人都能看出,自己的meimei是如何的恭謹慎意,退避政事,生怕君王對她懷了猜忌之心。 “是我之罪?!?/br> 殿內伴隨著元承繹的這一聲自肺腑發出的痛訴落入寂然。 他顫顫吐了口氣,眼眸溫柔,抬袖為meimei輕拭去粉面淚痕。 一如兒時。 “你是我唯一的meimei啊,骨rou血親,我們二人曾并肩走出刀光劍影的日子,又怎會在如今的承平之日里失去彼此?!?/br> “你擔心皇兄猜忌你,可皇兄對天地起誓,從前未有此意,日后亦絕不生此疑?!?/br> “皇天后土為證,朕會親書一道密旨予你,免你憂懼?!?/br> 他終于拭盡那雙琥珀眼瞳里滾滾而落的淚。 元承晚方要啟口,卻倏然倒吸一口涼氣。 是皇帝揪住meimei白嫩的耳垂,語氣不善質問道: “你這腦子是怎么長的,怎的越長大還越傻了?” “你幼時便不及我聰慧,而今更是如此,朕又怎會因為外頭的風言風語便擔心被你奪了位?!?/br> 這話是開解她的故意玩笑,可更多的卻是他身為君王的底氣和自信。 今上少年御極,文治武功冠絕翔宇,收四海撫八荒,邊安民順。 他自然有這樣的意氣。 長公主的耳朵近來飽受折磨,連連討饒道:“是是是,我知曉了,皇兄快住手?!?/br> 她兩腮猶有淚痕,一雙眼卻被淚水洗的更加清透: “此乃君者尊威,臣妹無意也不敢試探,皇兄不必愧疚?!?/br> “更何況這些年來我過的極好,并未有過委屈?!?/br> 這倒是實話。 若說最伊始她曾因女帝流言擔驚受怕,故意放縱自沉,作荒唐之態。 可后來的日子卻是實打實的愜意。 世間不會有人嫌絲竹詩酒的日子太過安逸。 她已在上京這一潭泥塘中尋到了恰當的位置,游刃有余。 除卻偶爾生發的愁懷疑懼,她其實已經很少陷入舊年的心緒里。 可這憂懼終究存在,便要時不時于午夜深夢中刺她一回。 及至后來對上裴時行,他敏銳如此,亦能看出她的隱瞞。 這甚至是他向她求娶時的籌碼之一。 如今他卻趁著前日的矛盾,故意造勢作態,將這個舊日的籌碼放手人前。 只為換他兄妹二人今日的一番暢談抒懷。 果然,元承繹此刻繼續道:“于君王眼中,含光是個不錯的臣子,可若為兄,我想知曉,他可否算作是你不錯的夫君?” 元承晚訝然抬眸,貝齒輕叩。 作者有話說: 《史記》:至于智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 《贈司勛蕭郎中》:今將獻知己,相感勿吾欺。 寶寶們,刺激的還在后面,但是不能劇透。另外跟大伙兒請個假,我明天三次元有事情,所以明天不更哦。今晚的大肥章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