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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梔子在線閱讀 - Chapter6

Chapter6

    碧娜的手受傷了。芙拉達會留意到這件事,還是因為瞥見廚房垃圾桶里那件碧娜總穿著的白襯衫,輕薄的質料上紅紅點點,不是先前沾到的番茄醬,是血。

    碧娜從容地阻止欲翻弄垃圾桶的芙拉達。

    「你不會想去翻它的,里面都是玻璃碎片,我的手就是這樣劃傷的。昨天我不小心摔壞果醬罐,都怪那隻餓昏頭的麻雀,趁我開窗時飛進來……」她邊說邊咬下芙拉達手里的蘋果片,神色自若的樣子彷彿在說一些無關緊要的招呼語,「看來麥雅的葵花籽沒餵飽牠,非得連人吃的也要搶才甘心。也好,你不是早希望我丟了這件襯衫?」

    歐文坐在吧檯椅上,看著兩人親暱的互動,以及碧娜對芙拉達的那副天真又溫和的神情,心里不是很舒服。他清楚得不得了,根本就不是什么麻雀,是他昨天一怒之下拍碎果醬罐。昨天下午餐桌上的對談言猶在耳,碧娜卻似乎連粉飾太平的力氣都沒用上,淡然扯個小謊,昨天說過的話就煙消云散,半點造作的痕跡都沒有。

    芙拉達倒是開心,他很樂見碧娜終于愿意丟棄那件反覆穿到發臭又皺癟癟的長衫。碧娜從未花心思在裝扮上,衣柜打開一半以上都是芙拉達暫放的舊衣,若抽掉芙拉達的衣服,她的衣柜看起來會比夏天的深山還清涼。

    丟掉襯衫,其他上衣仍單薄得可憐,因此芙拉達強迫碧娜換上她的冬衣,又脫下身上的罩衫要碧娜穿上。歐文只覺得一陣昏眩,衣著差異不見了,簡直有兩個芙拉達站在廚房流理臺前,難以分辨。

    芙拉達確認碧娜不再試圖脫下罩衫后,繼續手邊的工作。她今天趕著和麥雅出門採購,早餐草草煎了蛋和培根,以及從冰箱湊些青菜水果打壺蔬果汁。

    「你非得穿我的,我可不希望你再穿你那些薄得要命的上衣。你聞,還飄著你那件舊襯衫的味道哪!連煎培根味都蓋不過,好像不愛洗澡渾身酸臭的小鬼在我的廚房里橫行霸道,就愛惹我心煩……」她邊把羽衣甘藍和蘋果片塞進果汁機,邊叨叨唸著:「為了圣誕派對我已經夠焦慮了。四天后會有一大群人塞滿這間屋子,而我甚至還沒決定好餐點和要用哪張桌巾、要準備哪些游戲……」

    「我不要喝,我討厭羽衣甘藍的味道?!贡棠劝櫭嫉芍Z轟作響的果汁機。

    「這是給麥雅和歐文的,我知道你不喜歡?!?/br>
    芙拉達將打好的蔬果汁緩緩倒入杯中,緩步渡到歐文身邊,把杯子遞給他,語氣轉柔:「我加了一點點薑,你上次買來沒用完的?!?/br>
    胸懷滿溢柔情。歐文啜飲手中的蔬果汁,只覺得那微辣的薑汁味都沒有芙拉達放軟的語氣還來得暖心。

    芙拉達又繼續愉悅地看著碧娜說:「派對!好久沒有認真舉辦一場派對,快樂的事就算忙到吐血也比無聊到發瘋好。注意了,我講的不是那種喝到茫、醒來就全忘光的派對,芙拉達的派對絕對令人難忘。而且,歐文還答應要當我的二廚?!?/br>
    「還有當你們的家庭教師。這場派對最無趣的事,對吧?我得『非常清醒地』好好看管你們,至少我在的時候是這樣?!?/br>
    「你是我最重要的客人!」芙拉達即刻意識到這句話說得動情,她收起過于溫柔的神色,擠眉弄眼地說:「就算有十個監護人在場的派對,有我在的地方,休想有半秒的『無趣』!誰都無法讓我掃興。倒是碧娜,你真的不打算下樓參與我們嗎?」

