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
一晚的詩集朗讀,把這個原本該是過客的家庭教師的心給扣住了。書本闔起,少女美麗的眼皮也早已闔上,而歐文則重新翻開心里的扉頁,每讀一行愛就多一分,每翻一頁心就沉一些。他睡不著,直到檢視完心里的想法,覺得走入如夢似幻的真實世界中,倒比夢還更輕盈,心卻又比真實更沉重。 那晚芙拉達睡得好安穩,她在歐文的懷里走入輕飄飄的夢鄉,而歐文抱著這個夢,踏進這間秘密重重鎖上的暗房,開始他們無以為名的關係。 白天,餐桌上的笑語他們的掩護,歐文會低著頭聽芙拉達的笑談,而芙拉達會繞過餐桌,開玩笑似的輕捏歐文的肩膀,舉止優雅、點到為止。 夜晚,暗房成為他們的保護,歐文毫無遮攔地盯著芙拉達泛紅的雙眼,任憑芙拉達的雙手緊緊抓著他的背,在背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指甲痕,他蠻橫的將芙拉達的雙腿抬起,扣在腰間,一下一下撞擊,而芙拉達像重獲自由的野獸,一聲又一聲歡愉地吟叫。 芙拉達破碎的嗚咽是他左耳的秘密,是暗房里的禁忌,在那里,他擁有十八歲少女所有的芳心,和無以倫比的rou體。這個秘密,沒有任何人知道。 或許他的心都在芙拉達身上,他再也沒聽到詭異的腳步聲,好像那只是一場惡夢,驚醒后才滿心慶幸他安然地睡在天使身旁而非丑惡兇殘的野獸。然后又驚覺,這天使不是報完好消息就消逝的光影,他是那個藏在黑夜里的俊美少年──愛神在他臂彎里牢牢實實住下了。他不再是一個人了。 芙拉達變得越來越迷人。她本來就長得標緻又注重打扮,加上優雅輕盈的身段,就算靜靜坐在那也亮眼得難以忽視。而她舉手投足更洋溢著輕快又含蓄的喜悅,笑開懷時臉就像盛開的玫瑰,微笑的唇像飽滿鮮紅的櫻桃,吐出的每句話都甜美稱心。尤其是那雙深情的眼睛,沒有任何人能在那雙眼的注視下說出抱怨或殘忍的話,就連貫于冷言冷語的碧娜也話到唇邊又支支吾吾收了回去。 宛如春天已先降臨在芙拉達心中。她有說不完的趣事和流動的幽默感,她說話的聲調清亮飛揚,幾乎像她烹飪時喃喃哼的小曲。今天替芙拉達上完課后,她高興地在客廳墊腳轉圈。 歐文靠在柔軟的沙發上,對芙拉達的舉動完全摸不著頭腦,但仍被連連逗笑。碧娜從廚房走出來,坐在隔壁用餐桌,雙腿交疊放在桌上,大口咬著手里已染紅邊緣的土司,目不轉睛地看著芙拉達。 「今天什么事都破壞不了我的好心情?!管嚼_說完,便哼哼哈哈唱起歌來。歐文看著芙拉達的側臉,如同她滿心喜悅。他知道為什么芙拉達今天特別風采照人。 芙拉達從頭到腳都細細打點過,脖上一條長墜子點綴著一身灰色大衣,輕盈蓬松的捲發飄著淡淡的香味,臉色紅潤有光。有光就有影子,光搶走了所有歐文的注目,他完全沒留意到門口的麥雅,像道蒼白的影子以極為靜悄的方式走進客廳。 「沒人可以阻止你的好心情,芙拉達?!箽W文意有所指地說:「你從剛剛上課就一路哼歌哼到現在了,而你明明不太喜歡數學?!?/br> 「沒有不喜歡,只是不太行?!管嚼_跳到歐文前面。 「現在還行吧?不要跟我說這兩個禮拜你沒有學到東西?!?/br> 「我學得可多了?!管嚼_抿了一下嘴,「嘿」的一聲就將歐文拉起身來。歐文順勢站起身,一隻手攬住芙拉達的腰,另一隻手握著,左搖右擺地晃出沙發區到鋼琴附近,同時瞥見低著頭輕撫桌凳上孤挺花的麥雅。是時候阻止這個得意忘形的淘氣鬼了。 「你得出門赴約,然后我得替麥雅上課了?!顾剐┝D了芙拉達兩圈,淡淡的發香味隨之繞上鼻尖,他強壓著內心的悸動,放手讓芙拉達一路轉到麥雅身邊。 「麥雅對你太好了,總得有人扮演令老師頭疼的學生。男人,有時候就是需要崇拜和挖苦調和的藥水?!?/br> 「我不覺得你在挖苦我?!箽W文笑道,心里想著芙拉達倒像他口中的藥,合宜適口的甜與苦,令他甘心臥病一飲再飲?!覆贿^我同意你說的,男人都該吃藥,因為曾為男孩時沒有一刻是清醒的,天真又瘋狂,任何人都該致敬那段歲月,任何人都該喝到爬上病床?!?/br> 芙拉達勾起麥雅的脖子,張嘴想反駁什么又臉紅語塞,斜睨了一眼便轉過頭看麥雅。