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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成科舉文里的嫡長孫 第197節

    第207章

    燕承詔離去后,裴少淮又仔細讀了幾遍圣旨。

    他想起數年以前,第一次入宮當值掌記,便被皇帝喚進御書房問話。那日皇帝穿了一身家常曳撒,問的正是“數千數萬傾的良田被皇莊、官莊侵占,黎民百姓無地可耕”,有何良策。

    想來在此之前,皇帝心里就有了清算田畝的主意,只不過國庫吃緊,不敢貿然出手。

    眼下,朝廷借著推行銀幣、以銀抵稅這兩道新策,又有太倉州、雙安州督餉館增收船稅,國庫漸漸充盈,皇帝沒了后顧之憂,便率先對藩王們動手了。

    清算田畝,減少兼并,增長糧收,皇帝亦在想方設法幫助大慶熬過這連年漸長的寒冬,沒有糧食才是最難治理的動蕩。

    要從藩王手里收回侵占的田畝,唯有九五之尊的皇帝動手,才可做成。

    ……

    先秦名篇《南風歌》有曰:“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盵1]

    南風吹來,可以解萬民愁苦,可以為萬民帶來財物,被譽為生長之音。

    將此句用于五月的雙安港,竟也十分貼切。

    伴隨著南風,去歲年末出海的商隊揚帆歸來,烏船破浪,千帆渡海,因場景太過壯闊,引得城里許多百姓登上鳳尾峽兩岸,遠眺船只依序入港。

    船長站于船頭之上,看到港口官吏手搖白旗,示意減速入港,于是一聲吆喝:“收帆,入港?!?/br>
    船員們齊齊跟著喊:“收帆,入港?!表憦卣麄€海港,告訴族人,他們順利歸來。

    拳頭粗的繩子拉緊,硬帆倏地往下合緊,船只如歸巢的鳥兒收起了雙翅。

    港口外,就地建起了幾幢閣樓,做起了酒肆生意,整個五月里皆是一座難求。一茬又一茬的船員下船,族長領著族人,就近為他們接風洗塵。

    跨過了火盆,灑了桂枝水,一番熱浴之后,到酒肆里大口吃rou、大口喝酒。

    賣力氣的腳夫們,各自選出擔當能干的頭兒。工頭與船商們討價還價,談妥了價格,拿到了一半的工錢,這才領著兄弟們開始干活。

    城里頭的客棧也住滿了,住的是五湖四海的貨商,他們帶著樣貨過來,趁著海商們在港,就地談起了生意。

    一旦簽下了單子,便快馬加鞭送回家,命工坊里加緊生產。

    嘉禾衛和雙安州州衙要做的是,維護好這初初建立起來的秩序,完善諸事章法。

    ……

    五月末時,裴少淮去了一趟雙安港督餉館,查看了入港商船的貨品清單。

    因出海之前,裴少淮曾鼓勵商隊們多多回購糧食,并且允諾運回糧食的商船減少抽稅。是以,有四五成的商船從暹羅國、安南國運回了大量的糧食。

    裝滿了閩南的倉廩不說,還引得各地糧商聞訊趕來。

    裴少淮又粗略算了一下,雙安州今年能上繳朝廷近八十萬兩船稅,開海獲利之豐可見一斑。

    一起過來的燕承詔看到后,嘖嘖稱道:“裴知州南下開海,皇上給了八十萬兩作經費,沒過三年,裴知州就把窟窿給補了回來?!?/br>
    他玩笑道:“裴知州如此大才,就不怕皇上把你派去多開幾個海?”

    “那也無妨,只消把燕緹帥也派上就好?!迸嵘倩磻?。

    回到州衙,裴少淮讓主簿給衙門里的官吏、衙役結算一年的賞銀。大家伙得了賞,數額還不少,自是喜不自勝,三五歡談著,皆道要跟著知州大人繼續好好干。

    他們還不知曉知州大人要回京的消息。

    裴少淮笑笑不語,只不過,心頭不免生出些許離愁別緒來。好不容易才與他們相熟,卻已經到了別離之時。

    入夜了,裴少淮仍在衙房里梳理雙安州的案卷,一頁頁過得極仔細,以免給后頭人留下疏漏。

    鴉鵲倦棲墻頭枝,清風搖月燭影深。

    裴少淮的心一沉下來,常常忘了時辰,等到他翻完最后一頁,將案卷放回書架,才發現窗外繁星點點,州衙里有人值守,卻是靜悄悄的。

    他端端衣袍往外走,關上門后,轉身一看,發現李同知竟站在庭院里候著,石臺上放著兩個食盒,似乎等了有些時候了。

    “下官聽包班頭說,大人今日忙于公務,想來還沒顧得上用膳,特帶了些家常菜來,與大人淺酌幾杯?!?/br>
    李同知已經識得裴少淮的幾分性情,沒有在酒樓里設席,免得鋪張。

