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潮 第14節
對面到底年紀小,有些倉惶地挪開視線,匆匆拐個彎,往外走了,竟沒有過來洗手的意思。 - 梁傾扯了張紙巾擦手,緊隨著也走了出去。 要拐三個彎才走到前廳。前面的人蹬著拖鞋,邁不開步子,‘啪嗒啪嗒’清脆地敲在大理石地磚上,像踩水過河一般。 梁傾穿一雙尋常的白色休閑鞋,邁一步夠對方‘啪嗒’兩下。 她沉浸于這種惡意的心理上的追逐。想起小時候看的動物世界,看那些猛獸之類的追著羚羊蹚水過河,有些卻落于埋伏的巨鱷口中。 “慢一點,急什么?!?/br> 她怎么會聽不出來呢。劉思齊的聲音。她拐過去,正看到那小姑娘扯著他便要走。 “思齊,好巧啊?!彼f。 確實如姚南佳所言,劉思齊大概是總有些酒局要參加,發胖了許多。 她睚眥必報,好不容易遇見,挖苦諷刺的話本來準備了一籮筐。 卻見劉思齊側首的嘴角一抿,然后才轉身看向她,說“好巧?!?/br> 他緊張時或難過時常有這種下意識的舉動,她再熟悉不過。 她被這種熟悉感鈍重地擊中,望著他們交握的手,如同看見兩具□□的身體。剛才那種整蠱似的興奮過了某個最高點,落了下來。 那姑娘的襯衫本打了個結,現在落下來,這才露出她的上半身來。 她小腹隆起,大概已有六七個月的身段。 梁傾呼出一口氣。 發白的太陽自走廊那頭照進來,森森惶惶的,毫無悲憫,照得那小姑娘身上青春的綠,她牛奶般的肌膚,她鮮櫻桃般的嘴唇都褪了色。 梁傾忽然意興闌珊,望著她圓鼓的肚子發愣。 “梁傾,怎么了?走嗎?” 是周嶺泉來找她。 他繞過劉思齊,走到梁傾身邊,是比他們平日更近一些的距離,好像是嫌酒樓里嘈雜,刻意側過來,往她耳邊湊,說:“認識的?” 場上有眼睛的都看出他們的親昵。 梁傾好想笑,心里想,真是個有眼力見兒的小伙子,很明顯,他是來幫著救場呢。 - “前男友?” 湊巧,電梯里只他二人。 “嗯。你猜的?” 周嶺泉搖頭。 “找陸析打聽過我?” “對?!?/br> “哪天?” “你穿旗袍那天?!?/br> “你有這方面的癖好?”她揶揄他。 “要看誰穿的?!?/br> 靜了一會兒。 周嶺泉又說:“我覺得你比她好看許多?!?/br> 梁傾嗤道,“我可沒問你,”雖這樣說,卻是抱臂垂頭笑著,過一會兒嗔道:“你們男人都是一樣膚淺?!?/br> “我是男人,我也許膚淺,但你在深刻或膚淺的意義上都好看?!?/br> 沒人對她說過這樣可愛的話。 梁傾垂著頭,去看她有些長了的指甲,說“... 我覺得姚南佳說的沒錯?!?/br> “什么?!?/br> “你滿嘴跑火車?!?/br> 周嶺泉爽朗地笑。 “真話?!?/br> 梁傾嘴上雖不依不饒,面上神色卻是很好的。還有些小女孩兒的驕矜,又跟著電梯上電視里的人哼起口水歌來。 周嶺泉不去看她,卻抬頭去看電梯門上映出的他們的樣子。朦朦朧朧,像兩人交疊著,一同溺亡在湖底。 兩人一時無話。 半晌。 “周嶺泉?!绷簝A沉浸在短暫的失重感里,叫他的名字。她覺得自己像是想了許多,又像是什么都沒想。 周嶺泉望著她,向她這邊傾著身子,姿態像個十足耐心的好情人,等她將話說完。 又像是下一秒就可以低頭吻她。 他已能預料到答案 —— 藏在她那雙冷靜的眼睛里。一種瘋狂想要逃脫的欲望。 梁傾此刻忽然明白,她此前的猶豫是一種掩耳盜鈴的作態。 作給誰看呢?她有什么好想的? “周嶺泉,房卡給我吧?;蛘?,我們現在可以去酒店?!痹谶@密閉的小盒子里,反倒可以敞開了說話。 加班吃飯睡覺循環,出租屋發霉的墻壁堵塞的馬桶找不到人的房東,在資本家手底下拿命換錢,和方建那樣的人虛與委蛇,和劉思齊這樣的人談感情,從劉艾玲指縫里摳點身后錢財。 