    「每年圣誕節我從來沒掃過你的興,但圣誕派對,謝了?!贡棠嚷柭柤?,拿起掛在背椅上的弓箭就走去后院。歐文目不轉睛盯著他,一口喝完剩下的蔬果汁,也跟著起身。

    「親愛的,需要買的材料是這些,麻煩你了?!顾f給芙拉達寫滿食材的紙條,「我有『非?!欢嘣捯捅棠日務?,我們的課程不是很順利?!?/br>
    芙拉達也跟著坐上吧檯椅,手覆上歐文的手背,「別對她太嚴厲。她最近要帶俱樂部的新學員,所以有點毛躁,她老抱怨新學員笨手笨腳,但我想是她太聰明了,別人跟不上她腦筋轉的速度……」她突然看了看周遭,然后湊近歐文左耳輕啄一下,才笑著抽走手上的紙條。那雙手又溫柔地撫上歐文的后頸,沒有人了,她終于能以情人撒嬌的模樣,迫不及待索取片刻的親吻。

    麥雅走進廚房的聲音令兩人倏地分開。歐文胡亂拿起空杯子就口,等發現這個舉動蠢到簡直昭告天下他的心慌,也已來不及,只能佯裝自然轉頭看麥雅。

    相處也將近一個月,他早已能憑裝扮和氣質區分三胞胎,麥雅純凈、芙拉達熱情、碧娜冷傲。然而此刻麥雅的注視──那和芙拉達如出一轍的清澈雙眼,眼底流轉的訊息靜悄悄地爬上他的胸口……。

    一晚守候在麥雅身旁,有什么東西不自禁萌發。清晨他從閣樓回到暗房時,凝望著芙拉達熟睡的臉龐,那副渾然被愛的睡顏,恬靜而安心地埋在枕里淺淺呼吸,而他卻只感到紊亂不安。

    一張燒紅、痛苦的面容悄然浮上,重疊著芙拉達因歡愛而紅暈的臉龐?;谢秀便敝?,暗房里裸著光滑膀臂、纖細腰肢的芙拉達因發燒而痛苦蹙眉;倏忽又轉為閣樓里懷中渾身發燙的麥雅,眼眶泛著恰似歡情的淚水……誰引起他對另外一個人的遐思?誰的臉盲目了他的心智以致難以分辨面孔下的心靈?兩個心靈,梔子與茶花,霎時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湖面,晃蕩而模糊不清。

    有份特殊的情感令他在心里喝斥停止。于是他只能把那張原本要送給麥雅當圣誕禮物的詩,揉成一團跟著紛亂的思緒一起丟入房里的紙簍。

    芙拉達的聲音很快阻斷企圖爬上胸口、幾乎觸到心的不明潛流??粗嚼_走近麥雅,手指盈盈抬起,一會兒放在麥雅額頭上,一會兒撥松原本就鬈曲松軟的頭發,像小mama一樣半是溫柔半是嘮叨地關心麥雅,歐文只覺得這副模樣可愛極了。

    所有紛亂,斷然澄透如鏡,獨留芙拉達的身影。

    麥雅氣色好多了,頭發甚至好好梳理過,她忽然留意到吧檯上的詩集。昨晚歐文因為麥雅夢游的事而分心,把詩集遺落在廚房。麥雅拿起詩集,一臉茫然失措。

    「怎么會在這里?」

    「原來那是你的?」歐文有些頭痛,「我以為那是書柜里的書……抱歉,你找了一陣子嗎?」

    「沒關係,我以為我弄不見了?!?/br>
    「你身體好點了嗎?」

    「好多了,我吃了藥……」麥雅剎時止住,他抿抿嘴低下頭,結結巴巴:「我吃了芙拉達的藥,退燒了?!?/br>
    歐文摸摸后頸,排解莫名的口乾舌燥。麥雅不過一瞬的停頓,那種共有什么秘密的相契感,又令心底再度激盪,以極幽微的方式,繼續流動。

    該死、真該死,歐文在內心暗罵自己。他目光游移不定,最后落在芙拉達看過來的視線上。

    芙拉達留意到歐文的不自在,便急忙塞給麥雅一杯蔬果汁,請她先去客廳的用餐桌吃早餐。待麥雅離開,他悄聲向歐文解釋:「別緊張,麥雅沒有看到我們接吻。我不會讓他們知道我們的事?!顾稚髦氐匮a了一句:「我會很小心的?!?/br>
    看著芙拉達安撫他的模樣,歐文只覺得滿心愧疚。剛剛的吻早已不是他首要掛慮的。

