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 第72節
“勞煩你照看一二?!壁w令徹道,“先前回孟川,將誰留在張湍身邊了?” 孟文椒替趙令僖掖好被褥,微微回頭應道:“依你吩咐,留的雪青。是尋舒之有事?” “嗯?!?/br> 半個時辰后,一封密信悄然出府,暗中離京,直向孟川。 時進四月,減去春寒,未披夏暑,天氣分外怡人。宮外槐花香滿枝,趙令僖呼朋喚友,打落滿樹槐花送去御膳房。御膳房洗凈槐花,制成糕點、蜜糖,依她吩咐散去各家各院。 尚衣監亦應時節,裁出細碎槐花,由她梳妝簪鬢。 待妝成,她帶著熱氣騰騰的槐花糕,興沖沖向欽安殿去。許是因入四月天氣晴好,皇帝病情轉好,每日都能同她說幾句話。 還未入室,皇帝便已嗅到細細花香。 “父皇,兒來看你了?!彼_步輕快跳過門檻,笑盈盈跑進內間。 皇帝勉力抬眼,望見她烏黑鬢邊,串串黃白小花隨風飄搖。 原來花香自此來。 “慢點兒?!被实圯p輕笑著,“別摔了?!?/br> “兒才不會摔?!彼姓惺?,命人將槐花糕端上前:“兒親自摘得槐花,父皇快嘗嘗?!?/br> 皇帝疑道:“爬樹了?” “沒有?!彼L聲繪色地講起打槐花的經過。 皇帝含笑聽完,回說:“沒有就好,樹高易摔,太危險?!?/br> “兒年歲不小了?!彼鹱鳉鈵?,“父皇這回病好,怎么越發愛嘮叨了?!?/br> “卻愁長大,父皇變老,人一老,就喜歡嘮叨?!?/br> “那卻愁?????還小,父皇不老。父皇要嘮叨也無妨,兒就在旁聽著,嘮叨多久兒聽多久?!?/br> “又在胡說?!?/br> “怎就算是胡說了?” 皇帝看她瞪眼揚眉,不由笑起,待笑意落下,又起愁色,語重心長道:“世上許多危險的事,我從前以為有我在,你就永遠不用怕??晌彝?,我總有離開的那天,到時候,我撒手走了,卻要叫你自己去面對那些未知的危險?!?/br> “父皇才是在胡說?!?/br> 皇帝握住她的手:“從前是我太過自私,許多事情都沒教你,如今想教,卻來不及了?!?/br> “來得及,父皇知道的,兒學什么都快?!?/br> “卻愁,聽我說?!?/br> 她抿唇不語,眼中已有淚花。 “這些日子躺在床上,我思來想去,陸文檻的兒子最合適不過。從前他就常陪著你,此前也曾求娶過你?!被实垡娝龔埧陬A言,壓了壓手,示意她繼續聽著:“上次因你不愿,明賞暗罰了他們父子,一旦受罰,難免積怨,可擋不住那陸亭喜歡你。知你脾性,知你作為,仍舊義無反顧,與此相比,邊關待兩年的怨惱,算不得什么。我走之后,他能保護好你?!?/br> “兒不需要?!?/br> “卻愁!”皇帝猛地喝聲,隨即又咳又喘,孫福祿送茶飲藥,停了許久方有好轉?;实墼倏聪蛩溃骸盁o論來日是誰登基,陸文檻在軍中地位都難撼動。只要陸文檻不死,你在陸家,就不會受委屈?!?/br> “來日無論是誰登基,都是我的哥哥。父皇如果覺得他們都不能保我不受委屈,區區陸亭又如何能保證?” 皇帝怔了怔,陷入沉默。 良久,再道:“可你總要有個依靠,我才能放心?!弊灾笙迣⒅?,最偏愛的女兒卻仍無依無靠,如何放得下心。 語帶彷徨,郁郁累累,攪人肺腑。她忽而覺得,心頭好似被針穿刺而過,疼痛細微,難以抓撓。 驀然,她莫名想起張湍。 是宮外多次遇刺,令父皇擔憂她來日身陷險境無人可依。但陪她走出險境的,從來都是張湍。 張湍離宮多久了? 她忽然忘記該如何計算,于是伸出指頭,一根根數過。 已近半載。 皇帝看她沉默,悵然低嘆,覆上她剛剛展開的手掌:“回去好好想想?!?/br> “嗯?!彼偷蛻?,“父皇好好休息,兒先走了?!被ǜ鈩e忘了吃?!?/br> “哎,記著呢?!被实坌χ此鹕黼x開。 離去時的背影很是遲緩,在門檻前頓住腳步,良久方才跨過?;实鄣男σ鉂u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滿腹惆悵。倘若時日長久,他還能從頭教起,可他沒時間了。他沒得選了。 光陰漸行,五月帶著悶熱籠罩宮闈,一場暴雨后方得清涼。 悠悠駛來的馬車上,車蓋四周隨著車輪滾動,偶爾落下幾顆清澈水滴。車一進城,便轉入幽僻小巷,最終在處廢宅前停駐。有乞丐自車旁竄過,見窗簾被風帶開,便自懷中摸出團污物砸入車內,隨即溜之大吉。 片刻后,車夫驅車離去,七拐八拐回歸大道,最終停在宮門前。 宮人一早候著,車一來便迎上前:“大人路途辛苦,請隨奴婢去換身衣裳,再往欽安殿覲見?!?/br> 偏殿整好衣冠,掃去風塵,轉向欽安殿去。 孫福祿守在門外,見人來后,與之耳語幾句,輕推開殿門。 聽到門開,皇帝雙眼微睜:“是張湍吧?!?