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后阿寶 第63節
窗外響起一道炸雷,閃電照亮漆黑的囚牢。 無數東京城居民仰頭時驚訝地發現,陰云籠罩了整個天空,颶風過境,仿佛要下一場暴風雪,奇怪,這明明已經是仲春時節。 福寧殿內。 龍床上的趙從猛地睜開雙眼,直起身大叫:“婉娘——” 與此同時,萬歲山上。 一道閃電劈穿了彌勒殿頂,直接將靈堂里的棺材蓋劈翻,露出大紅壽被下的森森白骨。 殿中的誦經聲齊齊一停,僧人們悚然而驚,左右張望,唯獨守真敲著木魚,似無知無覺,淡聲道:“繼續?!?/br> 監牢里,電閃雷鳴。 “阿寶,咳咳……不要……” 梁元敬從劇痛中清醒過來,趴在地上,竭力向她爬過來,“不要殺人……” 黑霧收回,昏過去的馮益全如一灘爛泥似的掉在地上,人事不省。 阿寶回身瞪著梁元敬,怨氣再次籠罩她的全身,不僅眉心那道黑痕加重,就連眼周、嘴唇也透著森森黑氣,血淚如珠,從她慘白的臉上緩緩滾落。 原來,鬼魂也是可以流淚的,只不過,她的眼淚是血。 “畫畫!”她厲聲命令。 梁元敬不答話。 “畫畫!” 她再次重申,黑霧如藤蔓一般,伸過去纏住了梁元敬的右手腕。 “疼?!绷涸纯粗f。 “……” 黑霧頃刻散盡,阿寶恢復正常體型,抱著腦袋,暴躁地在牢房中走來走去,她如今理智全失,內心充斥著殺人的欲望,需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勉強壓制住那股沖動,可梁元敬還在挑戰她的底線。 干脆殺了他好了!一起死好了! 她倏地停下腳步,心中萌生出這樣一個陰毒念頭。 梁元敬跪在地上,指間的竹夾已經松脫,忽然,他顫抖著指尖,以鮮血在地上作起畫來。 他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被父親用戒尺抽得掌心血跡斑斑,卻死不悔改,跪在院中,用染血的指尖在地上畫畫。 一筆一劃,血跡逐漸成型,又幻化為一陣紅光。 阿寶的魂魄被吸附進去,視野大變,她化成了一只兔子。 “你干什么?我讓你畫畫!可沒讓你畫兔子!” 兔子腿太短,她在地上氣憤地蹦來蹦去。 梁元敬將毛絨絨的白兔子抱起來,捧在掌心,用鼻尖去蹭她,微笑道:“很可愛,你還想讓我畫什么?小貓可以么?” “……” 接下來,他仿佛鬧著好玩兒似的,又陸續畫了許多小動物出來,就是不把她畫成人,阿寶一會兒變成小貓,一會兒變成哈巴狗,一會兒又變成只小倉鼠,被他弄得是一丁點脾氣都沒有了。 最后,梁元敬思索片刻,竟將她畫成了一只羽毛鮮亮的黃鸝鳥。 他讓小鳥站在他的掌心,垂眸道:“阿寶,你生來便是自由的,不該困在這高墻里,振翅高飛罷?!?/br> 說完,費力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窗邊,將手伸出去。 窗沿積了不少白雪,黃鸝鳥站在上面,看見他又走回了陰暗的角落,蜷在稻草叢里側身躺下了,背影瘦削單薄,單衣上血跡斑斑。 黃鸝鳥看了一會兒,便飛出鐵窗,飛往長天大地。 第58章 故人 萬歲山上白雪皚皚, 山間動物都躲起來冬眠了,萬籟俱寂,因要做法事, 覺明和尚連吃了一個多月的素, 嘴里淡出個鳥來。 晚間休息時, 他照例捧了齋飯,坐到飯堂外的廊下吃飯, 卻遠遠望見一只黃鸝鳥飛了過來。 這么冷的天, 能看見個活物可真不容易,以至于和尚見到鳥的第一眼, 不是驚嘆這只鳥兒的羽毛顏色有多么鮮艷絢爛, 而是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 然而守真在此,他不敢殺生破戒,便拈了幾粒香米, 粘在欄桿上,誘那鳥兒過來吃。 黃鸝鳥卻不吃他的飯粒, 而是落在他的腦袋上, 啄他的禿頭。 “??!你這鳥!怎么恩將仇報呢!小心我把你拔了毛紅燒!” 和尚護著腦袋, 十分地憤怒。 黃鸝鳥使勁啄了他的手背幾下,又飛到雪地上,踩來踩去。 覺明和尚看樂了, 哈哈笑道:“這是在干什么呢?求偶嗎?” 但漸漸的,他嘴角的笑容凝固了, 因為他發現這鳥貌似不是在胡亂踩雪,而是有章法可循, 她在雪地上踩出來的爪印, 好像是一個字。 等等…… 覺明放下碗筷, 跑進雪地一看,見那是一個…… “寶”字? “你是阿寶小娘子?!”和尚瞪著眼睛,指著鳥大叫道。 黃鸝鳥不踩雪了,飛上他的肩頭,啄他的耳垂,痛得覺明哎喲直叫,捂著耳道:“對不起!阿寶小娘子!我這下認出你來了!不對……你怎么變成鳥了?難不成你下山去找元敬小友了?!” 黃鸝鳥飛去半空,突然啪地直線下降,掉在雪地上,僵臥不動了。 “???” 這是什么意思? 覺明調動全身智力,試探著問:“你是說,元敬小友快死了?” 黃鸝鳥從地上飛起來,啄了他的手背一下,向前飛去,覺明和尚趕緊跟上,最后跟進了他自己的禪房。 