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春 第43節
仿佛已神飛天外,欲就此將自己的無瑕靈魂脫離出這具沾染了裴時行氣息的軀殼。 裴時行就此順勢搬出長公主府,正是為了今日能同皇帝開啟這樣一場對談。 他近來終日埋頭案牘,將一張冷面吊的嚇人。 恨不得叫所有人知曉,自己同元承晚鬧了矛盾。 今早更是刻意與崔恪鬧了風波,仿佛一個在自己的不幸姻緣里紅眼嫉妒旁人的怨夫。 果不出他所料,一切俱都傳到了皇帝的耳朵里。 最后一把柴已堆出熊熊高焰,這場勢已造的足夠大。 皇帝終于詔他來問。 裴時行道:“殿下厭臣惡臣,乃是因此次周頤一事,叫她以為臣心機叵測,殘害忠良?!?/br> 元承繹蹙眉:“朕不是交代過你,要你將內里實情告知她嗎?” 貍貍幼時受過周頤的訓誨,元承繹怕她傷懷,一早便交代裴時行如實相告,叫她知周頤也并未全然無辜,而后乃是自愿退離官場,也算為子贖罪。 更重要的是,周頤必須成為一個死人的名字。 一是為保護周家人;再便是,只有他死了,對方才能更無忌憚,好令他們接下來引蛇出洞。 思及此處,元承繹眼中陰翳更重,皇城衛的確查出了些眉目。 可他卻按下了消息,不欲相告于裴時行。 “臣的確將籍冊帶回府中,欲要如實相告?!?/br> 裴時行道:“可陰差陽錯,殿下自己先看到了那些稅冊,便就此誤會臣,以為是臣誣陷?!?/br> “她素日恭肅恂謹,言間從不敢涉及政論,規誨教令家下侍人,連同她自己,從不敢近臣書房半步。 “連臣私下與她獨處的無人之際,為腹中小兒閱詩啟智,但凡涉及政道議論,她都從不評說,再三提醒臣忠孝慎言?!?/br> 因談及妻兒而眉目柔軟的男子繼續道: “可是前夜,殿下既以為是臣殘害忠良,當即便痛陳叱罵,大為痛心,竟是連向來的半分謹慎都顧不得了?!?/br> “殿下斥臣為jian佞?!?/br> 裴時行眉心動了動,舌尖仿佛猶能感受到彼時被摧心剖肝的血味。 他不是不委屈的。 “可最令臣傷痛的不是這些言辭,”他抬起清正眸光與君王對視: “是殿下在將自己發舒情懷過后的惶惶之態?!?/br> 裴時行話說的隱晦,元承繹卻聽懂了。 晉陽怕她論及政事,怕裴時行因她的叱罵懷恨告發。 可是說到底,她最怕的,當是怕他這個兄長降罪。 原來她一直以來竟是如此的隱忍憂懼。 “她不信任臣,便是連臣這個駙馬,她也不敢信任?!?/br> 裴時行唇畔笑意恍然若失,仿佛是在心疼,又仿佛是自嘲。 皇帝目色沉沉,不辨絲毫真意。 只狀如明悟,出言感嘆,意有所指道:“卿竟失職到了如此地步,該罰!” 裴時行并不多言,只拱手復拜。 “誤會既解,卿這些日子寢居臺中又是為何?總不能是被貍貍趕出門外的罷?” 身為帝王之人,縝密而多疑,卻又要把自己的疑心包藏于尋常調笑的閑話里。 裴時行耳中卻敏銳地捕捉到皇帝話中貍貍二字。 他心念一動,忽然想笑。 原來她的乳名叫貍貍啊。 忽又聯想到,那沈夷白喚她晚晚,想必是不知此名的。 裴時行口中說了實話: “臣耐性不佳,對殿下不恭,同她起了沖突。冒犯了她,又兼近日臺中事繁,是以避出府外?!?/br> 元承繹的皇后自來馴順柔婉,向來無有忤逆。 他并不能知旁人處境:“當真是被趕出府外?” 裴時行容色平淡道:“被趕出府外總比被殿下休出府外好?!?/br> 元承繹一愣,這下倒是不禁笑出聲。 裴時行這話說的不假。 他彼時心內酸苦委屈,欲要懲罰這狠心女子,卻又實在狠不下心腸。 