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潮 第15節
房間在四十層,是個里外的套間,陳設簡潔。 里間只有一張床。 進了門,落地窗的窗簾是闔上的。下午兩三點的光景。但誰也沒提要將窗簾打開。 周玲泉按了電源鍵,開燈,一時間房子里亮得晃眼睛。他徑自走進去拿水。梁傾在門口磨蹭一會兒,抬手將燈按滅好幾盞,只剩吧臺,落地燈和走廊的光源幽幽落下。 周嶺泉見她關燈也不問什么,只是擰開瓶水遞給她,說:“我處理些著急的事。你等我一會兒,想吃什么打電話叫他們送。弄完了還有時間去附近逛逛?!?/br> 他見梁傾正看向臥室,便說:“浴室你隨便用。你昨晚不是沒睡么,累了睡一覺也成?!?/br> 梁傾聽了這句,便看向他 —— 欲說還休的迷茫之態。 周嶺泉知道她內心膠著,沒再逗她,淡淡說:“我下午還有工作?!?/br> 他是真的有要緊的工作,坐下來開了電腦也沒空再照看她了。 梁傾進了浴室,鎖了門。 這樣豪華的酒店,安排得自然細致,基礎的護膚品也有。她只留了盞洗手池下的夜燈,勉強將全然的黑暗稀釋了一些 —— 她洗把臉,看鏡中的自己,模糊的,潮濕的,興奮的,悚然的。 手機屏亮了,她才發現幾條未讀的微信。 一條來自方建,他問她怎么今天沒來加班。一條來自劉艾玲,約她下周見面,聊遺產的事情。 還有一條... 她不需要點開看,但是看到那串開頭的數字,也知道是銀行來的。 梁傾把手機摁滅,猶豫一下,干脆關了機。 沒開排氣扇,她覺得有些窒息之感,卻又覺得安全,不愿開門通風。濕氣像是有了某種實質的形狀,落雨一樣落在她露出的肌膚上。 她聞到自己身上散發出的一種rou氣,混沌的,不潔凈的。 像一株即將腐爛的熱帶植物。 忍無可忍,洗了個澡,穿了酒店的浴衣。走出來時聽外面周嶺泉還在敲打鍵盤。 她在被子上躺了一會兒,百無聊賴地望著那窗簾底下想要擠進來的一線光。 天上有流云,這光時亮時淡地變幻著。 亮的時候太晃眼了,像一根白凌凌的針,要戳穿屋里人心頭的秘密。梁傾便只盼它暗淡下去,但真等它久不再亮起,她又覺得若有所失。 心里這樣浮浮沉沉,竟然睡了過去。 - 梁傾睡眠警醒,若不是昨夜一夜未睡的緣故,她決不會放任自己睡著。 這一覺并不深沉,大概房間氣味陌生的緣故。此時她醒了也沒動,躺在絕對的黑暗中懶懶地聽外面的動靜,覺得自己像某種冬眠的xue居動物,在春天之前醒來。 失落和慶幸兼有。 周嶺泉敲了敲門。她心知并無什么忸怩的必要,便讓他進來。 周嶺泉這才踏進來,卻沒開燈,只向窗那邊走,道:“看你不醒,不敢喊你,以為只能悄悄走了?!?/br> 他抬手按了下遙控,那窗簾便嗡鳴著往兩邊去了。 “抱歉。什么時間了?!?/br> “五點一刻?!?/br> “我睡了這么久?!?/br> 窗外是那種青白色的黃昏,她夢境中常有。 像喝過牛奶的厚玻璃杯,兌進去一些水,再把這世界丟擲其中。 她總是躲在相似的暗處,躲在那玻璃杯之外,惶恐地看。那些混沌的倒影,顛倒的重疊的天和水,蒙蒙的,略有些扭曲。摩肩擦踵的人往往都是一種表情,一種郁郁不安又麻木不仁的表情。 好像他們也已經知道了,這世界不過是個不潔凈的玻璃杯。 梁傾臥在床上不動,瞪著眼睛,怔看著窗外。 天邊已有一輪下弦月,極淡,詭異地在這世界之外,打量著,像病人青灰色的臉。 周嶺泉回頭的時候,正看她臉上有一種頹唐又天真的神情,輕輕張著唇,動也不動,頭發濡濕,散在白色的床單上。留下一些水痕。 雖是蓋著被子,但看的人卻覺得她很冷,臉上沒有活氣兒。 “看什么?”周嶺泉問她。 他擋住那彎月亮,又像月亮一樣彎腰俯瞰她。 梁傾看不清他眉目,卻直覺他比那月亮溫柔,好親近得多。 她回了神,意識到他要來吻她。于是抻出雙手圈住他脖子,迫他在床邊坐下來,又攀上他的雙膝,彎下自己的頸,將臉埋入他心口的位置。像個充滿依戀的孩子。 周嶺泉什么也沒問,沉默地欣賞她此刻的示弱。 “我們... 繼續嗎?”靜了半晌梁傾問。 她其實想問周嶺泉,有沒有讀過一首叫雨后蘭波的小詩,詩里面寫 — “孤獨是愛欲的機制,慵懶是情愛的活力?!?nbsp;* 周嶺泉說,“今晚的事情耽擱不了。不過我們可以做些別的?!?/br> 他說完,便低頭吻她。 梁傾沒意料到,她會迎來這種克制又虛無的吻。他并不耽于唇齒的糾纏。 稍縱即逝。