她驚呼一聲。 「老天!麥雅,你的臉色怎么這么蒼白?」 芙拉達的驚呼點醒歐文,他這才仔細注意到麥雅的臉色。憔悴又茫然,看起來失眠了好幾天的樣子。她的眼神黯淡,以往至少還有憂傷,這回卻了無生趣,加上一身皺巴青苔色的衣服,宛如一縷墓園中的新生幽魂。麥雅打了一個噴嚏,眼神更加渙散,呼吸抽噎,看起來更虛弱了。 「你感冒了?」芙拉達欲摸麥雅的額頭,麥雅微微別開,啞著嗓開口,「我沒事,別擔心我。芙拉達,你要去試鏡嗎?你今天穿得真好看?!?/br> 「不是今天,但謝謝你的讚美?!管嚼_拉著身上大衣的兩側抱胸,喜孜孜地說。 碧娜啐了一聲,引起歐文的注意,她不再吃吐司,而是直接用手挖取草莓罐頭里的醬。歐文大步走過去,把碧娜的腿從桌上拉下來,動作看似輕巧卻暗自使力,「今天我和麥雅要在這里上課,要暫時占用這張桌子?!贡棠鹊闪怂谎蹍s也沒反抗,事實上她立即站起身往芙拉達方向走過去。 碧娜湊上芙拉達的頸窩嗅了嗅,又拉開至能對視的距離,嚴肅地看著她。 「你戀愛了,芙拉達?」 輕輕的一句話引得歐文、麥雅皆往芙拉達方向看過去。芙拉達愣了一下,眼珠轉啊轉瞄到沙發上歐文的外套,她隨手拿起來披在碧娜身上。 「我一直都試著活在愛里面。碧娜我真的希望你能穿多點,麥雅也是,你們都不太會照顧自己?!?/br> 「我覺得你該停下來,還記得我曾跟你說的嗎?」碧娜湊近芙拉達,低聲說。 「我當然記得,你一直很關心我?!顾D移目光看碧娜身后的麥雅和歐文,「麥雅,我房里有感冒藥,拜託至少為了我,好好照顧你自己?!?/br> 芙拉達嘻皮笑臉地抱抱碧娜便嚷著說自己真的該走了,三兩下就回避掉疑問,離開客廳。一下子,客廳陷入一片靜默。碧娜嫌惡地甩開身上的外套,身體埋進沙發里,咬著指甲陷入無人理解的沉思。 *** 歐文還記得前幾天在花房里笑靨如花的女孩,與現在病懨懨的樣子天壤之別。他不理會坐在沙發的碧娜,逕自拉開餐桌椅,坐在麥雅旁邊。 「我們開始吧,麥雅?!?/br> 歐文泡杯蜂蜜檸檬水給麥雅,但似乎對她幫助不大,她只隨意啜飲幾口便著急地翻開書本。這堂課不是很順利,歐文搖搖頭,將麥雅的書闔上。 「現在勉強你只會影響學習。我無法在不對的氣氛下上課,我希望無論是我還是你,都是自在的……所以,我們先來聊聊,好嗎?」 「我無話可說,先生。我只是累了,但我還是可以上課?!?/br> 「這幾天我忽略你了,抱歉?!箽W文是真心的,麥雅一向太過乖巧,她沒有芙拉達顯形于色的一顰一笑,若不仔細留意很難發現她眉宇間的心事。尤其這幾天他的心實實在在都在芙拉達身上。芙拉達這個磨人精,連歐文替別人上課的時間也不放過,在一旁晃來晃去,逮到機會就加入談話。如果是碧娜的課倒是好事一樁,有了芙拉達加入反而能緩解碧娜和歐文之間莫名緊繃的氛圍,但若是麥雅的課就得謹慎,因為麥雅過于低調,芙拉達又太容易吸引人注意,一不小心歐文和芙拉達就忘情地拌起嘴來,渾然忘了麥雅的存在。 而現在歐文看著這個才交心沒多久的朋友,不知道遭遇了什么折磨,垂頭喪氣、羸弱楚楚的樣子,他卻直到現在才發現,內心驀然涌上一股愧疚感。 「先生,你不需要對我抱歉,這只是個小感冒?!?/br> 「我道歉的不是這個?!?/br>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先生,我們可以上課嗎?我比較習慣那樣?!果溠乓廊坏痛姑佳?,露出難得不耐煩的面容,語氣仍是小心翼翼的。 「你怎么又改口叫我「先生」了?我以為我們是朋友了?」 「是的,我從不懷疑這一點?!?/br> 「那你可以試著誠實。你說過你很高興有人相信你。我相信你說的任何話?!?/br> 「如果誠實是成為朋友的代價,那我要付上的代價也太多了……我不知道你的想法,你也不需要一直關心我,我不像芙拉達會說話,我不是她,我很煩,也很沮喪!我無意冒犯你……」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麥雅終究抬起眼試圖解釋,卻支吾其詞還打了個噴嚏。麥雅摀住眼睛,撐著頭,看起來既暈眩又難受。 