    歐文收回心神,他還有件待要弄清楚的事。等芙拉達和麥雅出門,他大步走到后院,左邊陰鬱的大樹已不再讓他憂慮,他現在記掛的是右邊花園里那個練箭的少女。

    ***

    「我說了我不用上課?!贡棠肉殴馄骋姎W文走來,頭也不回地說。

    「什么時候多了一個箭靶?」

    兩個箭靶相鄰而放,上面已插上數隻箭。碧娜不理會他,逕自走到箭靶旁又拉開兩個箭靶的距離,調整放置角度。

    「這是什么新的訓練招數嗎?」

    「為了更好的圣誕節?!贡棠燃瞎?,發射,不偏不倚落在中心,她滿意地舔舔嘴,「我不能讓芙拉達失望,每年我從未讓他失望?!?/br>
    歐文乾脆坐在小花園的露天座椅,圓桌上的葵花籽托盤在陽光照射下晶瑩閃爍。他不以為然地說:「不讓她失望?不要告訴我這會兒你又是芙拉達的好meimei了?!?/br>
    「我沒時間聽你教訓我,我需要專心?!?/br>
    「我也沒時間玩你的雙面游戲。芙拉達唯一弄清楚你的一面,就是你的確很聰明,但就只有聰明。而她卻把你當善良天真的meimei來愛?!?/br>
    「我從來沒有要她把我當善良、天真的人來愛。愛?你確定他愛我?別開玩笑了,這世界上最大的悲哀就是把虛情假意當真,每個人都可以說謊,只有笨蛋才會把謊言當作真實。麥雅就是這種人,天生的可憐蟲?!?/br>
    「自以為是上帝而無知不曉的人才是上帝眼里的可憐蟲。你眼里的世界不是全部,麥雅看見的就和你不一樣?!?/br>
    「有人窩囊的只看得見腳趾頭,以為腳趾就是世界能給她的全部,痛哭流涕地感謝上帝對她的恩惠──哼,腳趾。為了這幾根發霉的腳趾用她卑賤的生命去換都肯咧!」

    飛箭射出,這一發偏離靶心,碧娜啐了一聲,繼續咕噥:「每個人要為自己看到的世界付上代價哪,先生!沒有人告訴你為什么出生,卻有一堆人等著看你成為什么樣的人。為奴或自由,懦夫或英雄,回應這個世界的方式只有這兩種,這就是代價,這就是戰爭?!?/br>
    碧娜的回話令歐文詫異,他的思緒轉得飛快,最后轉回原本要質問碧娜的事。

    「我第一次聽見麥雅夢游的腳步聲時,你告訴我『習慣就好』又裝神弄鬼地強調后院。你早就知道麥雅夢游的事了?!?/br>
    「唉,我還是分心了。這個練習無效,無效的練習連一秒都是浪費?!贡棠确畔鹿?,彷彿沒聽見歐文的話,盯著射歪的箭喃喃自語。

    「昨晚你房里的燈是亮的。你發現了,卻不告訴我,嚇唬人很好玩嗎?」

    「誰說睡覺一定要關燈睡?」碧娜瞟了他一眼,掉頭走上臺階,跨進廚房。歐文跟進廚房,他今天沒打算輕易放過碧娜。

    「所以你每個晚上開燈,看著麥雅一個人在冬天的夜晚里游走,以這個為樂?這就是你戰爭中的樂子嗎?」

    「現在換對麥雅有興趣了?」碧娜冷哼道:「一會兒芙拉達一會兒麥雅……你還真煞費苦心喲……」

    一陣腥臭味又襲上鼻頭,那股瀰漫在廚房的味道越來越濃烈,甚至近乎腐敗味,令歐文停下腳步。他的視線掃到垃圾桶,想起那件沾血襯衫,忽然感到不安。

    他忍不住上前,用鐵夾翻開襯衫。熱血衝上臉部,腸胃一陣哆嗦。

    歐文差點沒吐出來。芙拉達嚷了一個早上的惡臭不是襯衫,是里面的東西。他突然意識到外頭麥雅擺的葵花籽托盤,那晶瑩閃爍的不可能是種子。是玻璃碎片。

    他抓住正要離開廚房的碧娜,怒氣沖沖地質問:「你瘋了嗎?」

    「我早說了不要翻垃圾桶?!贡棠认訍旱囟⒅鴼W文抓著她手臂的手,她越掙扎歐文抓得越緊。于是淡漠的臉上開始有了慍色,語氣也越加切齒憤怒。

    「少管間事!在你來之前,這間屋子平靜得很。還有,你以為麥雅又是什么好東西?把她房里墻壁上的畫撕開就知道她的真面目。我真為你感到可憐!迷途不知回頭的羔羊,我勸你就此打住離開安默斯特,否則你付上的代價遠比我父親付給你的酬勞還多。我說了,放開我!」

