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潮 第69節
梁傾點點頭, 她身上還披了床薄毯, 干凈, 溫暖,想是周嶺泉給她添的。 待產病房外較僻靜的休息區,此刻卻不斷有醫護人員推著儀器進出,梁傾見那走廊盡頭產房門外只有一人焦灼地在等著。 一個駝背發福的中年婦人。 “這是出什么事兒了?!奔覍賲^另外還等了幾人,此時在議論。 “好像是難產, 折騰一整天了, 剛剛簽了手術同意書?!?/br> “作孽。我姑娘跟她一個病房呢。那小姑娘長得水靈靈的, 就是一直沒見她愛人露過面, 都是那老jiejie一個人在照顧?!绷硪粋€中年女人插話進來。 “還有這事兒...” “是啊。我跟那老jiejie偶爾聊天, 她不容易啊,姑娘的爸爸高中時就去世了,她靠擺鹵味攤子把她姑娘供上了大學... 至于她姑娘的事兒,她倒一個字也不多說?!?/br> “剛剛推進去的時候我見那姑娘好漂亮呢?!?/br> “可不是么...” 眾人也沒弄清前因后果,便唏噓一陣,好像已認定這是個奇情和悲情因素皆有的故事。 夜深人倦,大家本還抱著說閑話的心思。但過一會兒,醫護人員幾進幾出,途中又見人送進去一些血袋,一時這條走廊上氣氛也凝滯起來。 “你怎么回來了?”梁傾坐正些,問。 周嶺泉不答,目光從電腦上移開,隔著鏡片,幽幽看她一眼。 梁傾自己起的話茬兒,心中卻又害怕他回些什么傻話,只岔開話題,打趣說:“還在加班。我以為你回公司之后多少會清閑些?!?/br> “哪能呢?!?/br> 周嶺泉沒抬眼,淺淺一笑。梁傾從前極少看他戴眼鏡,覺得和他氣質很是相襯。 “也是,那么大個公司呢。能者多勞,能者多勞?!?/br> 周嶺泉聽她這客客氣氣地跟自己說話,倒是不自在起來,又抬起頭看了她一眼,說:“你若困了就繼續睡,有事兒我叫你?!?/br> “你不困么?” “還行。剛剛出去抽了根煙?!?/br> - 約莫過了半小時,梁傾睡睡醒醒,正蜷著刷微博,看周嶺泉忽地關了電腦,問:“那個治頭疼的藥,你帶了么?” “著急出門,只帶了手機。你頭又疼了?”梁傾道。 “有一點?!敝軒X泉微微皺眉,看得出是有些不適的,卻還耐著那陣疼問她:“你呢,最近頭疼好些了么?!?/br> “還好。夏天疼得少些?!?/br> “找醫生看過?” “看過的,也照過ct,沒什么大毛病?!?/br> “少熬夜少抽煙。據說多吃點維生素b族也有用?!?/br> 梁傾覺得由周嶺泉向她傳授養生之道,這一幕格外滑稽,抿嘴一笑,道:“你還是先顧好你自個兒吧?!?/br> 她抬著下巴指了指他手機下壓著的半包大衛杜夫。 “現在醫院藥房估計都關門了,也買不著藥。附近倒是可以看看有沒有二十四小時藥店?!绷簝A低頭,打開手機。 “算了沒事兒。就是昨晚為了招投標的事情沒怎么睡。也沒那么要緊。一陣一陣的?!?/br> 他被身體的疼痛逼得不得不松懈下來,頹然側著身,闔上眼,仿佛示弱。 梁傾趁此時才抬眼細細端詳他。三月不見,一時覺得陌生。心中已過了昨夜那種慌張,很靜,平時難以抵達的靜。 這兒是醫院,幾步之遙就全是生死大事,人們爭分奪秒地搶奪時間,她卻在這角落里,將他的臉看了又看。 真是荒誕。 “那天晚上怎么突然打電話給我?!绷簝A調整姿勢,貓似的窩在毯子里,撐著下巴道。 “不是在國貿的時候沒來得及跟你打招呼么?!彼]著眼,似是非真的口吻。 “少來,也不至于勞動周總大費周章,陪聊一整晚?!绷簝A笑。 周嶺泉頓了頓,低低說“那天是我外婆祭日,北城也沒幾個說得上話的人。心情不好,就想找你聊聊。別見怪?!?/br> 午夜時分人總是薄弱一些,她理解,轉回眼前,問,“... 那你今晚總得回去睡罷?再是身體好也經不住兩個通宵。何況這兒你也幫不上忙。我倒是無所謂,明天周日還能休息?!?/br> 周嶺泉便又睜開眼偏頭看她。那眼神她太熟悉,深情又寡情的,淡漠于世情又悲憫于己身的。 “總不能放你一個人在這里等著?!?/br> 梁傾聽了,面上無掛礙地一笑,心中卻有種兵敗如山倒的頹唐。 “許冉冉的家屬在么?”產房那頭突然有人打開金屬門,高聲問。 那佝僂的婦人忙不迭答。 “產婦... 家屬麻煩到這邊簽字?!?/br> 那頭幾聲壓抑的啜泣。 他們二人離得遠,聽不清,只聽那一堆人提及什么大出血,zigong摘除之類的詞匯。驚悚極了。 “你睡吧。我去看看陸析那邊怎么樣了?!