「我今天不太舒服,都是胡說八道。你不必在意?!?/br> 「不,你說的每句話對我而言,絕對不是胡說八道。我想知道你的心事,麥雅?!?/br> 麥雅抬頭,目不轉睛地看著歐文,眼里強烈的意圖和渴望讓她重新回了魂。 「地獄即他人,你在關心別人之前,先想一想你的關心是手帕還是巴掌?!?/br> 碧娜的話猝不及防地打斷他們。她慵懶地從沙發上爬起來,搔著背緩緩向他們走過來。歐文實在不喜歡看碧娜,碧娜比起芙拉達纖瘦了些,可是畢竟同張臉、同個身高以及相像的發型,還是迷惑了歐文的目光,夜夜歡愛的畫面頻頻浮上惹得他心煩意亂。 「請你不要干擾我們,我說了我和麥雅要在『這張餐桌』上課?!?/br> 碧娜不理會歐文,大方地坐在正中間,無所顧忌地繼續說:「流浪貓只想要碎rou渣,不想要你在乎牠。如果你太靠近,牠會反咬你一口。麥雅比任何人都清楚被貓反咬一口的感覺?!贡棠饶闷饎倓傔z留在桌上的草莓罐,無視麥雅驚慌失措的樣子,悠哉攪著黏稠的草莓醬。 「怎么你最近對存在主義很有興趣嗎?」 「我沒打算和你談存在主義,我只想說些事實,關于芙拉達,關于我,還有麥雅?!?/br> 「有人想通了?!箽W文雙手一攤,靠上椅背,「好,那我們一起來談談。省得我猜你的心,今天就把話說開,談談你說的『事實』?!?/br> 「碧娜!」麥雅顫抖地開口,滿臉求情。碧娜掃了她一個冷眼,從齒間迸出的尖銳字眼一個字、一個字重重地且冷漠地打在麥雅臉上。 「可憐哪,誰會注意不起眼的爛泥巴,而不去注意上面的花呢?」 麥雅承受不了太多注視,她又低下頭,歐文瞥見麥雅緊抓著衣角的手微微發抖。 「說重點,我不要再聽似是而非的話?!?/br> 「你想從誰開始說起?萬人迷老師?我們都生于同個安樂窩,那是什么?zigong?生出王子也生出賤胚……?!?/br> 歐文收起笑容,面色凝重。他突然覺得碧娜并不如他想像中簡單。什么都無所謂,皮rou上的微笑和厭倦也像展演給自己看,她從來不在乎任何人的回應,宛若鏡子中沒有靈魂的倒映,找不到快樂和憂傷。 「但這個安樂窩復雜多了,我們有三個,擠在一個小得噁心的世界里。我恨所有狹小密閉的空間。話說回來,先來談談你鐘愛的芙拉達吧!芙拉達,快樂的芙拉達……快樂的草包!」 彷彿有人抽動歐文的神經,那句不帶感情的譏諷戳到了歐文。 「談你自己,我不太想從你嘴巴里聽到有關芙拉達的任何事?!?/br> 「她沒告訴過你她風光的情史嗎?」碧娜又大口含了一匙果醬。不管有意無意,歐文厭惡碧娜夸張咀嚼的方式,那看來既輕視又挑釁。他傾身伸手蓋住果醬罐口,再次回話時不只是表達,而是警告。 「如果你沒打算講你自己的事就閉上嘴巴?!?/br> 「一個得到最多的人到處賤賣她的愛,真可悲!打從她開始認識男人就這樣了,她是草包但男人就愛她放蕩無腦?!?/br> 「匡啷」一聲,玻璃罐應聲碎滿地,醬液撒出一道鮮紅痕跡。碧娜手維持在舀果醬的動作,一動也不動看著勃然大怒的歐文。然后她舔舔嘴唇,嘴角還沾了一些馀漬。 「可惜了果醬,芙拉達不喜歡浪費?!贡棠嚷朴频剞D回目光,迎上歐文沒有絲毫平日仁慈、溫和的雙眼,「卻揮霍她的愛……你不喜歡聽這些嗎?但她是可愛的芙拉達的一部份,搖尾乞憐、要死要活地要愛情,不屑正餐,偏只要菜渣爛rou,這點倒和麥雅有三分像……」 歐文感到心里砰砰作響,無法抑制的怒火淹到喉頭,呼吸和情緒即將失控。 「mama總愛稱芙拉達小鹿,倒是真的。她的小公主最后真像個畜生到處給人上──」 椅子猛地翻倒,歐文倏地站起身,同時一個清朗的聲音打斷即將上演的暴力場面。 「她是真心的!」說的人是麥雅。她依然低著頭,聲音微微顫抖卻無比堅定。 麥雅蒼白而害怕的臉縮在兩肩里,頻頻深呼吸彷彿試圖給自己更多力量說出接下來的話。 「芙拉達不像你說的那樣……低賤,她是碰到不好的人,但心是真的……每一次分手她都哭得好傷心……好幾次了,她是真心的,碧娜,你明知道有段時間她受了……好多苦!你不能這么說她?!?/br> 一段哽咽、發抖卻堅定的話瞬間驅散歐文滿腔的怒火。