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 第71節
一名荊釵布裙的婦人正立在她眼前,其眉眼神態雖然如昨,可滿面風霜卻難抹去。她接過茶盞,一飲而盡。久別重逢。不知怎的,她竟為其流下一滴眼淚,倏忽墜入盞中。 她喚:“次狐?!?/br> 次狐將茶盤側豎,扶著腰身艱難半跪行禮。 她垂眼看去,這才發覺,次狐腹部凸起,已然有了身孕。她稍顯無措,無念在她開口前,先行將次狐攙起。 “怎么回事?” 次狐回稟:“請公主恕罪,奴婢此前落難,幸得兵將搭救,后來未曾請示公主便私許終身?!?/br> 見其手掌托著腹部,動作頗顯笨拙,她想起之前猝然生產的商云衣。于是擺擺手道:“坐下回話。阿寶先說?!?/br> 作者有話說: 小張大人下章回來。 ? 第85章 莊寶興所述甚是簡單,他只依張湍所說,回京時舍近求遠,取道禾豐縣城,夜探禾豐糧倉及軍營。后在軍營角落,找到了正在浣衣的次狐。 張湍交予莊寶興的信中并未說明因由始末,趙令僖只稍作推測,心中就已明了。逆賊雖行惡事,但舍不得這數百訓練有素的護衛將士。既想藏人,又要能夠供給數百將士日常消耗,靠近糧倉的重軍營地,再合適不過。莊寶興憶起當日抵達禾豐縣時,路上所見車轍深淺,倘若車隊所載是那數百將士,也說得通。 如需查證,無論比對兵部記錄在案的禾豐營地名冊、清點人數,或是調營地及禾豐糧倉糧草進出賬目,總能找出蛛絲馬跡。 一旦找出,就是鐵證。 即便有誰試圖銷毀,回到她身邊的次狐亦是實證。 張湍既查出線索,此事便有著落,她不必再費心細查。隨后吩咐次狐退下,命人傳崔蘭央進宮。 雖無需細查,也當知些梗概。崔蘭央自幼喜愛武藝兵法,鉆研之時,便生出來日效父為將的念頭,兼之崔懾領禁軍統領之職,崔蘭央對朝中武將了解頗多。取醉園中賞花閑聊幾句,禾豐營中幾名主事武將的履歷,經誰舉薦提拔,與誰關系親厚,就已說個大概。 一枝桃花折下,她將花枝交予崔蘭央道:“桃之夭夭,當飲桃花釀。阿蘭代我將這枝桃花捎給子湄哥哥,約他明日晌午到南陵王府。就說我與七哥飲宴,請他作陪?!?/br> 崔蘭央領下差事,帶著桃花離宮。 海晏河清殿內宮人自酒窖搬出桃花釀,預先運往南陵王府。 懲處趙令徹的旨意雖下,但因皇帝始終神志不清,朝中官員對此各執己見,每每提及都爭吵不休。太子只說左右為難,下令將趙令徹圈禁王府嚴加看管,其余事宜皆等候皇帝病情好轉再下決斷。 靖肅公主將酒釀搬進南陵王府的消息,不出半日已傳遍京城。 傍晚趙令僖帶無念往欽安殿,看著皇帝迷迷糊糊吃藥用膳,心中嘆息剛落,太子隨之現身。幾句關懷問候說罷,太子話鋒一轉道:“卻愁突然要去南陵王府,這事確實難向朝臣交代。往日有父皇,任你隨心所欲。如今父皇昏沉沉的,我雖為儲君,但許多事情不似父皇那般令行禁止?!?/br> “我做什么,為何要向他們交代?”她笑答,“往日我能隨心所欲,如今亦然?!?/br> 太子勸說無果,默然良久,隨即下令御膳房備菜,明日送去南陵王府擺宴。次日朝會,群臣議及此事,太子推說靖肅公主代他前往問話。