    “李大人這么一說,是有些餓了?!迸嵘倩葱Φ?,走到石臺前與李同知坐下。

    李同知三十二歲中的進士,為官十載,如今年過四十,身姿長相頗為粗獷,初一看倒像個武官。他入官比裴少淮早,年紀又大一些,在裴少淮面前,卻無半分自以為是,而是恭恭敬敬,一副討教的姿態。

    幾盞入肚,話入正題。

    “大人應當知道,下官原先任職長治縣,在那等險要的地方,心里多想著如何求穩,而少有想過如何變富,而今到了臨海之濱,才是開了眼界?!崩钔f道,“今日特來向大人請教請教?!?/br>
    “李同人謙虛了,能治長治,非能官不可?!迸嵘倩粗t言道,“不敢說是請教,只當是一同探討探討?!?/br>
    墻上燈籠的紅光,照出李同知臉上的欽佩,道:“大人治理雙安州,條條章法皆已詳細,此地要富比揚州,不過是時日的問題。從大人手里接過此擔,既叫我覺輕松,又覺得重任在肩,不知大人能否點撥一二,為下官引引路?!?/br>
    以李同知的本事,不可能對治理雙安州毫無自己的見解,所以他要的“點撥”,更多是想從裴少淮口中得知朝廷、皇上對雙安州是什么態度、什么期待。

    “鼓勵海商們運糧歸來,事關重大,想來不必我再贅言?!迸嵘倩聪忍崃思Z食。

    李同知點點頭,應道:“大慶連年長冬之事,下官已略聞一二?!?/br>
    他面露辛酸之色,道:“在我南下赴任以前,秦、晉兩地單單去歲一年,就減收了三成不止,臨近北疆之地,麥田還在拔節便遇到了寒降,更是顆粒無收,不少地方的倉廩已經見底了?!北边厹p收,糧食壓力便落到了南邊,李同知道,“大人說得沒錯,糧食事關重大,必須鼓勵海商繼續購入糧食,重兵守好糧食漕運?!?/br>
    “至于李大人所說的‘富比揚州’……”裴少淮頓了頓,說道,“揚州之富,乃因其地處南北河運之關節,大慶商賈往來必經此處。而雙安州之富,通的是內外,不在于‘販’而在于‘市’,有市有價,則天下百姓可自謀一條生計,萬萬人之力遠勝于數人之智?!?/br>
    冰雪無情,丘山覆阻,但只需有了幾縷春光,野草便能莽莽而生。

    裴少淮打比方道:“雙安州之富,就好比集全家之資供一人讀書,待其功成名就時,領著同族子弟同富共榮?!?/br>
    李同知聽后,捏著酒杯不動,陷入了沉思,連杯子傾斜灑了出來也不覺。

    “下官明白了?!崩钔剡^神,趕緊給自己重新斟滿,飲盡后言道,“下官必定繼續開辟官道、水道,令更多的貨物經由雙安港運送出去?!?/br>
    讓這個“市”愈來愈大。

    壺口瀉酒如水簾,推杯就盞邀星飲。

    略有一兩分酒意后,裴少淮便起身作辭了,道:“家中還要小兒要照料,改日再同李大人痛快飲一回?!?/br>
    李同知作揖,笑道:“在外為清官,歸家為慈父,實在叫人欽仰?!?/br>
    登上歸去的馬車,裴少淮撩開車簾吹著些夜風,今夜的幾盞酒,讓他愈發意識到,自己留在雙安州的時日不長矣。

    ……

    六月的院試,是裴少淮回京前最后一項任務。

    裴少淮不任考官,院試主考官是福建省督學大人,但他需要陪同大宗師考校當地生員,籌備院試諸多雜事。

    大宗師對此地學子了解不深,取錄秀才時,常常也聽當地正官的幾分意見。

    六月上旬,當裴少淮接到大宗師已從福州郡城啟程的驛報時,驚訝發現大宗師換了他人,并非此前的孟大人。

    而臨時接任的,不偏不倚正是南居先生的獨子鄒羨靜。

    要論學問學識,若非鄒侍講無心官途,他早該出任一省督學了。裴少淮好奇的是,鄒侍講不是在京都翰林院嗎?怎突然到南邊來了?