他頓失力氣,看著眼前這個把自己縮得好小、扛不起半點注目的女孩,抽喘著氣也要替芙拉達說話。 他需要雙手撐著桌子,彷彿病人才是他,而麥雅的話語再次傾注了他。連碧娜也終于閉上嘴,對麥雅的膽量投以難以置信的眼光,然后隨即沉下臉來,像在審慎考慮什么事。 這堂課以麥雅連連為自己帶來不愉快道歉收場。她站起身匆匆離開,而歐文沒有半刻猶豫便追隨在后。 他追到客廳外的玄關,冷風立刻蠻橫地撕扯他外露的肌膚,卻無法澆熄他心里的火熱。他抓住麥雅,然而卻在麥雅驚懼地轉身看著他時,他卻啞口無言。最后歐文只能放手,溫柔又懇切地說聲:「以后不要再隨便道歉?!谷缓蟠翥兜乜贷溠琶H皇Т氲攸c點頭,目送她上樓。 歐文待在原地直到心情平復,才回到那間許久沒回去、麥雅幫他布置得滿是綠意的房間。 窗臺上的盆栽依然油綠綠的一片,容光煥發地舒展身姿。歐文感到驚奇,這些植物沒人照顧還活得那么健壯。然后他又瞄到書桌上那張詩,這是他收下麥雅的圣誕禮物時所寫下的詩。筆觸依然溫柔如初,卻時隔多日的冷清寂寞。 霎時歉疚感又油然而生,歐文折起寫著短詩的紙,心里叨叨唸著也該回送給麥雅什么。他沒來得及去好好審視到底這股愧疚感從何而來,一件更重要的事打斷了他,令他不得不停下所有紛亂的思緒,急急忙忙地出門。 *** 當歐文看見芙拉達笑吟吟地站在冰淇淋店口迎接他時,他的心情十分復雜。芙拉達笑得好燦爛,客廳里那種含蓄的喜悅此刻自由地向他奔來,他才一走近,芙拉達幾乎是小跳躍的環住他并輕輕搖晃,然后又拉開一些距離,專注而熱情地看著他。 「你來了!」愛在芙拉達雙眼里熟成,笑眼一瞇就榨出蘋果汁液般甜美的目光,再多凝視幾秒,眼神釀成酒,竟也令歐文神怡心醉。尤其她又勾起他的手指,蹭上左耳悄聲道:「今天是我們第一次約會!」天真又可愛的模樣,恰正像無害惹人疼惜的小動物。 但她畢竟不是動物,是人。歐文無法想像芙拉達拋下自尊,任人踐踏的樣子?!甘堑?,我來了。抱歉,讓你久等了?!箽W文內心五味雜陳,卻只能拉起她的手連連親吻。芙拉達不明白,只是一股腦兒的傻笑,因為這正是她期盼了一上午的事情,她今天特別梳妝打扮的原因。 「為什么要道歉?我很快樂,今天誰都不準道歉也不準吵架?!?/br> 歐文回聲當然,心情紛亂。在碧娜說那些話之前,他的確同芙拉達對今天的祕密約會既期待又快樂,但現在不再一樣了。他想不透為什么碧娜要突然在他面前,用分明羞辱的話語來重提芙拉達的過往?碧娜大多時候安靜,卻不像麥雅是因為想躲藏而不說話,她的安靜比較像在盤算。從起初以為不經意冒犯的話語,到后來步步進逼到近乎惡意的態度,這一切都讓歐文開始覺得碧娜那些突兀的話都經過深思安排,雖然歐文不清楚緣由,但至少清楚打中箭靶──她總讓歐文心煩意亂。 而他從不在乎芙拉達有什么過去。他自己的過去就足以讓人貼上許多標籤,曾因為過于放縱的生活搞壞身體,也曾因狂妄自大而讓世界狠狠甩他一巴掌,就此陷入一陣不見天日的低潮期。他后來還是走出來了,歸因他樂觀的本質,也歸因家人給予他取之不竭的愛,然而他現在的快樂卻不再是兒時那種輕飄飄似的天真,而是受過憂鬱淘洗下沉重的釋懷。是有真實感的快樂。 他珍惜他現在的快樂自在,堅信無論好壞的過往都已化為塵土,成為今日的養分,因此他從不在乎芙拉達有什么樣的過去,重要的是他認識當下美好的芙拉達,每個當下都將是未來的春泥,在各自的回憶里萌生出獨特的花。 只是麥雅那句「芙拉達有段時間受了很多苦」,還是令他在意。他想知道天空一樣蔚藍的芙拉達是否深藏什么他不知道的風暴雷雨? 是否在他面前用對待過往情人的心態,以討好、惴惴不安,甚至丟棄尊嚴的方式來試圖抓住他的心? ……搖尾乞憐、要死要活地要愛情,不屑正餐,偏只要菜渣爛rou…… 他厭倦碧娜的話,更厭倦這些話的確對他產生效果。 他忍不住給芙拉達一個深情的擁抱,唯有緊緊抱住當下溫暖堅實的身軀,他才能暫時化開濃重的憂愁煩亂。 這家冰淇淋店離詩人愛蜜莉?金森的故居不過十分鐘的路程,芙拉達說上次來這里買冰時就好希望歐文在身邊。柳橙汁一樣的墻面環繞,腳下踏著黑白格子花樣的地面,有別于外頭的鬱鬱藍藍,里頭洋溢著向日葵般的活潑朝氣。