    「我管定了!我既然來了,不到離開我就是你的家庭教師,無論你喜歡或不喜歡。為奴或自由,懦夫或英雄,你說說看你現在是什么???窩在屋子里耍些小手段的英雄,還是現在動彈不得的懦夫?」

    「總比被關在花房里的菜蟲好。白癡力氣再大還是白癡,敞開的大門你不走,偏要走進你不該來的地方,這么白癡怎么當家庭教──」

    「你怎么知道我被關在花房里?」歐文怒氣填胸,手臂一緊,「是你。是你干的!我還以為是麥……我真是高估你,你不過就是間得發慌、以作弄人為樂的小鬼頭!」

    歐文不顧碧娜痛得大聲抗議,跩著她到廚房的儲藏室,把她丟進去奮力甩上門。碧娜在里頭驚恐地尖叫。

    「你以為你在招惹誰?」歐文在外頭大喊,「我可不是那種會容忍再三的老師或是你好心的jiejie!你想要戰爭?現在就是戰爭!」

    儲藏室砰砰響,碧娜對著門拳打腳踢,尖叫聲越來越凄厲。

    歐文怒火中燒,一種殘忍的快感燒著他,腦筋一片混沌凝滯。他早就看不慣碧娜不時對麥雅冷嘲熱諷,羞辱芙拉達更踩到他的底線。一想到前陣子自己跟傻瓜一樣給碧娜唬得團團轉,這股怒氣非得宣洩出來不可。

    直到聽見碧娜的尖叫聲帶著啜泣,他忽然清醒過來,趕緊打開儲藏室的門。只見碧娜踉踉蹌蹌地衝出來,滿眼驚駭,腿一軟跪了下去。歐文趕緊攙扶她,碧娜在他懷里揪著胸口,嘴唇泛白,呼吸急促混亂。

    「碧娜,你……你怎么會這樣……」歐文又驚愕又內疚,他不斷捏著碧娜硬如石的肩頸,「深呼吸,用鼻子吸氣,用嘴巴吐氣……好,再來一次,不要怕,我在這里……我在這里……」

    方才的氣焰全無,碧娜依循著歐文的引導,反覆呼吸、吐氣,身體逐漸在歐文懷中放軟。眼神逐漸柔和下來,呼吸回歸平穩,嘴唇恢復血色。他茫然無助地看著歐文,一身芙拉達的衣著,那和情人一個模子的樣貌更令歐文滿心愧疚。

    「我必須向你鄭重道歉,碧娜?!?/br>
    懷里溫順的少女頃刻又豎起銳利的針刺,她猛然推開歐文,惡狠狠地瞪著他。

    「對不起?!箽W文仍維持癱坐在地上的姿勢,真誠地說。

    「覺得愧疚嗎?」

    「我不是有意傷害你。我沒想到會這么嚴重……」

    「不是有意傷害我?」碧娜矯情裝腔地說:「噢,我對碧娜做了可怕的事!像這樣嗎?」

    「你到底想說什么?」歐文感到頭痛,既無法生氣卻也無法完全同情眼前的人。

    「痛快吧?」

    歐文語塞,一發無聲的箭刺入心臟。

    「把我關起來,是不是很痛快?教訓這個惹人厭的傢伙是不是非常爽快?陰陽怪氣的人就是該踢進陰溝里,關起來什么礙眼的都不見了?!?/br>
    「你到底在說什么……」

    「別為你的行為找藉口!多了就是胡扯,再多就是廢話。我不需要同情,我也不會同情你。我們都一樣,當你選擇作惡你就已經拿起作惡的劍,把別人的血擦掉但可擦不掉劍身上你的大名?!?/br>
    碧娜殘喘著說完話,便拖著仍虛軟的身驅,有一步沒一步地離開廚房。

    歐文花了好一會兒時間才回神。他決定先不讓芙拉達知道垃圾桶里那件令人寒毛直豎的事。他忍著不舒服,趕在兩人回來之前清掉垃圾桶里的東西,然后思索著,該怎么和芙拉達好好談一談碧娜。

    ***

    歐文撥了通電話給一位久未連絡的好友。有次歐文瞥見碧娜手中射箭俱樂部會議出席名單,其中一個人名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他跑船時認識的好友的名字。