    他鄉遇故知,實乃幸事,鄒督學抵達泉州郡城的這一日,裴少淮早早就迎在城門外了。

    鄒督學還同以往那般,謙謙和和的,在眾人面前沒有一絲架子,里里外外就是一個純粹做學問的人。

    兩人進了府衙,單獨敘話。

    鄒督學面帶遺憾,解釋道:“孟大人陡然因病仙去,消息傳回京城,正好我啟程南下應天府,便領了皇上旨意,臨時接任福建督學,替孟大人圓了未竟之職,再赴應天府?!?/br>
    “實在可惜?!迸嵘倩磭@息道,心中了然。

    大慶重視學風,一省之督學,非經明行修、厚重端方之士,不能輕授,朝廷推薦、選人時,是慎之又慎。

    想來也是事發突然,皇帝才把重擔壓在了鄒羨靜肩上,畢竟他的品性、學識,朝中是無人有異議的。

    裴少淮換了一話題,問道:“南居先生與鄒老夫人,近來可一切都好?”

    鄒督學略遲疑了一下,念及裴少淮與父親的交情,他還是如實說了,道:“我此番請旨南下,到南京翰林院就任,便是為了父親?!?/br>
    裴少淮心頭咯噔一下,心生不祥預感。

    “裴大人莫要擔憂,父親他身子骨很好?!编u督學說道,“只是年紀大了,開始忘事、記不得人,不時總會犯糊涂……我便計量著要離他近一些,養他晚年?!?/br>
    第208章

    人值青年,不知時貴,最易忽視白駒過隙。

    待到晃一回頭時,才發覺已過十年八載,曾經教他學識、助他成才的師者,皆垂垂老矣。

    聽了鄒督學的話,裴少淮心間驀地一片空白,不知言何。

    南居先生十九歲高中狀元,奔波于各地為官,畢生研究錢法稅道,又點撥帶出了諸多門生,官至一朝閣老,也算得上是波瀾壯闊了。

    豈知年老時,要忍受曾經寒窗習得的學識,抽絲剝繭般一點點離自己而去,何其可惜又無可奈何——年歲的逝去是無法抵抗的。

    無怪這兩三年給南居先生去信,有時回信得快,有時卻要耽擱數月,想來是受病情影響。

    “南居先生如今身在……?”裴少淮問道。

    “春暖時,已從蘇州搬至南京城里?!编u督學應道,“全仗父親的幾個門生上下打點著,已經穩妥住下了,季子身無官務,亦早早到了南京城,伴于父親左右?!?/br>
    接下來就等鄒羨靜主考完院試,一家人定居南京城。

    鄒督學見裴少淮依舊面帶憂色,安慰道:“裴大人有心了。父親歲至杖朝之年,有些事只能盡己所能,而不能強求天命?!?/br>
    裴少淮懂這個道理,只不過一時沒能壓住情緒罷了。

    隨后,又聊到鄒督學即將赴任的南京翰林院,裴少淮道:“鄒大人能下如此決心,孝心可鑒,令人欽佩?!比チ四暇┖擦衷?,等同于官途全棄,甘于坐冷板凳做苦學問。

    自大慶遷都順天府后,南京舊都便成了守備,留著個空架子。

    南京留有一套六部九卿,但并無什么權勢,完全不能與京都的六部九卿比擬,被派遣到這里當官的,要么是降職被貶,要么是受京官排擠……鮮有人是自愿來的。

    若說南京守備已成了清水衙門,其中的南京翰林則是甚之又甚,成了清苦衙門。

    裴少淮在京任職時,就曾聽過南京上折言說,曾經輝煌一時的南京翰林公署年久失修,已棟楹傾斜,上漏旁穿,破陋不堪,到了不得不修的地步。

    此外,南京翰林里留任的官職極少,對外說是五品學士,實則事事都要親勞親為,比不得京中一主事。

    他人避之不及,鄒羨靜卻主動請纓。

    裴少淮為鄒督學略感遺憾的同時,又為這對父子感到高興——他們間那點算不得嫌隙的嫌隙,似乎已經說開了。

    “他人不愿意去的地方,于我而言,卻是個好地方?!编u督學笑道,“總歸我從家中帶上一壺茶,便能坐上一整日,在哪坐不是坐,傾我之閑時讀一讀翰林公署里的孤本,也是件幸事?!?/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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