芙拉達坐在歐文對面一會兒吱吱喳喳的像快樂的麻雀,一會兒溫馴安靜的像隻害羞的鴿子,就連嘮叨歐文別光顧著聽、冰都要融化了的模樣,也莫名柔軟得好聽。 他們在家時,芙拉達也常常拉著他在樓梯下的小圓桌,面對面吃她做的派。只是那時兩人的關係仍止步于老師和學生,而現在雖然沒正式對外說明,明朗的心意卻也盡在不言中。從前在家必須刻意營造兩人的小世界,現在就算旁邊熙熙攘攘,兩人自能活在彼此的眼中。 看著芙拉達挖了一大匙冰淇淋入口,歐文忍不住笑著回:「整碗給你,我只吃一口?!?/br> 芙拉達因為含太大口冰而撫著發酸的臉頰,困惑地挑起眉。然后歐文微微起身,穿越桌子極其輕柔地覆上唇。他禮貌的以親吻叩門,而芙拉達也順從地打開唇齒,由著歐文深入舌頭既溫柔又霸道地奪走他唯一想要的「那一口」。 一口冰冰涼涼的濃情蜜意。對于隔壁桌的小男孩和小女孩,這個場景卻火熱的令他們頻頻張望,交頭接耳地嘻笑。 吃完冰后,兩人手牽著手漫無目的地在小鎮上間晃,天氣雖陰鬱卻也不算太糟,兩人走久了甚至還熱了起來。因為他們幾乎每走十步就要抱一下,每走二十步就要親一下,轉過一個街角就迫不及待彎進巷子或某棵大樹下擁吻纏綿。然后芙拉達會紅著臉拉著他的手走在前頭,天南地北地聊直到下一刻索吻或耳鬢廝磨。 他們走到公園,芙拉達站在長椅上,雙手插在口袋里昂著下巴看著他,那副淘氣的模樣又讓歐文想起芙拉達的母親,那個站在鞦韆上、耳戴梔子、跋扈得迷人的女人。 「芙拉達,有一件事我一直很想問,只是不知道怎么問比較恰當……」 「就問吧,我盡可能如實回答?!管嚼_頑皮地答道。 「關于你的母親……」 「嗯哼?!管嚼_跳下長椅,語氣依然輕揚。 「有時候你會提起你的母親……你每次談起她都好開心。我想她是個溫柔又慈愛的人,白天會彈琴給你聽,帶你跳舞,晚上唸詩哄你睡覺,又會烘培許多甜點給你,噢,我想她也是個堅強的女人,她把老屋子重新整頓,像樓梯間那尊天使一樣守護你們……啊,還有花,麥雅說她喜歡花?!?/br> 「除了百合?!管嚼_繞著公園的噴泉,回頭補了一句。 「百合?為什么偏偏是百合?」 芙拉達沉默半晌,才背對著他淡淡答道:「百合是貓的毒藥。mama的貓就是這樣死的,碧娜因為這件事傷心了好久……?!?/br> 芙拉達步伐慢了下來。 「我很好奇你的母親……后來去哪了呢?」 「貓死的同一年,mama離開了……我們偶爾還會見面,只是不知道她搬去哪,她從來不愿說?!?/br> 原來三胞胎的母親活著。打從聽到關于屋子里的古怪傳聞,加上傳聞指向三胞胎下落不明的母親,以及未明朗的怪聲事件,這件事就一直懸在歐文心上。歐文心想,原來晚上的古怪聲響真的是聽錯了。心里一陣輕松,但旋即因為芙拉達的沉默而難過。 如果凡人裝上翅膀,走起路來大概就是芙拉達那樣,無法飛只能盡量輕快地走,佯裝自己在飛。她不經意談起母親時總是興致高昂、滿心愛慕,就連談起她的離開也盡可能不帶抱怨或半點哀傷。 哀傷,任何正常人都會經歷的情緒。歐文霎時意識到這件事,他懊惱著怎么以前就沒有想過?一昧貪圖她的快樂無憂,卻從未想過──芙拉達太過快樂了。 「那間書房……也是她的嗎?」歐文亦步亦趨跟在芙拉達后面,兩人就這樣緩緩繞著噴泉走?!肝乙恢痹诓?,那里有些女人的衣飾,擺設也像外頭你母親布置的那樣。書和唱片也是,那不是你或碧娜還是麥雅會看的?!?/br> 「你這個愛爾蘭人什么都知道?!?/br> 「碧娜和麥雅都不知道的暗房,她一定特別喜歡你?!?/br> 「這是我們的秘密,她很公平的,每個人都有秘密。別想從我這里打探碧娜和麥雅的,我什么都不會說!」芙拉達搖搖手指,調笑道:「我開玩笑的,我也不知道他們的秘密……?!?/br> 「你很思念她嗎?」 芙拉達緩下腳步,但很快又繼續往前走?!杆行录彝チ?,我有個弟弟了?!?/br> 「你思念她?!?/br> 「我只看過照片,但他真的好可愛?!?/br> 「否則你不會常提起她,也不會保持她離開時書房的樣子,」歐文想起書房里,菸灰缸冷卻的馀跡,想起椅子上打包好卻沒帶走的書、遺落的手套、主人無心整理的書柜任自凌亂,可是暗房的床鋪卻是乾凈的……「你常一個人躲在那里嗎?