他覺得奇怪:“咦,你怎么知道小僧住這間房?啊……藥箱,是要小僧拿著藥箱去救治元敬小友么?” 他急忙收拾起藥箱,又見黃鸝鳥飛上了他的禪床,在被子上跳來跳去。 覺明頭疼地喊道:“別啄被子啊,棉絮要綻出來了——??!好疼!我知道了知道了!要給他帶被子是么?別啄我了!” 和尚打包了自己的棉被,又翻出幾件厚實的冬衣,一起捆著背到背上。 黃鸝鳥又飛上了墻壁,鳥喙啄著上面掛著的一幅山水畫,啄出一個洞來,覺明和尚心臟都在滴血,那還是昔年元敬小友送給他的。 等等,畫…… 他登時明白了阿寶的意思,是要他將那幅沾有梁元敬血跡的畫也一齊帶走,那幅畫因與阿寶淵源頗深,在守真的授意下,已從梁元敬那里要了來,和阿寶的靈柩一起供奉在彌勒殿里驅邪。 覺明摸著光腦袋,這下犯起了難:“我師父在那里,不知道拿不拿得走啊……” 黃鸝鳥張開翅膀,兇猛地沖他飛過來。 和尚簡直怕了她,嚇得抱頭鼠竄:“知道了!小僧這就去!別啄我!” 也不知是不是守真知道什么,當覺明躡手躡腳地鉆進靈堂,偷偷拿走那幅畫時,他一直閉著眼敲著木魚,其余在誦經的僧人看見了,也不敢提醒,只一個個地驚詫地瞪大眼睛。 覺明老臉通紅,感覺這事比自己偷吃狗rou被住持抓到還尷尬,腳底抹油溜出了靈堂。 湊足要帶的東西,一人一鳥便下了山。 覺明和尚一路苦不堪言,稍微走慢一點,黃鸝鳥就來啄他的禿腦袋,這樣的結果便是他的腳程突然變得史無前例的快,竟然趕到天黑之前就到了皇城東華門外。 此時宮門還未下鑰,但以覺明這種一無名籍,二又說不出來意,還背著棉被抱著藥箱的奇怪行頭,是不可能進得去的。 “怎么辦?小僧這也進不去啊……” 覺明撓撓禿頭,有些無計可施。 就在此時,狂風四起,黃鸝鳥頸部的羽毛忽然炸開,豎成戟狀,身型暴漲數倍,宛若一只巨雕,渾身爆發出一股磅礴黑氣,瞬間彌漫至整座城門,守門衛士們驚恐狂呼,東奔西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覺明:“?。?!” 覺明難以置信:“阿寶小娘子!你身上的怨氣怎么越來越重了!快停下!你這樣要招來天譴了??!” 黃鸝鳥大怒,一揮翅膀,將和尚扇進城門內。 覺明一跟頭跌出老遠,摔了個狗啃屎,險些吐出一口老血,見黃鸝鳥翅膀大張,又準備來扇他,連忙伸出手阻止。 “我走!我自己走!阿寶小娘子,求求你別再扇我了……” 東華門的異狀引來了禁軍的注意,無數殿前司軍士手持武器,包圍了他們,然而在這詭異的黑霧之下,竟無一人敢上前。 覺明和尚就這么大搖大擺地進了大內監牢,一路如入無人之境。 雖然看上去很威風凜凜,但和尚內心在淚流滿面,心想,他這也算是為好友兩肋插刀了罷,元敬小友,你可千萬爭點氣,別等我還沒趕到就斷了氣,不然你娘子怕是要拆掉這座皇宮啊。 監牢還是先前的樣子,不同的是地上的馮益全已經不知所蹤,梁元敬側躺在稻草上,生死不知。 覺明一驚,急忙上前將他翻過來,摸他脈象,甚是微弱,險些摸不著,再低下頭去聽他心音,也是跳得很緩慢,顯然已經到了強弩之末。 覺明先給他喂了一粒天王保命丹下去,先暫時吊著他的命,又將帶來的棉被拆了,一股腦兒地往他身上蓋。 黃鸝鳥不停地啄著畫軸,啄得嗒嗒響,覺明忙得腳打后腦勺,頭也不回地喊道:“我知道我知道!先等一下!” 他將畫卷展開,上面的陳年血跡已經很淡了,要滴新的血上去并不難,因為梁元敬遍體鱗傷,幾乎就沒有一塊好地方,而且因為阿寶怨氣的又一次爆發,他的傷口無法愈合,血沒有停過。 覺明將他的手臂抬起,衣袖卷上去,置于畫卷上方,殷紅的血珠一滴滴地落在畫中美人的眉心,漸漸地,匯成一個奇妙的漩渦,紅光一閃,美人消失,黃鸝鳥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角落里一個手執紈扇、披金戴玉的宮廷仕女。 “他怎么樣?” 變成人的一剎那,阿寶就迫不及待地問。 “很不好,”覺明皺著眉頭,實話實說,“我只能盡力救治,能不能活,全看他自己的造化?!?/br> 阿寶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托起梁元敬扭曲變形的手,不敢用力,在上面吻了又吻,仿佛希望這能替他緩解疼痛。 梁元敬的體溫冰涼,即使蓋著被子也不管用,雙目緊閉,雖然蓬頭垢面,傷痕累累,可面容還是那么俊逸,那么好看。 阿寶的眼淚一顆顆地掉下來。 她顫抖著手,捧起梁元敬的臉,替他一點點擦去血垢,整理好亂發,又珍而重之地在他額頭印下一吻,唇移到他的耳畔,輕聲呢喃:“你要活著,梁元敬,聽到了嗎?你一定要活著,我會救你的?!?/br> 替他掖好被子后,她從地上站起身,對覺明說:“他就交給你了,大和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