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潮 第70節
出了電梯到了門診掛號處,見已有人在排隊,有些攜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大概是夜里便過來了。因為這兒是婦幼醫院,許多人懷里抱著孩子。 帶著孩子從外地上北城看病,那必是不好治療才來的。 兩人出了門,并肩站在微涼清冽的晨霧里。 街上復有了生氣,綠由淺入深,夏衫秋裙的年輕人披著朝陽結伴悠悠地走著,商鋪金屬門拉開時一陣活力的脆響 —— 這世界還是舊的,卻舊得恬靜可愛。 是因有新生命到來的緣故么。 “頭還疼么?” “有點。你能開車么?”周嶺泉問,又道:“如果不行我叫司機過來?!?/br> “你行行好,這大清早的。也不遠,我能開?!?/br> 兩人往停車場走,不同于港城,周嶺泉開的是輛suv,除開車身大些之外,梁傾倒也能上手。 上了車,附近尋了家賣包點的鋪子定好位,周嶺泉仰靠在副駕駛座上,長出一口氣,側頭調侃道:“沒想到有朝一日還能讓梁律師給我當一回司機?!?/br> 梁傾見他此時眉間無意識地皺著,大概頭疼得不輕,道:“難受就睡一會兒。不用陪著我說話。一會兒看看早餐鋪子附近有沒有藥房開門?!?/br> 周嶺泉見她開車的模樣可靠,做了個投降的手勢,兩夜未眠,他體力到了極點,加之頭疼反復,本只想閉上眼養神片刻,卻不可抵抗地瞬間進入睡眠。 第55章 角力 仍是無盡的熒藍波光。 他又回到那個池底, 溫順地下沉,岸上少年們笑鬧著,與他無關, 他也并不覺得恐懼。 忽然又不再是水底, 但一切還是藍色的。 絲絨藍的夜,幼藍色的月,藍色鋪陳的房間。他隔著冷藍的玻璃, 看到病床上蔣思雪的臉。她的目光亦是藍色的 —— 破碎無望的藍。 “mama?!庇啄甑乃麉s發不出聲。玻璃那頭儀器閃著紅光,是鬼魅的眼睛。 “周嶺泉?!?/br>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他自知是做夢, 厭惡夢境內容的過分真實, 掙扎著卻醒不過來, 在夢的波濤里沉浮。 忽然感覺有人握了他的手,溫暖,干燥,且熟稔的觸感。他像抓住浮木, 緊攥不放, 片刻之后終于微睜開眼。 眼前是梁傾端詳他的一雙眼睛。唇上干涸的紋路, 眼下青灰, 臉頰上有幾顆曬斑。 一張因缺乏修飾而讓人心安的臉。 “你做噩夢了?” 周嶺泉吐出一口氣,茫然地凝視她一瞬,這才松了她的手,清了清喉嚨,將副駕駛座后背調回來, 道:“是。我怎么睡著了?!?/br> “給你買了藥。吃一顆吧?!?/br> 周嶺泉這才發現她將車停在了路邊。敞著門。外頭吹進來一陣秋天的風, 實實在在的一個好天氣。 周嶺泉吞了藥, 才問:“早餐買了么?!?/br> 梁傾搖搖頭, 說, “就在前頭不遠,好不容易找著這個車位,我們走著去吧?!?/br> 兩人下了車。步行于林蔭道上。約莫七點光景,太陽缺乏溫度,透過道旁層疊的榆樹陰,參差地灑下來。灑在他們二人各自懷揣的心事上。 深深淺淺,不堪訴說。 “以前讀書的時候也沒想到南佳會是第一個結婚生子的。沒想到啊?!?/br> 周嶺泉笑笑,道:“老陸從前在美國的時候也聲稱自己是不婚主義者。結果后來遇到了姚南佳,上趕著就把婚給結了?!?/br> “是哇是哇,南佳真的是個特別特別好的姑娘?!?/br> 梁傾嚴肅地夸贊朋友,周嶺泉側頭見她此刻神情認真,覺得可愛。 “其實昨天晚上來的路上,南佳比我更鎮定。如果她也慌了,我大概沒有那個定力把車開過來。一路上都是她一邊給自己算著宮縮頻率,一邊還寬慰我?!?/br> 兩人說些零散的話,拐進早點鋪所在的巷中。一前一后走著。 聊完了南佳與陸析,忽地便沉默下來。 隔了好幾月,兩人換了身份,這般獨處,都不知道什么可以說,什么不值得說。 這巷子顯得走不完似的。頭頂藍藍的一方天,一隊胡同里的小孩呼啦啦跑過來跑過去。 周嶺泉伸出一只手,護住她不被孩子撞倒。 一時靠得近,梁傾膝跳反應似的,走快幾步。 “梁傾?!敝軒X泉忽然叫住她。 梁傾停下來,側頭,余光看周嶺泉正定定地看向自己。 “那天晚上... 在國貿的時候,其實我在街對面... 本來我是想自己開車送你回去的,看到你有朋友一起,又怕你介意?!?/br> 梁傾愣了愣。不知為何,聽他說‘介意’二字,心里一酸,卻只笑笑,不掛懷地說,“不會介意的。周嶺泉,我們也算是朋友啊?!?/br> 她回過頭。發現這巷子也走到了盡處。 “... 張陽說你離職是因為那個姓方的律師?” “是,但也不全是?!?/br> “之前你走的時候也沒有跟我說過?!?/br> “我們當時并沒有立場談那些不是么。周嶺泉,其實你也沒有立場去打聽我離職的原因。 周嶺泉一時語塞,意識到自己越界,垂下眼睛,說了句:“抱歉。是我的問題?!?/br> 梁傾搖搖頭,不再執著于對錯。 地上被太陽照得發白,像曝光過度的一截兒膠卷。是洗壞了的膠片底,不可追溯。 “周嶺泉...” “嗯?” “你記不記得很久之前你說過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br> 周嶺泉頓了頓。 “記得的?!?/br> 是在南城的早茶店。 梁傾笑笑,說,“其實那天在船上,我就想說的 —— 這個問題還給你吧。我不想問了?!?/br> 還未等他反應,她淡道:“走吧。南佳還在等我們?!?/br> 她說著,踏入那光明之中,故作輕松地走了幾步,聽他沒動作,才回過頭問:“怎么不走?!?/br> 兩人一明一暗,雖避免對視,卻仍無故有種角力的氛圍。 周嶺泉臉上晦暗了一瞬,又松弛下去,換上禮貌的表情,亦走出深巷。 兩人在陽光下談笑如常。 - 又過了一周,就到了姚南佳出院的日子,何楚悅與梁傾一道去醫院接人。 到病房時,陸析正在忙里忙外地收拾東西,一一跟產科護士醫生道謝,姚南佳正抱著孩子在房間里獨坐。 “快來看看你新鮮出爐的干女兒?!币δ霞褯_她們招手。 何楚悅前幾日剛從西寧回北城,這是第一回 來醫院,激動得不行,湊上前去。 三人說了一會兒話,梁傾借口打電話,獨自往外去。 午后走廊盡頭的病房外較為僻靜,梁傾在門口駐足一陣,敲了敲門。 梁傾走進去時,那夜那個產房外徘徊的婦人正端了盆水往浴室去。是單人房,雖小,但收拾得很潔凈,房中人未像其他產婦一般迷信,窗開了一半,淡綠色的窗臺上放了個花瓶,里頭是幾支黃玫瑰。 “您找哪位?” 她一開口,梁傾便知道那晚她沒有聽錯,這婦人一聽便是江城人。 “是許冉冉么?” 那個叫許冉冉的女人正斜倚著床頭坐著,本是望著窗外的,聽她這一問才遲緩地回頭看梁傾。產床邊放著嬰兒床,里邊的小嬰兒恬恬地睡著。 “我是?!?/br> 許冉冉美人在骨。只是大概是動過一場大手術的緣故,形容消瘦,病服臃腫,那雙眼睛顯得分外大??慈藭r,是一種沉靜又蒼老的眼神。好像這雙眼睛已經看過所有的潮涌和落幕,因此帶有一種遺憾和諒解。 “那天晚上在走廊上拾到了這個。問了一圈,有護士說,是你的?!?/br> 她從包里掏出一條折疊齊整的豆綠色方絹手帕。 “哎呀!是!她念叨好幾天了。這可真是,太謝謝你了?!蹦菋D人忙不迭放下水盆,從梁傾手里接過。 “竟然還能找著?!?/br> 許冉冉接過,在指尖摩挲,表情算不上熱切,出神地,虛弱地笑了笑。 “難為你找過來?!彼痤^來看梁傾,問:“坐一坐么?這兒也沒有什么好招待你的... 媽,給她削個梨吧?!?/br> 那婦人讓了梁傾落座,自己坐去了床腳。 梁傾坐下,說:“說起來也是緣分,那天晚上我最好的朋友也在這兒生孩子。你們的寶寶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br> “是么?!碧崞鸷⒆?,許冉冉倒是笑了起來。 “你朋友生的是兒子還是姑娘?” “是個姑娘?!?/br> “我也生的是個姑娘。姑娘好,會疼人?!?/br> 再詢問了幾句孩子的健康,梁傾淡問道:“你們是江城人?” “是。你聽出來了?” “對。好巧!我也是江城人?!?/br> 梁傾抬眼,再次端詳許冉冉,心中有了確切答案。 “是啊,好巧?!痹S冉冉也端詳她,禮貌地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