這是為什么我只能看見你快樂的樣子嗎?……你的眼淚都藏在那里嗎?」 歐文特別轉了彎,往反方向繞,恍神的芙拉達迎面撞上。 「我愛你的快樂,芙拉達,但我也很愿意愛你的悲傷。因為這就是你,就像我一樣,不完美但真實。我可沒期待我會愛上一個完美的人?!?/br> 毫無準備的四目觸及,有一瞬間芙拉達似乎抿著嘴就要哭出來,但眨眼間,他撇個嘴又露出一貫的淘氣神色。 「你剛在對我告白嗎?」芙拉達云淡風輕地丟出這句話,她又跳上長椅,瞅著他。 歐文仰頭看他,深深凝視著他。芙拉達同樣回以微笑,而這使歐文突然意識到,打從第一天他踏進這個家門,這個微笑就從未休息過。在這個女孩活生生、殘喘著笑容前,連屋里那尊已有百年歷史的天使銅鑄像、那象徵保衛家庭的光亮也黯然失色。安上燈泡的是那女人,但每晚盡忠點亮的人是她,傻子芙拉達。 這隻梔子花少女眼里的小鹿,愛蜜莉詩中使他彎腰使他閉眼的風和閃電……不管哪個環節出了錯,歐文堅信,他都不該配上碧娜口中的菜渣爛rou。 她值得一份真摯的愛,值得一句莊重而情深的話語。 胸懷一股柔情涌上,他呼喚芙拉達。 「嗯?」 他再呼喚一次他的名字,語氣更沉更深。 「我在聽?!?/br> 一口結凍似的白煙吐出,煙霧里的話語輕飄飄的,卻比天空更重。連天也無法像此刻這樣傾覆他們。 「我愛你?!?/br> 芙拉達起先凝滯不動,呆呆地看著他,然后嘴角慢慢地、淺淺地勾起,最后咧出一道彎彎白牙,一下低頭傻笑一下又看向天空。 歐文牽起她的手,把她拉下長椅,芙拉達柔順地把頭埋入歐文的頸窩。有一會兒兩人都不說話,歐文可以聽見頸窩傳來悶悶、淺淺的抽噎聲。他們彼此依偎,若有似無的吻摻在廝磨中,像幼獸舔拭對方的毛發,安靜卻親暱無比。 *** 深夜,暗房灰墻上陰影晃動,情愛在純白的床上蔓延浸濕了一片。rou體相合的聲音沉悶而急促,兩人都無法自拔地放蕩在彼此rou體中,為到達快樂的巔峰而煎熬不已。 「歐文……歐──」一計撞擊,芙拉達忍不住放縱呻吟。兩人皆承受慾火的折磨。 歐文抬起芙拉達的腿。渾圓飽滿的大腿汗珠密布,埋在兩腿中間那該被rou體好好遮掩住的禁地,此刻一覽無遺嶄露它張狂的一面──豐滿、柔軟、濕潤,夾著如棍的rou體,承受來回搗攪帶來的歡愉、痛苦、熱情、寂寞、貪欲……通通在失去意識的瞬間轉化成豐沛的收穫,它接納所有的歐文,而歐文也同樣在瞬間因它的包覆而快意暢心。 歐文的體力幾乎耗盡,他粗喘著氣,舌頭才剛放過身底下的人,小情人那雙乘載著愛慕的雙眼卻不放過他。 「我也愛你。歐文……我愛你……」 心一陣動盪失重,神魂直直墜落。歐文提起那雙已燒紅的大腿,再次奮力撞擊令他銷魂蝕骨的通道,緊緊抱著她任一波又一波潮水將他們拖引至深處,直至白濁熱浪噴射而出。 當歐文回過神時,已把懷里的女孩搞得像蒸煮的魚,軟爛無力地躺在guntang的鍋上,兀自垂死掙扎,氣息奄奄。他替累壞的芙拉達清理身體,然后抱著她持續溫柔地撫觸,直到芙拉達沉沉睡去。 歐文這才注意到床旁的詩集。那是前幾天他隨興從廚房拿來的,就一直忘在暗房里。上回隨意挑了幾篇唸給芙拉達聽,這次他細細翻了翻,突然留意到其中一頁,鉛筆字跡小小細細的寫著:最難得的是,那么多人的酒吧里,他看見我。2016年,于都柏林。 兩年前,都柏林。歐文轉頭看睡得深沉的芙拉達,心里一抹甜。初次見面那晚,芙拉達親吻完就暈了過去,她的朋友們扶她上二樓的房間,而他則留在原地不太確定是否要上樓敲敲這個只有一面之緣的少女的房門。 他猶豫太久,隔天早上他上樓時房門卻大敞,里頭是空的。芙拉達離開了。他沒想到對這段記憶看似漫不經心的芙拉達,原來當時她也有感覺,還在詩集留下心情。兩年的時間足以重新拼湊記憶,重組的過程中有些遺落了,有些則壓在最底層,有些甚至是根本沒發生過的,等待某個情緒動盪,記憶再度重新排列成全新面貌。 好像芙拉達,暗巷里的記憶已模糊不清;又好像歐文,只能從芙拉達的回憶和不斷對話,順著心里的感覺往回走向記憶深處,才能摸索出當時兩人相遇的回憶。 芙拉達記性差,他們共有的回憶中就是少了其中一塊。