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后阿寶 第62節
火舌灼燒上他的手指,很快就燙出幾個大血泡,他像是察覺不到疼,只顧著撲滅那越來越大的火勢,然而不管他怎么撲救,終究是覆水難收,絹畫頃刻間燒成一堆灰燼,那懷抱琵琶的紅衣美人,連同她姝麗的眉眼,再也消失不見。 “梁——泓——” 趙從雙眼赤紅,目眥欲裂,撲過去將梁元敬一拳揍倒,揪著他的衣領,一字一句咬牙質問:“婉娘!她在哪兒?你知道!你一定知道!” 梁元敬任他揪著,目光微抬,一派生死置之度外的淡然,反問:“官家不知道么?” 趙從咆哮如雷:“告訴朕!不然朕將你凌遲!” 梁元敬聞言,竟微笑了一下,仿佛死亡對他來說,是一件向往已久的美妙樂事,并不值得畏懼。 他輕聲道:“她死了?!?/br> “不——”趙從紅著眼怒吼道,“她沒死!那是她騙朕的把戲!她向來喜歡跟朕開這種玩笑,只不過……只不過這次開的分外逼真罷了,她回揚州去了……對,她一定是回揚州去了……” 他松開梁元敬,一面點著頭,一面神神叨叨地重復著,不知是為了說服別人,還是說服他自己。 梁元敬略微整理了一下歪斜的衣襟,淡漠道:“她沒有回揚州,她死了,死在熙和四年的一個春天,死之前,她還沒來得及看一眼院落里剛開的梨花。她的尸身,就埋在南郊野外,一副薄棺,一座孤墳,墳前栽了一株桃樹。每年清明,除了生前照顧過她的一名老婦人,無人祭拜。下葬之前,她還剩最后一口氣,在漆黑的棺木中醒來,惶恐無助,拼命拍棺呼救,卻被人釘在里面,活活窒息而死?!?/br> 趙從徹底呆住,看著他喃喃道:“你……你是在騙我……” 梁元敬淡然道:“臣不敢欺君,官家如若不信,不妨喚馮都知進來,一問便知,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了?!?/br> 燭火煌煌,殿內一片死寂。 不知過了多久,趙從輕輕道:“朕不問,你是騙我的,婉娘沒死,你們都在騙朕。梁泓,你不愿說她在哪兒?沒關系,朕多的是法子讓你自愿說出來?!?/br> 他高聲喚:“來人——” 馮益全從殿外進來,垂手侍立。 “將梁泓拉去暴室,嚴刑審問!” “?。?!” 馮益全抬起頭,滿眼震驚。 趙從沒得到回應,登時揀起一塊墨硯砸過去:“聾了么?沒聽清朕方才說的什么?!” 馮益全臉上濺得全是墨汁,卻不敢抬袖去擦,慌忙跪下磕頭:“官家息怒……” 他用眼角余光偷瞄梁元敬一眼,見他只是漠然跪在地上,全然沒有恐懼,不由得越發摸不著頭腦。 這位梁大人,是干了什么才惹得圣上發這么大火??? 他勉強鼓起勇氣,問道:“敢問官家,梁大人是犯了何罪?要審問……什么罪證?” 趙從冷著臉,一字一頓道:“皇后下落?!?/br> 皇后? 皇后不是好好地待在坤寧殿里么? 馮益全一時有些糊涂,但很快,他反應過來,只怕官家說的不是薛皇后,而是昔年的……廢后李氏啊。 梁元敬被人押出垂拱殿后,才知道不知從何時起,外面已下起了鵝毛大雪,這場東京城居民企盼良久的瑞雪,終于還是降臨了。 夜色茫茫,雪沫從漆黑的蒼穹打著旋兒落下,其中一片六角冰花,恰巧落在他纖長的睫毛上,不一會兒便融化成水。 他停下腳步,抬首望向東北方。 下雪了,萬歲山上也一樣罷,只可惜未能來得及畫一幅瑞雪寒梅圖,給山上的那人看了。 作者有話說: 第57章 牢獄 一夜之間, 萬歲山便被厚厚積雪掩埋。 