敝軒X泉道。 他剛起身走了幾步,正遇到陸析從走廊那頭拐過來,道,“馬上要進產房了。梁傾,南佳說想跟你說話?!?/br> - 姚南佳已經上了無痛,因此狀態并不差,但畢竟經歷了陣痛,形容疲憊,眼角似有淚痕。 “這么晚了,你是不是傻,還在這兒等?!?/br> “我得見證我干崽子新鮮出爐呢?!绷簝A在她床邊坐下,將她一縷汗濕過的碎發掛到她耳邊。 “我看那些網紅生孩子還能拍個vlog。他們怎么做到的?!?/br> 姚南佳玩笑抱怨道,頓一頓,細聲喃喃:“阿傾,剛剛真的好疼啊?!?/br> 她這樣一說,梁傾的眼淚比她率先落下。 “誒誒,好啦好啦,你怎么比陸析還哭得厲害?!钡故禽喌揭δ霞寻参克?。 “南佳,你后悔嗎?” “不,阿傾。是我要將她/他帶來這個世上的...” 姚南佳的聲音無限溫柔,“... 也許以后會,如果她/他叛逆得無可救藥的時候,或者以后不幸長成一個很糟糕的人的時候?!?/br> “那我和楚楚替你揍他/她?!绷簝A笑答。 兩人好不容易都收拾了情緒。 姚南佳說:“那邊那個袋子里頭,有個化妝包,你幫我拿過來?!?/br> 梁傾替她拿過來,見她從里頭掏出化妝鏡和常用的那支口紅。 梁傾想起,她人生第一支口紅是讀書時代姚南佳送的。 江大的新生舞會,彼時她與何楚悅都還是樸素的高中生模樣,是姚南佳替她們挑衣服,修眉,化妝,卷發,又一人送給她們一支口紅。時隔多年,那支口紅梁傾也沒舍得丟,陪著她輾轉了幾個城市。 直到如今,她提前有了一種‘兒女忽成行’的感慨。 “這都啥時候了?!绷簝A揶揄她。 “等會兒要跟小朋友見面嘛,總得留個好印象?!?/br> 姚南佳被醫護人員推出病房,陸析跟著去陪產。 梁傾跟在后邊,也走出來。 周嶺泉雙手插兜立在門口,見她出來,俯身,瞧她紅紅的眼睛,低聲問:“怎么哭了?” “沒忍住?!绷簝A掩住眼睛。 “會順利的。這兒的婦產科是全北城最好的?!敝軒X泉與她并肩朝產房那邊走去。 兩人走了十幾米,見產房那頭的門開了,里頭推出一個產床,陪了幾名醫護并那個身材矮小的婦人。梁傾心里一緊。這大概就是剛剛那個大出血的產婦。 為了讓道,她走在周嶺泉前頭些,與產床擦肩而過時垂眸一瞥,卻忽然停住了腳步。 周嶺泉沒料到她會停下,急頓住腳步,輕輕扶了扶她肩,低頭問:“怎么了?” 梁傾忍不住再回頭看一眼。搖搖頭。 - 產房外雙方父母已在等待。周陸兩家是舊識,姚南佳的父母也認得梁傾。各自寒暄一陣。 “南佳說你工作忙。我看是瘦了好多?!币δ霞涯赣H和藹道。從前讀書時代,他們每每來江城看望姚南佳時也總帶她們一塊兒出去改善伙食。 “以后周末來叔叔阿姨家坐坐。我記得你愛吃蟹來著?!币δ霞迅赣H也說,“對了,你舅舅舅媽還好么?!?/br> 梁傾連忙答好。左右又拉了些家常。姚南佳父母掩不住的憂心忡忡,也是想借這些聊天來沖淡。 時間一分一秒,艱難地往前挪。梁傾懸停在一種極端的清醒和不清醒間。 此情此景,自然想起林慕茹。 她見過一張林慕茹懷她時的照片,她身型沉重,臉頰浮腫,卻站在陽臺上分外溫柔地微笑。 林家父母早逝,梁坤常年在外忙于生意,幾乎是林慕茹一手將她帶大。她小時候身體不好,三天兩頭生病,那時也沒有轎車,都是林慕茹半夜蹬自行車帶她去醫院,守著整夜,到了早晨梁傾的爺爺過來看顧,林慕茹才能去廠里上班。 還有一次,那還是她一二年級的時候,那天放學之后久等林慕茹未到,她便自己憑著記憶走一條小路回了家,發現林慕茹未到,只能坐在樓道臺階上等。直到天全黑了才見林慕茹神色倉皇地到家,她本還為自己第一次獨立回家而自傲,卻被林慕茹粗暴地抓進懷里,往背上打了兩巴掌,接著又抱著她痛哭。 梁傾當然是在懂事之后才明白那哭泣的意義。 “姚南佳的家屬在哪兒!是個姑娘,六斤七兩?!币粋€小護士先走出來。 兩家人一時站起來,喜悅總算取代方才的焦躁氣氛,還是姚母先湊到那護士面前,問:“我姑娘情況怎么樣?!?/br> “產婦情況不錯,生的很快。過會兒就能回病房觀察了?!?/br> 姚母側著臉,已是淌下淚來。 - 姚南佳被推回病房時已因為疲憊而熟睡。兩家父母兼陸析陪著,又有護士要來檢查產婦情況,周嶺泉也不方便在里頭。 梁傾便與他一同退出病房外。 六點剛過,雙方父母守了一夜,大概也是累極了。兩人商量了一會兒,便打算出去尋個早餐鋪子,帶些食物回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