還有,還有... 是啊,有錢才能活著,活著又要安身立命吃飯□□。像吞吃自己尾巴的貪吃蛇。 這生活,她覺得好無趣。 為什么?這么多人似乎都在這汗涔涔的大日頭下,津津有味地活著。她明明也努力這樣活著了,又分明覺得,像嘴里含著一顆話梅太久,咂不出一點咸甜,還覺得惡心。 還不如咽下去卡死算了。 所以,她有什么好想的? 周嶺泉出現得多么恰到好處。 他一眼看穿了她這張粉飾太平的皮囊之下有多少裂痕,其中那可憐的,芝麻大的,稱之為靈魂的東西,如沙漠中暴曬過,將要渴死。 他像個智者,慷慨地提供生機。 她想好了,大概很久之前就想好了。 她要得到這速效的快樂。 第11章 雨后蘭波 “去哪兒?!敝軒X泉上了車,將玻璃窗降下來一些,才問梁傾,但他眼睛并未看她,發動了車,前后看顧幾眼,退出了停車位。 不過十二點剛過,外面人正是多的時候。 鳴笛,汽車轟鳴,女孩高跟鞋拍打著地面,孩子的笑,滑板飛起又砸在地面上,這些聲音跟潮水似的,碎碎地拍打過來。 梁傾方才在電梯里不覺得有什么,此時心下卻有些難為情,疑惑道,“不去酒店么?” 周嶺泉聽了,一只手肘撐著車窗,將手背抵著唇,低頭笑起來。 是很飛揚的一種笑,與他們成人間的禁忌色彩的話題很有反差感。 他們緩行在一條主城區的老路上,路旁香樟都是這城市開辟之初便有的,氣象豐盛,在冬季依舊連天蔽日。陽光自上,將一種濃郁而透明的綠色澆下來,流得這條街上都是,沉浮著,像可見的青草味的呼吸,淺淺地摩挲著他們的臉。 “倒也不必要這么著急。不過如果你急,我們可以去?!?/br> 梁傾是新手上路,本不懂節奏,知道他拿她打趣,臉上熱燙極了,但側頭看他時正見一片極淺的樹影自他臉上劃過,她心里跟著癢。但口里還是要找回些,便說,“無聊。我困死了,睡會兒?!?/br> 她說著,佯裝要閉眼。 卻覺得唇上一熱。如蝶振翅。又挪開。 是周嶺泉的手指,輕輕摩挲了一下她的唇。 只感覺周嶺泉離遠一些,說,“是我的錯,不該跟你開玩笑。梁律師給我個面子,下午陪我工作一會兒再走罷?!?/br> - 還是去了酒店。周嶺泉是晚上八點多的飛機,本就是要來酒店處理些著急的工作,開車的中途梁傾見他手機上看了幾個郵件,神色便冷了下去。車內氛圍也沒有方才旖旎了。 還是上次那家酒店??磥磉@是他南城落腳的地方,以他的家世背景,常年包一間房也未可知。 不過這些梁傾并不感興趣也就不過問。 轉過旋轉門的時候,她瞥見玻璃上的倒影,金箔似的底色上細細碎碎的亮,仔細看是大堂的水晶燈,鉆石瀑布似的,還浮著一些外頭的綠,再轉過去點,便見不著了。 像和他甩開門外的日常,翻進個金色的游樂園。華麗的,失真的。 “我們第一次見面那天?!绷簝A問他,“你手機是真的沒電嗎?!?/br> “沒騙你?!敝軒X泉與她一同踏出旋轉門,卻沒有引她去前臺,而是直接往電梯走了。梁傾心下倒松了一口氣,若是要拿著身份證去開房,總有些尷尬。 周嶺泉伸手按了電梯,才接著說,“是真的沒電。雖然是想跟你搭訕,但也不至于扯那種不合格的謊?!?/br> 梁傾笑。 她看著電梯門上兩人的影子,這下倒是很清晰的 —— 周嶺泉側向她站著,低眼正瞧她。背后的水晶燈正映在他二人頭頂,像落金色的雨。 電梯門開了。里頭滿滿一堆人,都望他二人兩眼再走出來。梁傾雖知道這只是下意識的動作,卻有一種犯錯被捉的窘迫。 周嶺泉幫她擋住電梯門,又說,“你若現在想回去,我也來得及送你?!彼m語氣很正經,眼睛里卻是促狹的,像在嘲笑她。 “緊張什么?!?/br> 梁傾跨進去。有種就義似的英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