但歐文想,至少寫下來的東西不會變動也不會騙人。他忍不住又捏捏她的鼻頭,輕語:「還好你寫下來了?!?/br> 如同他曾和芙拉達說的,過去怎么重組不重要,順序情節是否準確地被記得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此刻在一起,這回他已預備好認認真真地把這些刻在心上。過去忘記的沒關係,但被記錄下來也彌足珍貴。 歐文想洗個澡,順道去廚房吃點餅乾看一會兒書再就寢。才心滿意足拿著詩集走出房門,然后眼前廚房的景象澆了他一桶冰水──冷風如水流淌在廚房里,窗簾翻飛,通往后院的那扇落地窗,又莫名地敞開。 *** 歐文戰戰兢兢地走近敞開的落地窗,撥開窗簾往外探。夜色清涼,風聲嗚咽,他分不清是恐懼還是寒風令他哆嗦。圣誕燈串只圍繞在屋子附近,若往右就是燈光瑩瑩的花園,若往左就是一片蕭瑟幽暗的大樹區。 陣陣枝枒摩擦聲從左傳來,沙沙聲響彷彿在暗示他,往這里來、往這里來……。 歐文突然明白為什么傳說中海上旅人總會被海妖的歌聲所魅惑,明知死路一條,卻仍昏昧心智往之奔去。歐文現在就是如此??謶?,卻禁不住這股神秘力量的引誘。 他節節舒展手指然后握拳,往左邊走去。大樹附近的花房發出幽微燈光,是這片重得令人喘不過氣的暗夜中,唯一讓人寬心的燈塔?;ǚ块T沒關好,輕輕一推就打開。是麥雅嗎?可是左右張望并沒有其他人。歐文有些意外心細的麥雅會忘了關上門,任由冷風侵襲他心愛的盆栽。 雖然冷風浸灌,但花房仍宜人舒心。綠水悠悠蕩蕩地環繞他,他彷彿可以看見麥雅在綠水一方,恬靜地、專注地照顧她的珍寶。他不禁撥開冉冉垂落的枝條,往里頭走,停在茶花前。他想起是麥雅拯救了這株茶花,這個善良又害羞的人……歐文想,不,她比他想像中勇敢,她今天替芙拉達說話的樣子太好看了。沉思中好像又看見麥雅端著酢醬草,一雙眼溶溶蕩蕩地凝望著他……。 背后的門悄悄關上。直到風呼嘯撞擊使他回神,等他回過頭看向花房外,渾身血液瞬間凝結,他的臉色刷地慘白── 外頭不遠鞦韆上,朦朦朧朧的夜色中,一縷幽靈背對著花房,仰頭看著大樹。 是祂嗎?是那個碧娜未竟話語中的神祕客嗎?是傳聞中嚇壞許多訪客的幽影嗎? 終究不是聽錯,那兩晚鬧得他心神不寧的詭異腳步聲都是真的嗎? 歐文趕緊定神,站穩發軟的身軀。正面迎擊反而讓恐懼消散,再也沒有什么比無邊想像更糟。他走到花房門口,仔細察看,卻發現原以為的幽影越看越真實,白色影子變成淺色睡衣,原以為張狂亂舞的頭發是鬈曲短發。幽影走往鞦韆,緩緩坐下。 歐文瞇眼細看,然后驚訝地嘆了一口氣。是麥雅。 她的雙眼無神空洞,一動也不動地坐著,臉色幾乎和身上的睡衣一樣蒼白。 歐文趕緊轉動門鎖,卻發現門從外面上鎖了。心里又一陣戰慄。他看著麥雅呆滯的臉龐,心想著她大概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他大力拍打花房門口,喊著麥雅的名字,麥雅卻無動于衷,像尊蠟像盯著前方。就在歐文幾乎要破窗而出,麥雅終于驚醒了過來。無神的雙眼瞬間漫上驚駭,不辨真實與夢境般茫然失措地左顧右盼。然后,她終于看見被鎖在花房里,急切呼喊她的歐文。 起初她遲疑,然后立即跳起來,每一小步漸漸併成一大步,踉踉蹌蹌地向花房奔過來,拿出鑰匙替他開門。 「我做了什么?」一開門,麥雅就脫口而出,她滿眼驚懼,「我又做了什么?」 她還來不及嚥下氣,才往前踏一步就虛軟無力地倒在歐文懷里,失去意識。 一切發生得太快,歐文霎時也六神無主,只能頻頻喚著麥雅的名字。所幸她又睜開雙眼,只是過于疲憊的身軀頻頻發抖,額頭發燙。 「我的老天……麥雅你會夢游……」 歐文趕緊打橫抱起麥雅,他力氣本來就大,麥雅又瘦弱,抱她回閣樓的房間并不是難事。上了二樓經過碧娜的房間時,歐文留意到房門底縫仍是亮的,但他沒時間顧慮太多,只想趕快帶麥雅回房。 這是他第一次進到麥雅的房間,這里與花房截然不同,幽暗、狹小又瀰漫著潮濕霉味。培育花房的人,自己的房間卻連荒煙漫草都形容不上,就是一灘寂靜的死水。 房里的擺設少,雜物倒很多。角落堆著未開封的紙箱,有些註記著「芙拉達」,有些註記著「碧娜」。