散了朝,解懸未出宮門,就被截去海晏河清殿中。 晨起,次狐照舊取來衣裳,為趙令僖更衣。 剛套只袖子,次狐的手指觸到她的肩頭。指上皴痕新繭粗糙,只輕輕擦過肌膚,就令她倍感不適。次鳶見狀,上前接過衣裳,繼續為她更衣。次狐略顯無措退開,她瞥見鏡中身影,其腹部隆起格外刺眼。 她隨口吩咐:“叫人將旁邊院子收拾出來,你安心住著休養?!?/br> 次狐垂首謝恩,與此同時,屋外宮人通傳:“啟稟公主,解少卿到了?!?/br> 梳洗完已近午時,她帶上解懸一同前往南陵王府。 王府內外皆有重兵把守,趙令僖帶解懸直入府內,無人敢攔。轉過照壁,便至庭院,院中一樹桃花灼灼。 樹下,趙令徹與薛岸二人閑閑站立。 趙令徹衣冠齊整,好似精神抖擻,但走近再看,其眉宇之間愁色難掃。雖不至形銷骨立,卻也清減不少。近旁薛岸以一枝桃花作簪,頭發半束。她經過時斜睞一眼,見枝上桃花已然打蔫兒,應是昨日崔蘭央捎去的那枝。 在趙令徹面前站定后,她踮腳細看,關懷道:“七哥臉色不好,難道是久住南陵,再回京中不大適應?” 趙令徹無奈笑笑:“卻愁說笑。宴席備妥,酒已溫熱,快快入席吧?!?/br> 席間推杯換盞,閑話家常。 至酒酣罷宴,移步后院,半醉半醒賞花游園。趙令僖在前折花撲蝶,步履搖晃,趙令徹小心跟在近旁,以免她不慎跌倒。薛岸與解懸并肩在后,不緊不慢,不遠不近跟著,始終默不作聲。 待至花間隱榭,趙令僖稍覺疲乏,斜靠紅欄半臥。微風攜花香拂過,吹起幾綹松散亂發。雙眼微張,兩頰泛紅,轉眼見薛、解二人緩緩跟至,莞爾醉語:“瓊枝璧月,養諸玉宮?!?/br> “這是該爭上一爭?!毖Π短謸荛_柳簾,步入亭中笑問:“卻愁可要好好說說,今日誰為瓊枝?誰為璧月?” 趙令僖頓覺為難,抬指在空中來回劃過。解懸避之不及,暗暗藏入柳蔭。趙令徹無奈輕笑,上前握住她的手指輕輕扣回掌心,解下外衫披在她身上,低聲道:“她醉了,你何必鬧她?!?/br> 她轉眼望向榭外垂柳,柳綠之下,藏有花紅。滿園春色中,朱紅官衣,長身玉立,倏忽間,她想起張湍。 “站那么遠?!彼姓惺值?,“幾時回的,怎么藏在七哥院中,不來見我?” “果真醉了。若非我知無綰,回頭定要去找商夫人告上一狀?!毖Π镀娴?,“這是將無綰認成誰了?” 柳蔭下,解懸莫可奈何,推開柳枝揖禮道:“公主,微臣解懸?!?/br> “解懸?”欄桿硌在后背久了,她覺著酸麻,于是手臂搭上欄桿,上身歪側,臉頰半枕手臂,松閑疏懶道:“害七哥幽禁府中的罪魁禍首還敢現?????身?” 薛岸笑道:“卻愁這是醉糊涂了?!?/br> “你說本宮糊涂?”她睨向薛岸,滿是不悅道:“解懸,豐登糧坊春糧案的始末,難道不是你查明的?” 解懸應聲:“尚有些許細節未能補全?!?/br> 三言兩語入耳,趙令徹已不復閑適從容,他大概猜出趙令僖所言何意。奉詔歸京途中,他曾收到密信,知曉解懸奉趙令僖之命重查春糧案,抵京后意欲當面解釋,卻被拒之門外。至今日,他方有機會與趙令僖單獨敘話。 趙令徹屏退其余人等,又擺手示意薛、解二人退下,解懸喜上眉梢,行禮告退。