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御史 第73節
明月懸,燈影搖,他遠遠望去,海晏河清殿朦朧迷離。他曾在絕望等候中倚靠數日的門檻宮墻,依舊在檐下角落獨自晦暗。開門來迎的婢女們喜氣洋洋,推著侍衛跑快些去向公主通稟。繼而你一言我一語說著,引著擁著張湍往合浦池去。 今日趙令僖在合浦池設宴。 五月荔初紅,千?????里迢迢送進宮中。適逢合浦池內珠蚌收成,便在此設荔枝宴,品荔賞樂,剖蚌取珠。與宴眾人,可各自挑選珠蚌作賭,珠優為勝。 幾枚珠蚌啟開,其內珍珠品相參差不齊,以薛岸所選最劣。眾人鬧哄損他,薛岸懊惱不已,摘下一粒荔枝剝開,置于金盞奉上,笑說:“依我看,這席間珍珠,皆不如這一枚?!?/br> 荔rou嫩白,晶瑩圓潤。 趙令僖望之而笑,提起銀簽。池畔忽而起風,苑內紅燈飄搖,為荔rou披上段若有若無的紅光。銀簽觸及荔rou,《離支詞》的調子隨之響起,是薛岸在旁落座撫琴。 今日薛岸所奏,是舊調。 忘了曾聽誰說,張湍擅撫瑤琴。她為張湍新編了《離支詞》,曲譜剛成,他便遠去家鄉,還未聽過。 她更想聽聽新譜,聽聽張湍的琴藝。 可惜張湍不在宮中。 心中忽生出些許煩悶,左手銀簽前推,荔rou在金盞中微微滾動。遙想前年,她于夢中見滿山紅荔,醒來尋父皇,恰逢進士授官,見到了當年還是新科狀元的張湍。 如今兩載春秋去,又是一年荔枝紅。 右手微蜷的指頭次第伸展,再細細數過,仍是半載有余,張湍未歸。 或許,他已趁機遠逃,再不回來。 荔rou被她撥弄著,在盞內來回翻滾。 報信侍衛飛奔而來,得許入苑,氣喘吁吁,熱汗涔涔,疾聲稟道:“啟稟公主,張大人回來了?!?/br> “誰?” 銀簽停住,琴聲漸緩漸歇。 侍衛吞口唾沫,回答:“是張湍張大人,屬下在前跑得快,張大人在后跟著,一會兒就到?!?/br> 瑤琴止音,薛岸按住琴弦,望向池畔風亭,看著趙令僖自迷惘中醒來,頃刻間驚喜欲狂,投袂而起。 銀簽丟落,撞上金盞,響聲清脆。 苑中人聲嘈嘈,私語不休。 她兀自向苑外去,疾行兩步,復提裙奔跑。苑中眾人自覺讓開道路,目光追其背影而去,見霓裳如云,青絲如瀑,隨步飄搖。 人群后,琴案前,薛岸臉上笑意漸消。他垂眼看著琴弦,片刻后起身緩步亭下,兩指捏起盞中那顆荔枝,靜靜盯了許久。驀然間,他指下發力,汁水濺出,再被他攥進掌心,甜香汁液透出指縫。不久后,他攤開手掌。掌心荔rou已經碎爛如泥,卻擁著顆世所罕見的黑珍珠。 水花揚起,黑珍珠被棄入池中,再無人問津。 合浦池水無聲漫延,順著苑墻下的通路流向苑外,鋪開一帶淺淺溪流。溪畔拔起座水榭連廊,素雅幽靜,甚至墻內歡笑都被壓下。 張湍逐漸靠近,縹緲的繁鬧聲漸漸入耳,步子莫名快了些。待跨上連廊,望著廊外墻后的火樹銀花,他又突然慢下。婢女傳信心切,見他停步只說:“煩請張大人在此稍候,奴婢到苑內通傳?!?/br> 他站在連廊中央,眉眼微低,目光下放,瞥見廊下淺溪。 溪水映月,隨風而皺。 忽而一道霞光入水,他晃了晃神,目光微抬,看到趙令僖身披霞彩羅衫快步跑來。紗綢蓬松,掩住身形。衣袂飄搖,猶如風推云動、霞光變換。將近時,趙令僖放緩腳步,踏著月光徐徐走近。 喧囂隱去,耳畔只余心動之聲。 她在張湍身前站定,兩人足尖僅留尺寸之距。 久別重逢,她目不轉睛盯著對方,面容清俊,身姿挺拔,傲然如松鶴,恍若朝堂初會。 是張湍。 ——卻又不像。 她的目光回掃,如畫筆,描過張湍眉眼鼻梁,輪廓如昔溫和,但尋不見往日疏離清冷的神色。 似是因燈光昏昏,照得他神情分外柔和。 畫筆最后描上嘴唇,停留許久。 多日凄惘歷盡百轉千回,爭先恐后涌上心頭,激起心潮搖漾。 她輕踮起腳,身子微微前傾,與他愈發貼近。 張湍怔怔看著趙令僖愈來愈近,溫熱的吐息將他籠罩,甚至蒸熱他的掌心。眼前景象變得模糊,夢中紗影紅光、水聲潺潺紛至沓來,好似又陷進那段迷夢,難以自拔。 他嗅到清甜荔枝香,頭腦空空,心府蕩蕩。 不知不覺松了口,露出一線皓白。 垂袖無風自蕩,藏在袖間的手掌,不知何時已攥握成拳。他握得用力而不自知,虎口紋路初時青白,直至桃紅涌現亦未松展。 云遮月影,四周漸暗。 分毫之距外,趙令僖驟然頓住,時空仿佛隨之凝滯。 ——他沒有退,也沒有躲。 倘若再進一分一毫…… 只需一分一毫,或可如往日殿前檀郎,云雨高唐,魚水相歡。得朝暮歡愉,直至膩煩厭倦,棄舊迎新。只得曇花一現,難得長久。 她想要長久。 足踝微動,足跟下沉,她穩穩站定。 ——或待之如薛岸阿蘭,方能長久。 檀苑檀郎無數,可張湍、張舒之,天下僅此一人。 趙令僖后撤半步,與之拉開距離。臉上浮出爛漫笑容,擺擺手轉過身,雍容閑雅,翛然遠去。 雙拳不知何時舒展,試圖探出卻被囚于袖間。 張湍黯然遠望,直到她身影隱入夜里,聽到合浦池苑乍然沸騰。 婢女行來:“稍時續宴,公主說張大人舟車勞頓,今夜好好休息,就不邀大人出席了。奴婢送大人回瑯嬛齋?!?/br> 疑是心府空缺未填,張湍茫然自失,遲聲應答:“有勞?!?/br> 回返瑯嬛齋,梳洗換衣。聽更漏點滴,時辰尚早。入書房翻書習字,甫一提筆,見墨仍未研,紙仍未鋪。竟覺無所適從。索性棄筆離去,院中無一人阻攔,任他四處行走。 不知不覺,迎上帶有濕氣的夜風,張湍抬眼看去,是到了攝云湖。湖中光曄樓燈火通明,照得湖水粼粼。有琴聲自光曄樓上傳來,相隔較遠,若有若無,難辨曲調。他停下腳步,細細聆聽,卻聽到身后雜亂的腳步聲。 “張大人有禮?!?/br> 張湍轉身回看,是檀苑主事行至近前,身后帶著幾名形容姣好的男子,皆是面生。各自頷首示意后,主事帶著他們向攝云湖去。 湖畔停有蘭舟,幾人躍上船只,長蒿入水,撐船向湖心去。 船尾水波悠悠散開,推向兩岸。 張湍走得更近,直到抵達岸邊方才停下。漪瀾已消,水中倒影清晰,他在水底,高樓亦在水底。 琴聲再來,音色清晰可辨,極為熟稔。 張湍抬頭看向光曄樓頂,琴音源頭是在燈火明輝間。 是他。 心中念頭一起,張湍恍惚茫然。 “他”是誰? 是趙令僖,還是琴師?他竟分辨不清。湖風拂過,單薄衣衫亂序搖曳,尤顯落寞。他知琴音,亦知檀郎,游思妄想浮上心頭,叫他不敢再想。于是匆匆逃離,逃開那道琴音,也逃開春色歡愉。 次日丑時剛過,張湍照舊早起,整宿的輾轉反側,令他神昏意亂。涼水洗面,稍作清醒后,他潦草告知次柳自己將去內閣,等候起復詔令。 次柳應聲,提燈帶人啟開院門。 門外,無念久侯。 “張大人?!睙o念單掌行禮,晨風將他衣袖檀香與荔枝甜香吹入張湍鼻息之間。 張湍頷首:“無念法師晨安,不知有何要事?” 無念自身后宮人手中取過托盤呈上,張湍目光一掃,盤中擱著一枚令牌,一疊契書,心中莫名忐忑。 “公主懿旨,張大人日后可不必留在海晏河清殿里。這是京中房契,附有仆役身契若干,另有京外良田地契,盡數贈予張大人。張大人可寬心,這宅子位置距宮城不遠,不會耽擱上下朝的時辰。還有這枚腰牌,佩之可自由出入內廷,一同賜予大人?!?/br> 一席話撂出,張湍猝不及防,許久方才明白話中含義。 莫名,他開口道:“昨夜……” 他想起昨夜蘭舟劃過湖面,擴開層層水波。 那水波仿佛無論如何也散不盡,最終闖入他心中,更難平息。 無念回答:“公主疲勞一宿,剛剛歇下。睡前交代了,張大人想何時離去都可,不必辭行?!?/br> 作者有話說: 阿僖理想中的未來:以后可以天天找張大人飲酒設宴尋歡作樂 放一下阿僖身邊男性重要程度參照(現階段): t0:皇帝; t1:太子(初始版)、七哥(初始版)以及其他未提及的不太重要的兄弟(初始版); t2:陸亭(求娶前版)、薛岸(當前版)、無念(當前版)以及其他未提及姓名的玩伴群演; t3:服務期限未滿的檀郎; t4:入職培訓前及入職培訓中的檀郎; t5:其他無關緊要的官員、百姓等,如王煥、林胤、解懸等; t6:服務期限滿的男寵,如晏別枝; t7:死人; t8:有些人活著他已經死了,如陸亭(求娶后版)、太子(當前版)、七哥(當前版) ? 第87章 離宮時,張湍寸縷未帶。 次柳張羅收拾衣冠用物,結束時才驚覺人去樓空,就連公主所賜契書令牌,也被張湍留在書房。困囿宮闈乃是屈辱,如今得釋,算不得什么好事,是以不辭而別?????。至于其他因由,張湍走得匆忙,無暇細思推敲。 天初亮,宮殿飛檐自天幕勾來淡淡魚肚白,盡鋪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