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春 第29節
裴時行或許是不大好,但她也知客套一二句便過,并不多說。 終究各有天地,不復少時的兩小無猜嫌。 “表兄預備在上京留待多時?” 他一向云游四海,行蹤無定,故縱使元承晚有這一問也不顯冒犯。 沈夷白垂眼一笑:“本是無牽無掛之人,但既知殿下喜事,便待到你平安誕子我再走?!?/br> 元承晚聞言微怔,不欲回復此話,又轉言問道: “表兄日后如何打算,便要一心修道,再不入俗塵么?” 她的確好奇此事。 沈氏這些年漸不復沈太妃在世時的煊赫,皇兄這些年也沒有選秀的意思。 無法送家族女兒入宮承寵,諸多世家均是榮光難繼。 若沈夷白愿意回歸族中,繼而入仕,或許沈氏還可再起盛勢。 可不待回答,便聽得聽雨在竹簾外道了句有客至。 她提前同聽雨約定過暗語。 這是大理寺的人去到府上了。 于情于理,這場面都不該缺了她這個長公主,元承晚即刻便起身。 卻不料沈夷白亦執意同行。 那端事態緊急,她也不好拒絕,只好隨他一道啟程回府。 崇仁坊距興慶坊有段不遠不近的路,待長公主鸞駕駛至府前,大理寺眾人早已列陣庭中。 正待她歸來。 如今查的是駙馬的賬,搜寢也搜的是長公主府上的寢。 雖奉皇命在身,可眼下事無定論,縱使待會兒要干的是得罪人的事兒,他們也必須得先向元承晚見過禮。 得貴主首肯方能動手。 元承晚迎著滿庭紅紫客的俯首拜禮踏上主座。 她入座后簡略掃視一遍,心道此番陣仗甚大。 為首的是一身朱色公服的三品大理寺卿嚴道世,身后隨了主簿、錄事各兩名,另有獄吏數十人。 倒是不見崔恪。 想必是因此人與裴時行為同年,素來又有私交,故要避一避嫌。 她喚起眾人,又點了一身家常打扮的裴時行上前來。 嚴道世上前拱了個禮: “殿下恕罪,我等奉陛下制敕奏斷公事,今日冒昧忝顏沖撞殿下,萬望寬宥。待今日事畢,老夫來日定親自向殿下伐罪?!?/br> 長公主芙蓉面上威儀赫赫,淡笑道: “嚴卿言重,本宮知諸位大人宵旰憂勞,只是為早日洗刷駙馬嫌疑,少不得要再勞動諸位一回?!?/br> “駙馬與本宮同居一殿,諸位今日定要搜的仔細,一案一幾都須對著造冊查個清楚,切莫留下半點疑痕。 “否則才是真正的冒犯本宮?!?/br> 她曼然起身,流光金線裙裾上鳳鳥栩栩,妙目靈盼。 而后素手微抬,將裴時行擋在身后,繼續道: “本宮便與駙馬在庭中等候,若有傳喚上前即可,諸位大人可有意見?” 這是全然維護的姿態。 裴御史華如蒼松翠柏,比之身前玉芙蓉般纖柔的小女子不知高出多少。 男人身形寬闊硬朗,甚至可將她完完全全地嚴實覆住。 此刻卻乖順默立于長公主身后,任她抬臂為他設下一道禁制,被人牢牢護住。 嚴道世對上長公主身后男子的含笑一禮,忍不住口中發苦。 有那么一瞬,他想到人與人的差別總是如此。 他一個老朽對著長公主斟酌提心,有些人卻能安然被妻子護在身后。 當真是好命男子。 大理寺卿領命而去,殿中諸人一時忙碌。 元承晚眼光平靜巡視一圈,仍將目光落回到面前立著的男子身上。 不管是否是用計做戲,身為監察百官的御史卻被九寺五監調查賬目。 而今更是上門查對。 此事于旁人而言,或可稱之為辱。 