    在海上那段寂靜的日子里,遠離家鄉、隔絕人世的生活,令有些船員個性變得古怪、悶悶不樂,他們大部分各自打發休息的時間,除了工作上的接觸和偶爾串串門子,一回到房間孤寂便撲天蓋地而來。

    向來人緣極佳的歐文,在海上只交上這個朋友。若不是他,在無趣且勞累的洗艙時陪著歐文為一些低級下流的事而捧腹大笑,或夸口縱談從前豐碩的狩獵成果,恐怕向來隨遇而安的歐文也會變得鬱鬱寡歡。

    電話接通,好友果然是名單上的人。兩人雖久未見面,但同樣性子豪爽健談,一下子便熱絡起來。

    「不如你來俱樂部找我?離安默斯特不遠,車程大概一小時。不過我不打獵了,我的孩子不喜歡,你知道當你的孩子眼巴巴望著你,質疑你的行為,這是全世界最可怕的事!我現在不想當獵人,只想當個胖肚子的老爸!哈,我現在只在俱樂部幫忙,什么都干的雜工?!?/br>
    「胡扯,你還是優秀的獵人啊,只是這回你獵到的是你孩子的心!」說罷,電話那端跟著歐文一起哈哈大笑起來,歐文抓抓耳朵繼續說:「我想向你問一個人,你們俱樂部里是不是有個人叫碧娜……」

    一提到碧娜,電話那頭更是口沫橫飛起來,不??渥摫棠仁翘焐纳涫?,只是不太好相處。他還說碧娜對弓箭有強烈的執著,他對獵槍絲毫不感興趣。

    「她說『弓箭』讓她有英雄的感覺。我問她為什么,她竟然告訴我只因為小時候她老媽和她說過羅賓漢的故事,哈!真是奇怪的人,不是嗎?而且她偏愛獵鹿,就算火雞在她面前大搖大擺嘎嘎叫,她也不會浪費任何一支箭。她就只要鹿?!鼓腥苏Z氣一轉,稍稍遲疑:「但上回獵鹿季她卻很反常,一隻鹿都沒獵!待在射場發了瘋一樣練習?!?/br>
    「為什么?」

    「她說她找到更好的獵場?!拐Z氣中的困惑,使歐文彷彿可以看見電話另一端,說話者聳聳肩的樣子。

    結束通話后,歐文捏了捏凝聚得發酸的眉頭。從昨天下午到今天實在發生太多事,碧娜一下子顯露太多他從未想過的面貌,瘋狂的舉止、莫名偏激的話語、咬牙切齒的憤怒……彷彿過去遭遇了什么心有未甘的事,儲藏室前那張猙獰的面孔像前來尋仇的幽靈,攪得歐文心里惶惶不安。

    一傾斜陽穿過落地窗,照得廚房一室窗明幾凈。流理臺的小窗子前擺著幾盆食用盆栽,而右側窗臺羅列三盆小小的非洲菫,那批著絨毛的小花沐浴在冬陽中,宛若無憂天真的小女孩,沉睡中吐的每口氣息都是美夢中的歡笑。

    然而這傾斜陽卻沉甸甸地壓著歐文的胸口,他跟著光線指引往窗外看,隱約可見碧娜的兩個靶。腐敗味已消散,但那種作嘔、惶恐的感覺仍隱逸飄散。一隻藍灰色的小鳥往圓桌飛去,他赫然想起花園里餵食雀鳥的托盤……他衝到后院,大叫驚動待要飽足一頓的小雀鳥,牠們困惑地停在不遠的灌木叢上,吱吱喳喳抗議起來。

    歐文逐一檢查托盤,結果令他驚懼又憂慮,每一盤都參雜碎玻璃。

    難道是對我的報復嗎?歐文想著如果是針對他昨天的態度,那么這個舉動也太激烈了。一直以來他知道碧娜排斥他,但有時又表現得似乎能與他和平共處。

    歐文還記得某堂課,碧娜甚至破天荒詢問歐文。那天歐文提到他跑船的經驗,他對海的領悟。

    「我特別喜歡這個動詞,『沉潛』,不覺得任何關係都是如此嗎?若不把自己丟進去,你怎么知道大海底下有什么?」

    「金幣和珍珠,和貪戀寶藏的海盜。想抓住不朽,卻成為不朽旁邊的一件破衣服?!?/br>
    「那我寧愿死在不朽旁,也勝過從未追尋?!?/br>
    碧娜停下捻壓麥片的手,轉過頭認真看著歐文。第一次,歐文可以看見碧娜眼底他的倒映。

    「再和我多說一些你在海上的故事?!?/br>
    僅只一次,歐文甚至有錯覺兩人關係破冰了,幽冥深海中他終于看見一點點關于「碧娜」這個人的輪廓。但僅只那一次,碧娜又恢復老樣子,甚至更加惡劣。

    他實在想不透,原本只是態度冷傲的人,怎么突然表現得像對他恨之入骨?