再便是因她在他腿前不止掙磨,撩動欲念,令他數番壓抑。 所以他放了她走。 只因再不放開,他便要克制不住在她眼前露出更為下流的一面。 那一掌卻著實是意外,他本意只是為了令元承晚不要再如此扭掙。 他沒下力,可壞就壞在彼時二人姿態已是說不出的狎昵,再因他摑了她的臀,而令事態更加難言。 裴時行這才知,自己其實連君子皮都披不好。 待到清醒過來,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做下的事。 摑女子之臀為其一,以她絲帕輕瀆為二;待元承晚尋來,又以滿手罪惡為脅,迫她順從坐在圣賢書案上,此為三。 更不必說最后,那一襲被他拿來擦拭的斑駁潮濕的石榴裙。 裴時行記得那女子彼時張大雙眸,滿面不可置信的嫌棄之色。 原來自己與濁流無異。 他心底其實知道,元承晚天明時復返而來,多半是因她獨自思索一夜,最終決定親自同他交談。 并要決意將他舍棄。 雖咬她一事乃心念閃動的意外,并不由他控制。 但眼下此傷能做拖延,容他再忝居駙馬之位幾日,卻是意外之喜。 又聽得上首的帝王問道:“含光今日所言,發乎本心,未有欺瞞?” 他聽進了裴時行的話,卻仍要試探一遍。 裴時行自這一句里察覺到了什么,微微一笑,從容道: “不敢欺瞞陛下。君以國士遇我,我必國士報之。如此而已?!?/br> 雨后天初霽,大片的陽光似云中燕俯落而下,毫不保留地鋪撒殿間,落了裴時行滿身。 青天漫遠,一身緋服的御史皎然若玉樹。 年輕的君臣對視,眸中俱是毫無保留的慷慨笑意。 他們都讀懂了彼此的信任。 人之處世,知遇明主,今將獻知己,相感勿吾欺。 乃是幸事。 今日君臣對談過后,好似并未有何改變,裴時行一如前幾日住在衙署。 長公主卻收到宮中傳信。 禁中信使道是皇兄有請。 她唇上傷口未好,卻也只能依時入覲。 可長公主依詔入覲而來,卻并不是為了如眼下一般。 元承晚坐在圈椅中,忍受著皇兄自對面不懷好意的百般打量。 這殿中的沉默氣氛令她感到一瞬強過一瞬的窒息。 長公主終于生怒,含嗔帶憤地瞪視正望著她憋笑的元承繹: “陛下在看什么,臣臉上又未曾生花?!?/br> 她尚且氣悶不已,并未修得如裴時行一般的厚面皮。 裴時行—— 長公主再次在心底咬牙切齒,恨不得將其人剮上千百遍,生啖入腹。 “哦,無事,朕只是覺得貍貍這傷頗為眼熟?!痹欣[蹙眉作深思狀,“好似在旁人身上也看到過?!?/br> 他抵頜推敲半晌,忽現了靈光: “是裴時行吧。是了——他唇上也有一處同你一樣的傷痕。 “若是朕沒記錯的話,這是你家駙馬罷?” 皇帝語氣感嘆:“嘖,要不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當真是巧極了呢?!?/br> 元承晚深吸一氣,不愿理會狀若發癲的皇兄。 她記得少時的皇兄沉穩持重,在外素來不茍言笑。如今約莫是近墨者黑,竟也學了如此涎皮賴臉的做派。 長公主復將邪辟蠱惑君王的罪名安在裴時行頭上。 元承繹趕在meimei當真動怒前收了勢。 他目中笑意未滅,卻隱隱開始鄭重起來。 母后離去時,meimei還是個只及他腰間的小粉團子。 可歲月不居,如今他家的小女郎出落得楚楚動人,竟也要為人母了。 “貍貍可還記得幼時,皇兄曾在眾人面前推了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