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春 第30節
嚴道世心中也落下塊巨石。 雖他數十年來光明磊落,不曾于治獄公道上有過半點偏私之情。 但此番駙馬無事,他也不必與長公主結仇,自是好事一樁。 他親自檢視過一遍,無論看到什么都始終臉面正肅,毫無失態神色。 待閱示完畢,復將文冊盡數上呈給元承晚。 聽雨折身行禮,而后雙手奉過文冊,親手遞到長公主面前。 元承晚的確將此事視作一個不小的事體。 是以,哪怕此刻已知裴時行無事,她也仍輕挑娥眉,素手柔荑一頁頁翻過。 而后頓在其中的某一頁上。 上書一行清晰墨字: “曉喻戶部,裴時行于御史臺中三年俸皆歸入皇倉國庫,不必發放;另駙馬俸皆歸入晉陽長公主庫中,無期?!?/br> 大理寺向來嚴謹縝密,這份調查文冊可謂毫無疏漏。 于其中十分詳盡地列述了裴時行名下所有的貲產來源、地產田契并各色賞賜。 甚至包括他出生時裴氏宗族劃予他名下的族田若干。 自然也就列舉出他身上各項銜職的俸祿概況。 可原來不僅是她收走了他的駙馬俸,皇兄還罰了他身為御史的三年俸祿。 元承晚與嚴道世目光對上,又慢慢移向下首那群迎上她目光,便默然低頭的大理寺眾吏。 看來這滿庭中人如今皆知,裴時行一人竟被皇家兄妹剝削至此。 嚴道世等人修養極好,縱心有百感也并不在面上表露分毫。 了完公事便頗為識趣地速速告退。 待送走諸位大人,聽雨也極有眼色地遣退了眾人,留兩位主子獨處。 偌大的庭院一時只剩了裴時行與元承晚二人。 風過春庭,葉聲窸窣。 “你之前怎不同我說,皇兄罰了你三年的俸?” 元承晚瞇了瞇眼,率先道出疑惑。 裴時行身為御史,位與三省并肩齊足,今日卻受了九寺之一的大理寺盤查。 若在旁人看來,這乃是于臉面有礙的事體。 他既成了長公主府上之人,她自然會出手相護。 只是元承晚本意乃是替他撐腰。 叫眾人搜查裴時行之前,都能在心底掂量掂量她的態度。 又怎知竟能有如此的意外發現。 她自知裴氏席豐履厚,族田無數,予族中子孫的族產頗多。 更何況裴時行自己為官以來得的賞賜也不少。 倘若實在不濟,昔年狀元郎至塘橋底下支出攤子,為京中舉子親自著出幾篇時文,想來也能靠著潤筆費來飽腹。 也由此,縱然當初取了他的駙馬俸,她也并不擔心他生活拮據。 只是乍然得知他同時被皇兄罰了一道俸—— 而且還是在這般場景下,同大理寺諸人一同得知。 長公主心頭難免有些微妙。 大理寺核查結果無誤,足證裴時行清白身。 好似稽考監察一事未損他顏面,卻因此事而開出裴時行的賬面來,倒叫眾人皆在心頭揣測他這駙馬當的多么委屈。 簡直可以說被元氏兄妹二人搜刮的干干凈凈。 真可謂“兩袖清風”。 裴時行渾不在意: “本就是臣冒犯了殿下,陛下怎么懲罰都是臣該受的,只是三年俸而已,已然是十分的體恤優待了?!?/br> 他難得在她面前講如此正經的話。 此刻的裴時行幾乎可混入坊市間的正常人里頭,以假亂真。 元承晚不語,只吊起眼梢覷著他。 似想自他面上神色來分辨話中真意。 可這心機郎君眼瞳烏黑真摯,又兼今日一身錦衣皓月,玉面俊挺。 倒是襯出他一副玉潔松貞的好模樣。 再配上此刻的義正辭嚴—— 似乎她再露出一分疑忌,清白裴郎便要當著她的面觸柱自證。 再當場剖出丹心,撒下一片碧血來。 長公主收回視線,狀若不經意道:“你可有什么心愿想讓本宮幫你的?” 這便是貴主們常使的心術了。 輕淡地拋出一句話來,既要探明下位者的思慮謀求,又可觀其態勢及衷曲。 一語便探出脈絡。 裴時行聞言,沉默片刻。 繼而恭敬應道: “殿下不必擔憂,嚴寺卿治下極嚴,且九寺五監均有成法,諸有司絕不可將斷案理事的內情泄露于人。 故而今日臣被殿下罰俸一事,絕不會有人在明面上挑出?!?/br> 聽上去好似答非所問,實則也的確是曲解長公主的意思。 這話里的每一寸都在極力勸諫她放下憂慮。 面上毫無怨懟之色的男人拱手示禮,眼中卻有促狹笑意一閃而過。 果不出他所料—— 下一刻便見長公主柳眉倒豎,眼波嗔怒地橫眼一刀。 長公主自認仁慈懷善,眼下愿意給他遞一個臺階。只消裴時行此刻說一句,她便順理成章將收回的駙馬俸祿予他去。 豈料這人心地偏狹,竟把她的好心過問視作心虛作態。 當她是侵吞盤剝過駙馬后,還憂心在外頭損了名聲的荒唐人么? 他竟敢在心中將她視作這般形象! 元承晚的眉愈蹙愈緊。 裴時行眼中笑意也越發濃厚。 見把人逗的火候差不多,男人終于收起面上好整以暇的調侃之色,從善如流道: “臣忝顏領一份駙馬俸,本就是托殿下之福,這筆俸祿也該花用在妻兒身上。 “若這俸祿能化得殿下鬢邊一支釵,臣便心滿意足?!?/br> 他頓了頓,又懇切道:“只是未來三年,便要委屈殿下為我們一家多出些力了?!?/br> 這話若能得了應肯,便又是一重保險。 保他未來三年都穩居駙馬之位不倒。 元承晚以同樣真摯的笑意回視他: “你放心,長公主府絕不會短你一口吃喝。 “便是有一日,你我一別兩寬,只要裴卿有所求,念在今日情分,本宮也會予卿一杯湯羹?!?/br> 長公主笑臉盈盈,全然不似口中話語這般刻?。?/br> “不過卿之驚才絕艷,可堪轢古切今,當也不至于淪落到那般地步?!?/br> 她終于回過味兒來。 裴時行方才故意重提被她罰俸一事,而后又在話中牽扯勞什子二十四司成法,本意不過是為調侃她。 既是如此,她此刻又如何會入他所謂“三年”的話中陷阱。 裴氏子,當真是狡詐卑劣、詭計多端。 裴時行未能得到想要的答復,卻也不急: “民間有句俗語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臣自會努力,爭取與殿下多做幾日夫妻?!?/br> 他粲然一笑,俊面因這明朗笑意而卓然生華: “如此,縱是一日減一恩,至少到臣老死那日,也要有余恩在,好分得殿下的一杯湯羹?!?/br> “好呀!” 長公主美目盼兮,回視他道: “本宮的釜甑足夠大,便是予你一杯湯羹又何妨?!?/br> “若得殿下恩賜雨露,必是甘之如飴,涓滴不愿棄?!?/br> 他含笑凝住她面孔,喉音微啞。 元承晚還欲說些什么,被七情所挾的頭腦卻倏然記起被遺忘多時的沈夷白。 他方才是隨了她一同回府的,她卻只來得及顧了裴時行這個厚顏無恥的惹禍精。 當即便決斷,要去前殿尋沈夷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