上面堆疊幾雙顯然是芙拉達的靴子和一面雕花梳妝鏡。高爾夫球桿、露營用品、玩具弓和斑剝的穿衣鏡、少了燈泡的檯燈……一堆不是麥雅的雜物占用了三分之一的房間。 書桌上堆滿書籍,和三胞胎母親的書房一樣,雜亂無章地塞在一塊兒。橫樑上蜘蛛隱身于幽暗角落,冷冷地窺視歐文這個不速之客。 麥雅的衣物不多,寥寥且凌亂地放在床角和掛在椅背上。歐文輕柔地將麥雅放倒,然后想起芙拉達說過她房里有藥。才稍稍離開床沿,一隻虛軟的手拉住他。歐文回頭,觸及的雙眼令他心里一陣抽痛。 麥雅勉強撐開眼皮,臉因痛苦糾結,淚光閃爍。泛白的唇無聲呢喃,想說的話那么多,卻虛弱得一句都說不出口。 「我只是要去拿藥?!箽W文回應麥雅沒說出口的擔憂,「我會回來?!?/br> 他輕拂麥雅的額頭,手才一觸上,麥雅就閉上雙眼,手緩緩松開。十足的信任又讓歐文感到胸口一緊。 歐文很快地從芙拉達房里找出感冒藥?;氐介w樓時,麥雅幾乎在聽到他的腳步聲同時就微微睜開雙眼,卻沒半點起床的力氣。歐文扶起昏昏沉沉的麥雅,哄著他吃下藥。麥雅躺在他懷里,勉強含入藥,卻怎么也嚥不下去。 「吃完藥就可以睡了,麥雅?!箽W文溫柔地勸慰。麥雅有氣無力地眨眨眼,目光離不開他,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 歐文心一橫,含了一口水,扣住麥雅的下巴,覆上唇。為了強迫她吞下藥,也為了打斷這令他心里莫名sao亂的凝視。 麥雅閉眼仰著頭,皺緊的眉頭稍稍舒展開來,她緩緩嚥下了藥。她用她僅有的力氣,抓著歐文的衣衫。第一次,兩人這么親暱地依偎。 歐文就這樣抱著直到麥雅出汗。他替她擦去汗水,直到麥雅呼吸沉穩綿長,他才安心離開床沿。麥雅臉上的紅潮仍未退,純凈的睡顏下不知道是否仍迷失在無止盡的漫游。歐文凝視半晌,猛然別開頭,這時才能好好環顧這個顯然疏于打理的房間。 他從中間的窗戶看出去,霧濛濛的夜空如黑毯,稀稀疏疏縫上了幾顆星星。往下望可以看見屋子延伸至入口的走道,旁邊矮灌木上反而繁星點點,那是先前芙拉達和他在打鬧中繞上的燈串,彷彿把他們的笑語也一併纏上了,靜默的熱鬧。 書桌上大部分是關于花卉植物的書籍,墻上貼滿一張張手繪的莖干枝葉圖、各類雀鳥圖,插圖旁有細小的詳細註解。桌上一本筆記本打開,上面密密麻麻都是關于園藝的工作紀錄。歐文隨意翻了翻,每頁分別記錄著不一樣的植物。他意外翻到一張照片。又是那個女人,三胞胎的母親。 只是這張照片里的女人不再飛揚跋扈,深棕色的短發變成柔順的長發,側綁成長辮,她穿著一襲素雅的長袍,恬靜地坐在二樓書墻環繞的躺椅上,一隻手搭在腿上,一隻手撫摸身旁的黑貓。原本飽滿精神的臉蛋變得嚴肅拘謹。 他直覺地往背后翻,果然又是短短幾行愛蜜莉的抄寫詩:「美好是懷著祕密的沼澤,直到我們遇見蛇……。哈娃,2012年,失去的夏天」 六年前的記述……歐文想起三胞胎的母親是六年前離開,同年貓意外過世,他想這里指的「失去」大概就是指貓的逝世。 歐文夾回照片,頁面上百合的素描倏地吸引了歐文。原本細細小小的字跡在這頁卻突然轉為粗野奔狂,筆力之大甚至將紙面撕出坑坑巴巴的洞。一行斗大的紅色筆跡令歐文心驚:什么時候才可以停下來?我做了什么? 床鋪傳來低吟,歐文轉過頭,麥雅又皺緊眉頭,嘴角不安地抽蓄。他走過去,伸手輕輕撫著她的臉頰,噓聲安慰。拇指拂過焦躁不安的嘴唇,彷彿得到解藥般,它再度平息下來。然而焦躁不安卻順著拇指爬上歐文的胸口。 他想起芙拉達曾說道,貓是因誤食百合而死。而百合插圖旁那句自責的語句讓他禁不住猜想,是否貓的死亡和麥雅有關? 麥雅夢游多久了?她夢游時都一直去那棵大樹下嗎?冬天里的深夜那么冷,難怪她會生病……歐文持續撫摸麥雅的額頭,順著發流往后梳理。 為什么是那棵大樹?這一切和他總是莫名的悲傷有關嗎? 「你到底藏著多少心事?麥雅……」 這片懷著祕密的沼澤,歐文不知道自己何時踏入,因為當他意識過來時,他已逐漸沉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