可他既做了晉陽長公主的駙馬,她便斷不可能由著他被人打上臉。 不管關上門來她怎么嫌棄裴時行,但在外人面前,旁人有的體面,他也得有。 但元承晚覺得,裴時行此刻唇畔的笑意就很不體面。 “你笑什么?” “殿下在大理寺諸人面前維護臣,臣心中甚是欣喜?!?/br> 他認認真真回答,眸中晶亮。 看上去竟有些傻氣。 元承晚也忍不住失笑。 “殿下是否覺得,臣其實并不惹人厭煩。 又得寸進尺邀約道:“夏中花繁,臣可否斗膽,相邀殿下同行西林?” “既然知道自己斗膽還要斗?” 長公主不愿縱著他就此把尾巴翹起來: “聽云她們在守著,你去將本宮的蜀扇取來,記得要上頭繡了乘鸞女的那一柄?!?/br> 裴時行既得了甜頭,豈會不應這位嘴硬心軟的長公主,闊步昂首便跨出院外。 回程時卻在院中遇著個討人厭的青皮郎。 這還能叫修道之人么? 裴時行疑心沈夷白是被廟里的香火熏壞了腦子。 主家既有事,竟也會好意思跟著登堂入室。 但他終究好修養,在面上覆了溫文的皮,上前道:“某不知沈郎君在此,多有怠慢?!?/br> 沈夷白悠悠放下茶盞: “駙馬多禮,在下只是擔心晚晚,這才一道跟隨?!?/br> 裴時行掌背青筋因他吐出晚晚二字有一瞬緊繃。 他漸收了面上笑意,以銳利眸光逡巡過沈夷白面目。 好似林野中領地意識強烈,頗具占有欲的雄獸正目色輕慢地打量著不自量力的對手。 “殿下為我妻室,某自會顧恤妻兒,沈郎君既一心向道,便不必掛心旁人家眷?!?/br> “哦?” 沈夷白仍是平平靜靜的模樣,似乎聽不出裴時行話中的nongnong諷意: “如今日這般禍到臨頭,卻要求助于長公主一般的顧恤么?” 青衣郎君淡笑一聲,并不多言。 可惜裴時行面上無絲毫羞惱,反而一副甜蜜模樣: “沈郎君正說中某的心病,殿下待某一向過分體恤,簡直無微不至。 “某有時亦覺自己能獨當一面,不必妻子cao勞,可她總不放心?!?/br> 他似真似假嘆出口氣,殷切道: “沈郎君既為殿下半個兄長,不如替某勸諫一二。 “畢竟——”裴時行刻意地拖長了話音,歉意一笑: “如她這般過分疼愛夫婿,也會為某招來不少嫉妒,特別是外頭那些無家可歸的野男子,眼都紅透?!?/br> 錦衣郎君似乎頗為苦惱,隨即捻了捻手中扇柄,對沈夷白道: “殿下還待某為她打扇,沈郎君再多坐片刻,某夫婦二人即刻便至?!?/br> 話畢轉身便冷下臉色,再不多言一句。 長公主早遣人搬了兩把浮雕螭紋的黃花梨玫瑰椅至庭中。 庭中有百歲之齡的金桂樹,至今已是枝繁葉茂,葉聲窸窣,翠蓋叢中。 待至秋來,更是滿樹如星,影篩庭院,得千層錦繡馥郁之美。 此刻雖無桂子飄香,但安坐于嘉木蔭涼下,亦得心中寧靜。 她睜眸望向眼前多出來的一片陰影,卻是裴時行立在她身側,為她遮住了斜照光色。 長公主雖覺裴時行這扇子取的委實久了些,但也猜到他是遇了表兄,故不再多言。 只因眼下,她尚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四位主簿、錄事捧冊計量許久,終于合冊相應,對嚴寺卿頷首示意。 又將四人合得的文書呈上。 這便是都對得上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