    傍晚芙拉達回來也想不透,碧娜為何苦著一張臉,像是有人逼她喝掉一整壺羽衣甘藍汁,還是在她面前說了一個智障笑話。

    「碧娜怎么了?」芙拉達邊整理採購回來的食材邊說:「你們吵架啦?我一回來你就抓著我問她的事,她也賭氣不和我說話。我早說過了別把她的話太當一回事,她連跟我說話也是那樣?!?/br>
    「不,甜心,該當一回事。你聽我說……」

    「為什么檸檬不見了?我記得我有買檸檬……」芙拉達沒聽見歐文的話,急忙翻著袋子。這已經是他第三次打斷歐文的話。

    「芙拉達,檸檬在桌上,你剛已經拿出來了。還有我希望你能好好聽我說話?!箽W文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板著面孔和芙拉達說話。察覺到歐文的臉色,她立即放下手邊的工作,雙臂盤上歐文的脖子,無比專注地看著他。

    「你對我生氣?我今天要煮蒔蘿鮭魚,還有你喜歡的海鮮巧達湯,我會把你餵得飽飽的,你還要對我生氣?」

    「你不能這樣甩賴,」歐文忍不住親了親嬌嬈得可以的芙拉達,輕輕拍了一下她的屁股,「你明知道我會心軟?!?/br>
    「我喜歡看你心軟?!管嚼_松開手臂,溫潤的手掌撫摸歐文的臉頰,「你真的誤會碧娜了。不只你,她的同學也不喜歡她。她說話偏激了點,是,她行為奇怪了點,是,但她沒有傷害任何人?!?/br>
    「這就是我最大的疑問。你曾說過小時候她差點弄瞎麥雅──」

    「你怎么重提這件事?我早說了她不是有意的。為什么你不肯相信身為她jiejie的我呢?沒人還比我更了解碧娜?!?/br>
    「我當然相信你,只是你知道麥雅晚上會夢──」

    話說到一半,麥雅進廚房。第四次對談被打斷,歐文有些氣惱地背對兩人,心煩意亂地幫忙整理中島上的購物袋。芙拉達邊指示麥雅該如何分類食材邊說:「我還買了草莓和香草冰淇淋,買的真是時候!同胞胎就是有這種默契。碧娜只要喝我打的奶昔,什么氣都會消的。那次我和麥雅拋下她去愛爾蘭,她也氣壞了,完全不想跟我說話,一杯奶昔,搞定?!?/br>
    「麥雅?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歐文停下手中的動作,而麥雅也是。

    「我什么時候說過只有我一個人去都柏林?那年除了碧娜俱樂部有事不能去,麥雅和我一塊兒去了?!?/br>
    歐文盯著麥雅僵住的背影,感到一陣天旋地轉。

    「哎,百里香沒了,麥雅可以幫我從花房里再拿一些嗎?還有蒔蘿,幫我摘一些來?!管嚼_把拔光的食用盆栽遞給麥雅,感激地輕語:「謝謝你麥雅。有你真好,你種花我做菜。早上那股臭味也沒了,只有香草味,真暢快!」

    麥雅像是逮到可以逃脫的機會,拿了盆栽就匆忙離開前往后院。歐文忽然有個念頭,他不太習慣也不太喜歡的念頭。其中一個是敷衍芙拉達,那好像在欺騙。他找藉口離開廚房,走出客廳至玄關走廊,在通往二樓的樓梯面前停下來。天使銅鑄像的燈已點亮,原本無神的雙瞳此刻映著燈光,生氣勃勃地逼視著歐文。

    歐文走上樓,這是第二個他不喜歡的念頭,窺探。

    這一次,只有這一次。歐文試著說服自己,這種言不由衷、偷偷摸摸的行為只要一次就好。

    他穿越拱門至琴廳。二樓不是他的目的。他又穿越第二道拱門,然后躡手躡腳地走上閣樓。

    麥雅不在房間,正如他所料。他暗罵自己真像竊賊,卻無法停止他的行為,他拿起麥雅桌上的那本詩集,再度翻開有鉛筆註記的那頁:最難得的是,那么多人的酒吧里,他看見我。2016年,于都柏林。