薛岸隨之離去,走遠后回望一眼,小榭風光被層層柳簾遮住,難辨究竟。 人已散盡,小榭內僅余兄妹二人。 “春糧案確實是我一手設計,卻愁惱我也是應該?!?/br> “很惱很惱?!壁w令僖縮回手臂,側枕著冷硬欄桿,垂眼低眉,聲調悶悶:“七哥想做什么,大可與我明說,怎能如此算計?!?/br> 趙令徹暗自苦笑,解釋道:“地方官場向來難纏,若非京中春糧之事震動朝野,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朝廷才會出手清理。但至今未與卻愁說明實情,確是我的過錯?!闭f罷長揖肅聲:“我在此向卻愁道歉賠罪?!?/br> “冷?!彼s縮脖子,又撇撇嘴道:“還硌?!?/br> 趙令徹直身,略作遲疑后,在她身旁坐下,將人攬在懷中。 她枕著趙令徹的肩膀,悄聲道:“是我命解懸查明春糧案,案件詳情卻被太子問去?!?/br> 趙令徹柔聲低語:“我知道。也知今日遲早會來,不怪你?!?/br> 原南官場貪墨成風,其中官吏受太子提拔舉薦者不在少數。他握有罪證,這才偽造春糧案,借趙令僖之手,以賑災糧款為引,徹查原南官場。春糧案由三法司共同查處,當時便已有人查出端倪,最終被王煥壓下,所以草草結案。 此前因牽扯貪墨賑災糧款之事,太子怕橫生枝節,對此結果默不作聲。如今原南能夠指認太子的官吏,大都死在趙令僖手下,自是沒了忌憚。太子獲悉真相報復他,是遲早的事,他早早做足準備,卻沒料到會因為一場火惹來雷霆之怒。 趙令僖再問:“記得武寧姑姑嗎?” “沒人會不記得?!?/br> 武寧王,皇帝唯一胞姊。 從皇帝憶及往昔時的只言片語可知,他們姐弟二人因故不得圣寵,幼時過得頗為艱辛,相依為命長大??上иw貞柔沒能等到皇帝登基繼位同享榮華便溘然長逝,成為皇帝畢生之憾。 “母后說過,四姐容貌最像武寧姑姑?!?/br> 趙令徹恍然大悟。 令他狼狽落敗的,不是烈火,不是智計。 擊敗他的,唯有“姐弟”二字。 太子借來的這把刀太鋒利,天下間無人能躲。 趙令徹沉聲問道:“四姐傷勢如何了?” 陰影下,在趙令徹目光難及之處,她的臉上忽而浮出笑意:“性命無憂,醒來照鏡子,看到臉上燒傷后,變得瘋瘋癲癲。父皇盛怒之下的決斷,當不得真。好歹四姐性命無虞,等到父皇清醒,叫她去為七哥求求情。屆時再略微罰一罰、訓一訓,將此事揭過,自不至于削除宗籍這般嚴重?!?/br> 削除宗籍,貶為庶人。這是皇帝最后一道口諭,自那之后便長期昏迷,偶有醒來,也是神志不清。趙令徹眼神愈暗,臉色愈冷。倘若皇帝能夠撐過這次,平安醒來,一切不難轉圜。 但若撐不過呢? 大行皇帝最后一道圣旨,文武百官從還是不從? “父皇可有好轉?”趙令徹哀聲低嘆,“歸根究底,還是我的過錯?!?/br> “沒有?!毙σ怏E然消散,她緊緊抓著趙令徹的衣袖,片刻后輕輕松開,神情亦有和緩。趙令徹說的對,父皇重病不起,歸根究底,是他與太子的錯。繼而悶聲說道:“若非要查是誰在歸京途中暗害我,就不會牽出春糧案,父皇就不會病成這樣。昨日次狐回到宮中,是張湍在禾豐縣附近的軍營找到了她。