吻與吻之間的留白無從預判,他有心且純熟的,給她制造這種懸置半空的顫栗。 男人的手骨骼大,覆蓋她背部,很堅定地,像徒手掰牛油果,將她連皮帶rou地發狠揭開。 她有種袒露靈魂的不安。 想不起來今天是否穿了成套的內-衣。 吻又落下了。 梁傾終于受不了這惶惶的暮色,閉上眼睛,感覺他手掌粗糙發熱。 熱氣充沛得像可以將她的靈魂熨得平整些。 他還衣著整潔,這一幕甚是荒唐。梁傾強迫自己睜開眼去辨認,未見他眉目里有欲色。 “別閉眼睛?!彼麥惿蟻?,親吻她的眼。 早在那夜的酒吧里,他就想看了。他到底能夠成就多少這雙眼睛里的失控和沉淪。 梁傾意識到他要做什么,緊張地繃直了背,周嶺泉察覺她的反應,在她耳邊笑了,說:“緊張什么?!?/br> 又在她臉頰上孩子搗蛋似的,重重地一吻。 人便往下去。 梁傾不知道自己是睜眼或閉眼的。 只覺得那圍裹著她的暮色不知什么時候已消逝了。 明明是電子煙火最盛的人造都市,梁傾卻覺得她二人被一種絕對幽深的東西包裹,欲的蟲繭,愛的窠巢,筑在時間和空間的塌陷之中,供他二人軀體的棲息和坦誠。 這讓她安全,讓她放縱。讓她沒有污穢和不潔之感,關于她自己的,關于他們的。 作者有話說: *木心翻譯的蘭波的詩,不得已換了其中一個字,大家可以去搜搜原版 第12章 錯覺 最后的時候,周嶺泉停住了動作,籠在她上方,一雙鎮定的眼睛,審視她的極樂和崩潰。 他們沒有再接吻。在這癲狂與靜寂的邊緣時刻,梁傾也望著他,像在交戰,卻始終沒有伸出手求援以得到支點。 周嶺泉靜靜端詳,直到她眼睛里那種素日有些疏離的神情回來了。 他平白有種自厭的感受,一閃而過,面上卻笑著撫了撫她帶著潮氣的長發,說:“我得走了。梁律師?!?/br> 他是故意這樣叫她的。 梁傾嗯了一聲,問:“不需要我幫你?” 周嶺泉忍俊不禁,想不到她是個有來有往的人,說,“來不及了。下次?!?/br> 他一說,她也有些赧然,借著黯黯的月光,她的眼睛反而特別亮,一種清清澈澈的柔愛,并非因為他。 周嶺泉不知為何不敢看她這雙眼睛,于是惡作劇似的將手覆蓋上去,遮住,這才敢繼續端詳她的五官,鼻子和唇,纖細和rou感的矛盾美感。眼下一團陰涼的酡紅之色,是方才的證據。 他沒來得及細看,梁傾掙了他,周嶺泉去按燈,卻被她按住了手,見她伸出兩條白慘慘的手臂,推推他的小臂,說,“別開燈。你先走吧。不介意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 周嶺泉并無留戀之態,進浴室整裝,出來時看梁傾又是閉著眼的,以為她睡了過去,沒再說什么,閡上門便去了外間,細細嗦嗦一陣,再是門關上的聲音。 不知為何,梁傾恍然覺得他方才在時自帶一陣白噪音,又或是空調的風機響動之類的聲音。 關門的瞬間世界才徹底靜下來。 只剩下她和她突然擁有的秘密。 被子里仍是潮的,方才她出了一身汗,此時已冷下來,貼著被單,一種捂不熱的陰涼感受。 她卻并不介意,還將頭也埋進了被子里,借以逃避窗外的人造光源和那彎小月亮,它比前頭亮了些,像在促狹地笑她 —— 笑她的逃避和實質上的無處可逃。 她未著寸縷,躲在被子里,里邊氣息渾濁,卻自覺有種回歸母體的溫馨,忽然地,身體先于大腦似的,想起一件事情。 那還是她很小的時候,剛剛和父母分床睡,醒的好早,是那種渾濁的藍色的早晨,她醒來后覺得好新奇又好孤獨,于是偷偷跑回父母的房間,從腳那頭鉆進被窩里,然后一直往床頭攀爬。 她記得那種攀爬的感覺,也記得她父母那時候是赤/裸的。她那時當然不明白赤/裸的原因,只是一直往前攀爬,踩踏著父母的骨骼和肌膚 —— 他們像兩只相擁沉睡于海底的海豚。 好像那天她才突然意識到,她是這兩具身體的建構延續。 手機忽然響了,她極不情愿地伸手去夠,卻摸到個冰涼的物什,是周嶺泉的手表。她開了燈,擁著被子坐起來。 想不起他是什么時候褪下的。 雖對手表無甚了解,但手表么本就是男性用來展現其階級屬性的,因此推斷肯定很貴重。金屬好涼,她攥在手里,周身是□□的,便覺得這種涼一時透進心里。 她劃開手機,想提醒周嶺泉,周嶺泉的信息卻先進來了,‘房卡在桌上,你拿著,這兒平時沒有別人會來,你隨意?!?/br> 梁傾想他是個體面的的好炮-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