    歐文心緒難平,移動眼光到麥雅紀錄園藝工作的筆記本,上面滿是小小、細細的字──和詩集上的筆跡一模一樣。

    詩集是麥雅的,寫下這段話的人也是麥雅……兩年前在那間酒吧里,在他只看得見芙拉達時,麥雅早先在角落看見他,而他渾然不記得他有正視過麥雅……。

    還有芙拉達遺失的那塊,關于暗巷的回憶。

    還有麥雅老引起他心神sao亂的熱烈注視。每次那眼神一凝望,歐文就感到自己陷入鬱鬱汪洋中,然后一道和煦光束穿透深海直達心底……仔細想來,這種感覺就像那天清晨暗巷中,少女擔憂而溫情的眼光所帶給他的感受……。

    他盯著滿是插圖的墻面,突然感到害怕。如果碧娜沒嚇唬人,那么這貼滿整面墻的畫底下就藏著麥雅所有的秘密。不管是麥雅還是碧娜,都太過神秘令他急于撕開真相、他需要真相,而不是幽影幻象或是海上浮光。

    心臟猛烈拍打胸口,歐文看著墻面呆愣半晌,然后毅然轉身下樓。他不愿再用小偷的方式窺探她,他要親自問她。

    ***

    往花房的路上,每步都令他惴惴不安。即使如此,他仍要懷揣這份不踏實的感覺,去證實一件心里放不下的事。唯有如此,他才能坦然面對芙拉達。

    走近花房,卻意外看到花房里不只麥雅,還有碧娜。

    麥雅倚著工作臺,畏縮低著頭,臉糾結成一團,地上是摔壞的盆栽。碧娜氣勢洶洶,咄咄逼人地開口:「害死mama的貓還不夠,這次腦筋動到芙拉達身上了?」

    「我沒有!」麥雅抬起頭哭喊,猛烈地搖頭。

    「我看見了!」他面無表情地抓起麥雅的左手,拉起袖子,露出那塊怵目驚心的傷疤,「窩在芙拉達身旁吃碎rou渣,以前的教訓還不夠嗎?還是我去告訴你的完美老師,關于一點點你的真面目?」

    「我就在這,但不用你告訴我?!箽W文冷不防地出現。

    碧娜下午的怒意未退,十足戒備地瞪視著歐文,「真是陰魂不散?!?/br>
    麥雅縮著肩膀,瞪大的雙眼滿是惶恐不安。

    「我需要和麥雅好好談一談?!箽W文盡可能保持溫和。下午一時喪失理智把碧娜關進儲藏室的事,仍讓他對碧娜有些歉疚。

    歐文瞟了一眼門口,示意碧娜離開。碧娜嘴角抽動,冷笑一聲,身體看起來因戒備而緊繃。她掃了兩人一眼,便不甘愿地離開。

    花房旋即陷入沉默,只有麥雅吸鼻涕的聲音。麥雅緩緩移動腳步,歐文輕輕擋住去路。

    「我需要知道,」歐文低聲道,甚至近似懇求,「所有的事?!?/br>
    為什么碧娜又提到芙拉達?那隻死去的貓真的和麥雅有關係嗎?關于夢游的事,關于墻上畫后的秘密,還有關于這塊傷疤讓他回憶起巷子里那位少女手上也有同樣的印記……原來不是他記錯,也不是看錯,是他從沒用心去想過。

    思緒紛紜雜沓涌上,打結成一團。

    麥雅瑟縮身子,偷偷把袖口拉下,左手臂微微往后藏。

    「讓我看?!?/br>
    歐文沒有花很多力氣,就拉起那隻欲藏起來的手。麥雅不愿讓他知道,卻毫無拒絕他的意志。歐文慢慢拉開袖口,麥雅同時抬起頭回以懇求的眼光。