禾豐軍營內主事營官的出身來歷,七哥一定知道?!?/br> 名冊在心,一一數過后,趙令徹應道:“禾豐駐軍主事幾人中,有一人名為方襲,曾是東宮門客。方襲原名方律,因犯太子諱,險被革職。太子知曉后,不僅未罰,反倒賜名重用,于方襲算是知遇之恩?!?/br> “幾時有避太子諱的規矩?若要避諱,《大旻律》怎不改稱‘大旻襲’?!彼赖?,“就是趙令律。我現在就回宮去,當面問一問他,究竟是何人有如此膽量,敢幾次三番刺殺暗害皇子公主?!闭f罷推開趙令徹就要起身。 “卻愁,等等?!壁w令徹攔她,“往日父皇在,由你隨心隨性,所生事端非議,皆有父皇壓制權衡,鬧不出什么亂子??涩F下父皇病重,朝野內外虎視眈眈,再不能毫無顧忌貿然行事?!?/br> 趙令徹知道,從前她如何驕縱荒唐,皇帝看似久疏朝政,但總會有法子替她收拾爛攤子。所以文武群臣心中再多不滿,也沒能掀翻天去。但今時不同往日,更何況,趙令律確實對她存有殺心。 “不能饒他?!?/br> “我來?!壁w令徹應道,“我來同他算這筆賬?!?/br> “不許抵賴?!表樞乃煲?,困乏便來,她聲量漸弱,倦倦再道:“頭昏,困了?!?/br> 剛剛還委屈難耐,轉眼便我醉欲眠,趙令徹啼笑皆非,知她再懶動彈,小心將人抱起,離開花榭。 薛、解二人雖是告退,但并未離府,只在后院廊下敘話等候。 趙令徹要帶趙令僖往臥房休息,經長廊時,遙遙聽見解懸戲謔之音。 ——“我倒從未想過,靖肅公主竟也會栽贓嫁禍、借刀殺人?!?/br> 趙令徹穩步前行,片刻后迎上薛、解二人,抬眼掃向解懸,溫聲道:“她不會?!?/br> 解懸立時收斂,恭恭敬敬行禮,裝聾作啞,置身事外,仿佛先前未出一言。近旁薛岸看了,不由暗暗笑罵。 “卻愁自幼占盡父皇寵愛,寰宇之內,予取予求,無論是非,皆無怪怨。故而不藏喜怒,不欺不偽,率性隨心,安閑自得?!壁w令徹垂眼看向懷中,她已沉沉睡去,呼吸輕淺,神容寧靜。趙令徹放輕聲音:“善行惡舉,都是單純。她要賞懲毀譽,不會羅織構陷、陰謀詭計?!?/br> 解懸噤聲不語。 薛岸應道:“公主心思單純,最易遭人利用?!?/br> “我知道?!壁w令徹看向薛岸,“我做過。我知道?!?/br> 如芒在背。薛岸避開他的目光,不動聲色扯扯解懸衣袖。解懸從善如流,先行禮敬告辭,薛岸隨之附和,二人得允后一同離開王府。 趙令徹帶她回到內宅。 自趙令徹晨起離開內宅,孟文椒便坐立難安,她與趙令徹協助張湍的那些作為,不知趙令僖清楚多少,今日前來是否是興師問罪,趙令徹本就觸怒天顏被罰再次,若再添禍事,以后日子恐怕更是難熬。 焦慮難解,心緒不寧,直至見趙令徹歸來,孟文椒仍難安心。 “卻愁晌午醉了,來不及收拾其他院舍?!壁w令徹低聲問道,“子蘭,可否讓她在你屋內暫歇?” 孟文椒這才看出,趙令徹懷中抱著趙令僖,剎那間,似乎她的擔憂顧慮盡成笑話。她不由自主蹙眉,心頭微酸,片刻后眉舒眼笑,柔聲應允。趙令徹進了臥房,輕手輕腳將趙令僖安放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