到了天明時分,雪還在下,北方刮得正緊, 阿寶盤膝坐在佛塔上, 等了一日一夜, 也未曾收到梁元敬的畫。 肯定是雪下得太厚了,上山的路不好走, 阿哥上不來, 她這樣想。 又過了一日,她依然沒能等到李雄上山, 開始感到心焦了, 擔心是不是梁元敬又生病了,天這樣冷,他身體一向不好的, 碰上這樣的寒冷天氣,總容易咳嗽。 到了第三日下午, 阿寶坐不住了, 決心飄下山去看看, 她不會靠近他,更不會被他發現,她只用遠遠地看上一眼, 得知他安然無恙便夠了。 飄到半山腰時,卻望見亭子里站了兩個人, 其中一個是覺明和尚,另一個人穿一身藏藍直裰, 頭戴加絨雪帽, 正是三日不見的李雄。 阿寶急忙飄過去, 恰巧聽見哥哥焦急地道:“十四日那天,他奉旨入了宮,我在他家中等了又等,始終沒見他回來。好不容易找到個御前伺候的小黃門打聽,說是他不知怎么觸怒了龍顏,現如今被扣在宮里了。小師父,依你看這可怎么辦?我在這東京城也沒有門路,銀子倒是有,能把他贖出來么?” 覺明也是眉頭緊皺,沉吟道:“天子一怒,伏尸百萬。這恐怕不是花錢就能解決的事啊……” 李雄原地打轉,急成熱鍋上的螞蟻,最后重重一掌拍在半山亭的廊柱上,震下來不少雪。 “阿寶那里只怕瞞不住,我可怎么跟她交代啊……” 后續的話阿寶再也沒有聽清,因為在聽見梁元敬“被扣在宮里”的那一句時,她便什么都顧不得了,急匆匆地向山下飄去。 雪越下越密,天地間白茫茫一片,殊無二色,似一方冰雪琉璃世界,“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松林間的雪徑上,不知何時靜悄悄地立了一道蒼老人影,身披金紅袈裟,皓首龐眉,目生白翳,似早料到她會下山,特意提前在此等候她。 阿寶驀然停下。 守真雙掌合十,眉目悲憫,道:“阿彌陀佛,施主塵緣已斷,為何還執迷不悟,不肯放下前塵舊事?” 阿寶心生愧疚,卻依然答道:“對不起,大師,他是我官人,如今他有性命之危,我……我必須去救他?!?/br> “即使這一去,便要魂飛魄散,也不悔么?” “不悔?!卑毣卮?,一刻也未曾猶豫。 守真聞言,什么話也沒說,只默默向旁讓開一步。 “多謝大師成全?!?/br> 阿寶道了謝,便頭也不回地往山下飄去。 - 阿寶是知道皇城監牢在哪里的,昔年她的小產一案牽連出不少人,許多宮人被拖去暴室嚴刑拷打,甚至死在獄中。 阿寶能下床時,也曾去旁聽過一場審訊,親眼見過那些太監們的審問手段,她不敢想象那些酷刑會逐一施加在梁元敬身上,他是那么脆弱的人,連一場傷寒都能要掉他的小命。 監牢陰暗、潮濕、蟲鼠橫行,阿寶一間間地尋過去,最終在最后一間找到了梁元敬。 牢里連一張床榻也沒有,只在地上墊了一些濕稻草,他靠墻閉眼坐在角落里,渾身只著一襲單衣,已被鞭子抽得破破爛爛,渾身交織著數道血痕。 阿寶停下腳步,一時不敢上前,不敢相信那個蓬頭垢面的血人是她的梁元敬,那個如美玉一般溫潤、素來愛潔的梁元敬。 “你來了?!?/br> 梁元敬睜開眼,看見她,竟沒有半分驚訝,“就知道你會來?!?/br> 阿寶走進去,坐在他身邊,看見他擱在膝上的手指也是鮮血淋漓,指骨嚴重變形,心臟驀地一揪。 “你的手……” “別怕,已經不疼了?!?/br> 梁元敬將手藏到她看不見的地方。 “你干了什么?”阿寶憤怒地問,“你到底干了什么?他們為什么要這么對你?!” 