/br> ? 第86章 此次回宮覲見,張湍帶來三道奏疏。 其一為楚凈所書,述明原南、陵北二省貪墨實情,相關審問記錄及案卷賬冊已移交刑部; 其二為趙令僖原南之行遇險詳情,另附有查案記錄,幕后主使、行兇人員及作案手法,事無巨細,樁樁寫明; 其三為彈章,張湍履御史之職,劾當今太子。 皇帝逐字逐句細細讀過,尤其關乎趙令僖遇刺一冊,反復翻看數次。隨即幾聲疾咳,驚得孫福祿攜宮人涌來?;实蹟R下奏折,將來人屏去,招手命張湍向近前來,待其在床前站定,便又翻開奏折,沉聲問說:“有實證?” “人證物證俱全?!?/br> “老七給你的?” “是微臣自行查證?!?/br> “朕知道了?!被实凵n老的手掌在奏章字句上緩緩撫過,低聲喃喃:“怎么忍心,他怎么忍心?!?/br> 欽安殿內靜默良久,張湍立候近旁,等待結果。 三道奏疏,皇帝最終未作批示,倦聲道:“朕乏了,你先退下吧?!?/br> 張湍撩起衣擺下跪,叩首拜道:“臣乞請皇上早做裁決,以彰國法?!?/br> “朕的兒子不多,能者缺缺。老二前月戲鳥,被琢瞎左眼,廢了。老三自幼癡愚,養在東嶺夏城,至今識字不足半百?!被实劬従彽?,“今日你劾太子結黨營私,二月朝中御史亦寫了同樣的彈章,劾老七結黨營私。你說太子縱二省之貪墨,致百姓之貧苦。他們說老七擅權地方,養吏自重,目無朝廷。照這么說,無論朕怎么選,都是不仁不義之輩?!?/br> 張湍欲為趙令徹辯駁,遲疑許久,終未開口。 皇帝見他欲言又止,搖頭輕笑:“老七有恩于你,自是恩德無加的仁善之輩。太子將戮手足,自是不仁不義的jian惡之徒?!?/br> “皇上此前降旨,云七皇子德行有虧,廢其爵位,貶為庶人。今太子惡行昭昭,上愧君王,下愧百姓,俱有實證。臣張湍,乞請圣上,廢黜太子,另立新儲?!?/br> “太子所作所為,”皇帝手掌再撫奏折,“朕恨不得將之千刀萬剮。但是老七,卻當不得新儲?!闭f罷抬手合上奏折,轉眼看他:“張湍,朕且問你,今日你彈劾太子,是因他設計刺殺卻愁牽累到你,還是因老七有恩于你,你想以此報答?!?/br> 心府陡然一顫,漫山遍野的大火于眼前浮現,將他牽回過往。張湍深深呼吸,將回憶揮去,肅聲應答:“微臣只為盡臣子本分?!?/br> 皇帝注視他許久,末了擺擺手道:“下去吧。你回宮的事,朕還沒告訴卻愁。她自作主張放你回鄉,又請沈越幫你平息流言,于情于理,你該回海晏河清殿謝恩了?!?/br> 張湍不愿輕易放棄,醞釀出千言萬語,欲要犯顏直諫。話未出口,忽聞趙令僖之名,沉默許久后將那些字句吞回腹中。不甘與熱忱煙消云散,只留絲微難以明辨的膽怯,堵在喉頭,令他再不能言。 或未妄語,彈章是為盡臣子本分。 卻不敢斷言其中無有私念。 自己尚且不能明晰之事,又如何敢向他人言之鑿鑿? 他實是不敢。 皇帝提鈴輕搖喚人,孫福祿應聲入殿,暗勸張湍離開。 即便不勸,張湍早已口不能言,再留也是徒勞。他謝恩告退,離開時步履遲遲,神思游離,魂不守舍。 在孟川時,他沒見到沈越。 只知授業恩師聽信流言,義憤惱怒,于是廣發請帖,遍邀省內鴻儒碩學,在孟川設下文會之宴,要當眾與他逐出師門。文會當日,他被困鎖家中,無法赴宴。是白雙槐帶沈越至孟川,一連三日,以寡敵眾,駁斥群儒,將他狼藉掃地的聲名拉回懸崖邊緣。 違抗圣意放他丁憂,全他孝義;遠在京城請動沈越,保他清譽。 他怎能置若罔聞? 足尖撞上門檻,張湍回過神來,木然提起衣擺跨過。階前久侯的御醫見他出殿,與他頷首作禮后,急匆匆進殿請脈。 殿外天已黑了。 月下殿前,悵然久立。 “張大人?”宮人幾番催促,終于見他應聲,連忙詢問:“張大人接下來去哪兒?” 剎那間,他想要逃躲,躲去內閣值守,或去拜見王煥道謝??啥氵^今日,還有明日,躲了明日,還有后日。他躲不開。 或在心底,亦有一絲一緒,令他不想再躲。 最終,張湍輕嘆低聲:“海晏河清殿?!?/br> 這條路他并不陌生,今日走來卻短暫而又漫長。 “這是去哪兒?”途中偶遇御藥房婢女,詢問去向。 引路宮人答說:“海晏河清殿?!?/br> 婢女喜道:“可巧了。我這待會兒還要去東宮和凈心閣,這是海晏河清殿的安胎藥,勞煩你幫我捎上一程?!?/br> 安胎藥? 海晏河清殿內,誰人有孕? 誰人有孕,當此照料? 惑在心頭,未敢作解。 張湍目光微垂,他該聞之歡愉,可卻難起笑意。 宮人接過湯藥,回身與張湍致歉,道是耽擱了時間。隨即動身,剛走出兩步,一人低聲叫停,示意眾人回頭看去。宮人住步回瞟,見張湍仍立在原處,不得已折返回去,委婉催促。 張湍憮然應聲,繼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