    「我不會讓你走,至少告訴我,這個傷疤怎么回事?和碧娜有關嗎?」

    麥雅搖搖頭,這次稍微使力抽開手,反而促使歐文抓住她的雙臂。

    「拜託?!箽W文句句懇切,又更靠近些,「我需要知道,我不能任由碧娜威脅你。讓我幫助你,也算幫了我……」

    禁不起歐文低聲再三懇求,麥雅松開死死掐著衣角的手,哽咽一聲便嘆口氣。

    「和碧娜沒有關係……」麥雅眼神飄忽不定,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事,眼眶倏地泛紅,滿腮的悲傷?!复饝?,你不會說出去。芙拉達不希望任何人知道?!?/br>
    聽到芙拉達的名字,歐文的心猛然一跳。他緩緩眨了一眼,手從膀臂滑下來,點點頭。

    「芙拉達那時候幾乎快被折磨死了,可是她仍然不肯離開他……高一時,芙拉達和教我們文學的老師祕密交往?!果溠耪Z氣略略提高,她鮮少表達憤怒的情緒,聲音因而有些顫抖,「那個男人不是真心的,他是個大騙子!可是芙拉達相信他,她發了瘋一樣愛他……那天他們吵得非常兇,整個廚房都是芙拉達求饒的聲音……湯滾了……爐子燒了起來……若不是我及時到家,我真不敢想像芙拉達會發生什么事……」

    「是你……保護了芙拉達嗎?」

    麥雅沒回答,但左手內側那道凹凸不平的印記,已靜默答覆。

    「把這個祕密忘掉吧!都過去了,芙拉達后來下定決心離開他,而那個人也莫名其妙地離開學校,再也沒有任何消息。都過去了……」

    歐文嘆口氣,他已分不清楚此刻胸口上那螫得發疼的難受,是為了麥雅還是芙拉達?!改憧雌饋磉€沒有過去,你很難受?!?/br>
    「因為我不明白,愛到底是什么?為什么人會為一份不值得的愛承受過于能承受的痛苦?mama是這樣,芙拉達也是……」

    「或許,愛無法被測量值不值得。只有經歷過了,才會知道它太輕還是太重……太廉價還是無價……麥雅,在關心別人之前,我希望你多在乎自己一些,你好虛弱,你也受傷了。你的肩膀好像石頭一樣緊繃,但它畢竟不是石頭,是rou做的,它不該承擔,你說的那該死的、快壓死你的愛!」

    兩人實在太靠近了,麥雅屏住呼吸,歐文則有些激動。他心里還有個最大的疑問,但他忽然力氣盡失,沒了勇氣問下去。

    疑問解開了又如何?釐清事情始末就能真正安下心嗎?還是會負上另一個重擔,挖出的不是麥雅隱藏的過去,而是自己心底的秘密:他沒有辦法不在意麥雅。曾經麥雅的脆弱和悲傷令他不禁頻頻關心,此刻他再也不能以此為藉口。他太過關心她了。

    碧娜的話如魔咒在他腦海里嗡嗡作響……別為你的行為找藉口,多了就是胡扯,再多就是廢話……。

    別自欺欺人。真正的問題不關乎暗巷里邂逅的那個人到底是誰,這些都不成心意不堅定的理由。

    早在他知道芙拉達是那晚他吻的女孩之前,他就已對芙拉達動心,就算沒有兩年前那件事情他一樣會喜歡她?;钤诋斚?、活在當下,他老是這么告訴自己,然而過去卻沉默地搭起一座橋樑,橋頭那端是歐文追尋兩年的愛情幻影,有時想像反而更加令人執著難捨。他可以釐清始末然后果斷當作一個錯誤,但這個月和麥雅的相處,真正的錯誤就在他一次比一次更在意麥雅的片刻,一步一步把他推下跳板,墜入深海。

    歐文忍不住再次拉起麥雅的手,上面的傷疤像戳記辨別她與芙拉達的不同,一個溫潤無暇,一個千瘡百孔。一個擁有甜蜜的嘴角,一個雙眼滿溢憂傷。

    臉不再成為困惑的藉口,同時被兩個心靈吸引的事實,已然成為痛苦的開端。

    復雜的心緒難解又難堪,他明明來這里希望解開滿腹疑問,卻得到更糾纏不清的問號。在歐文想出該說什么話前,麥雅首先打破沉默。

    「我知道你們在交往?!果溠诺椭^,哽咽地說:「我不會跟任何人說的。我相信你是個好人,你真的對她很好,芙拉達沒有那么快樂過……」

    當她再度抬起頭,眼神不再猶疑不定,堅決地看著歐文。

    「不要再問我關于過去的事了,我能說的就這么多。還有,這里不安全。圣誕節后,不,連圣誕節也不要過了,請你帶著芙拉達離開,越快越好?!?/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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