梁元敬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溫柔和煦的目光放在她的臉上,忽然問:“阿寶,那時很累罷?” 阿寶一愣:“什么?” 梁元敬嘴唇凍得發紫,掩口劇烈咳嗽幾聲,咳出了血,他擦掉臉上血跡,喃喃道:“我進到宮里,看著四面的宮墻,才知道,墻這么高,你一個人,被困在這深宮里,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孩子,孤苦伶仃,活不下去了,所以才下決心了斷自己的么?”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卑毐穷^發酸,別開眼睛,不敢與他的目光交匯。 梁元敬伸出手,指尖顫抖,撫摸上她的脖頸,“疼么?” 懸梁自盡,一定是很疼的罷,被人釘死在漆黑的棺木里,會怕么? 阿寶不想再與他提這些陳年往事,從地上站起來說:“你能要到紙筆么?把我畫成以前的樣子,我去找趙從,讓他放了你?!?/br> “我很后悔,”梁元敬低聲說,“后悔當年不該離開東京?!?/br> 他說完這句話,便闔上了眼,不管阿寶怎么說,他也不肯再說一句話了。 審訊的時辰又到了,馮益全帶著兩個小黃門走了進來,竹夾板裝上梁元敬的手指,馮益全看著,都有些不落忍,好心勸道:“梁大人,十指連心,你這手要再夾下去,以后可就再也不能作畫了,不如早些招了罷,皇后娘娘,到底在哪兒?” 梁元敬睜開眼,淡淡一笑:“她死了,馮都知不是最清楚的么?” “你——” 馮益全眼底閃過一絲心虛,一甩手中拂塵,“簡直是冥頑不靈,行刑!” 兩個小黃門一齊施力拽繩,夾板收緊,將指骨擠壓得彎曲變形。 梁元敬額頭冷汗如瀑,竭力咬著下唇,忍住不叫出聲,然而還是太疼了,那種疼痛不是常人能忍受得了的,神志痛得糊涂時,一串慘叫聲還是逸出了牙關。 阿寶大叫一聲,撲上去抱著他,對那兩個小黃門拳打腳踢,又喊又罵。 然而她一介亡魂,能做的事實在是少之又少,梁元敬痛苦扭曲的面容就在她的眼前,她心中劇痛,似被人硬生生挖走一大塊血rou,明明受刑的人是梁元敬,她卻爆發出一聲凄厲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女人的慘叫聲刺耳、尖利、充斥著絕望之下的撕心裂肺,一下就喚起了馮益全腦海深處最恐懼的記憶。 他霍地從椅中站起來,驚恐地張望:“怎么回事?你們聽見女人的叫聲了嗎?” 兩個小黃門停下施刑,面面相覷。 什么女人叫聲? 這里沒有女人??? 然而下一刻,突然原地掀起一陣詭異的狂風,燭火噗地熄滅,監牢里陷入一片黑暗。 怨氣在角落里悄無聲息地滋生,蔓延,逐漸匯聚成一個人形,在場三人都清楚地看見了墻上映照出一個女人的影子,青絲飛揚,指甲暴漲數寸,瞬間覆蓋了半面墻壁,宛若厲鬼索命。 兩個小黃門險些嚇尿,尖叫著奪門而出:“鬼啊——有鬼!” 馮益全跑不了,腳腕仿佛被無形的鐐銬鎖住,他一步都不能動彈,身體突然被狂風掀起來,砰地一下撞上墻,還未及落下,喉嚨就被一道黑霧鎖緊。 他的雙腳在半空亂蹬,雙手拼命摳著脖子,臉憋成紫紅色,眼球充血,叫都叫不出來。 空氣一點點地從肺部抽空,意識陷入昏迷前,他分明看見一張女人的臉,一張猙獰、青白、充斥著怨毒、又美麗到極致的臉。 “轟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