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妻難追 第12節
那一聲聲阿姐喚著,在這樹影天光里,倒讓她真生出種錯覺,就像他兩個真個是姐弟,行在這田間阡陌,要一道歸家生火造飯一般。 然而這終歸是假的,他兩個不過是亂世時暫且湊一處,來處去處皆不同,總是要散伙的。 “張家探得了表兄的消息,過兩日我就離開?!?/br> 少年腳下微頓,撇撇嘴頭也不回地問:“去哪里,想好怎么走了嗎?!?/br> “薛嬤嬤識得好幾戶商行,今日我便去問問,有沒有南去的……” 掌心一緊,前頭人忽然停了下來,轉過頭眉眼安靜地看著她。 這一處巷子極窄,距離拉近后,她整個人被他蓋住,一下子陷入片陰影里。 在這樣如炬凝望的視線里,趙冉冉免不得便想起毒發時兩人相擁的情形,垂了眸子,臉上紅暈騰起,一時間氣弱的有些不敢抬眼面對。 本心里,她想著盡早同他斬斷牽連。 可私心里,她也怕路上不太平,趙冉冉覺著還是至少到了外祖家,才好打發了這人。 到時候,多予些金銀酬謝也就罷了。 這么想著,又有種利用人的愧疚,面紗下菱唇抿了抿,低聲詢問道:“此去鄔呈,千里之遙,你若是…” “不是說了么,阿姐去哪兒,我就去哪兒?!辈荒蜕裆换味^,段征垂首展眉,對著她笑了笑。 這一笑,剎那間將稀薄春色染得濃重。 不殺人的時候,有需要的時候,他慣了這樣的笑。 多虧了這副皮囊,入匪窩的第一日,對著讓他家破人亡的土匪頭子,他也是這樣笑。 “外頭也太平了些,你不是要尋…軍中兄弟,陪著去南邊,會不會耽擱了尋人?!?/br> 她這話說的吞吐,客氣的套話居多,聽得段征心里頭便更是不屑厭煩起來。 他平生最恨兩樁事,一是背叛,二就是這幫酸儒假惺惺文縐縐的客套。 時局這么亂,就她這般嬌怯無用的,怕是才出京畿就被人吃的骨頭都不剩了吧。 還在這假意推辭什么…… 他在心底冷笑,面上愈發和煦頗為刻意地矮了身問:“隊伍散了我還能有什么?倒是你,若是在路上藥性發了,外頭人可不會像我這般待你好?!?/br> ‘待你好’三個字長針一樣扎人,她下意識就將手甩脫了,蹙眉悶聲道:“多謝你,不會再有了?!?/br> 在看到那雙素來怯懦的眸子透著堅定郁色,已然有些微微發紅時,段征到底沒說什么,只是固執地又去拉她的手。 遭到反抗后,他背著身子低聲說了句:“再動的話,只好扛著你走了?!?/br> 被他這話唬住,四下無人,趙冉冉也就暫且放棄隨他去了。 .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張秀才家后來又來了一回,旁敲側擊的也都沒有正是再說提親的事,而他原本的定親對象就已經洞察了一切。 去問薛嬤嬤打聽商行南下的時候,趙筱晴在一旁繡個布繃子,往日靈氣的眉眼里俱是怨憤戾氣。 走的時候,當著自己母親的面,她便不陰不陽地來了句:“jiejie品貌,委屈委屈,想想配張家小子也不是不能過嘛?!?/br> 薛嬤嬤難得狠狠瞪了女兒一眼,一團和氣的臉上有些恨鐵不成鋼似的,毫不留情地斥責了兩句后,又來好言寬慰趙冉冉。 南下的商隊不好找,就這么等到了四月末,她就一直避在院子里,商隊沒尋來,倒是聽的近來薛嬤嬤帶著女兒去張家鬧了通,趙筱晴本是譏諷她,對著那率先悔婚的張泰然,卻是指天罵地在人門罵出些‘一家子癩□□’、‘不得好死’一類的話。 叫罵聲喧天,村子里立時傳遍了,風言風語的漸漸更甚了起來。 偏這兩日段征總往山上跑,說是采些野山菌曬了帶路上吃,她心里記掛表兄焦急尋商隊,也就并不多留意。 這一日吃過午飯,趙冉冉一個人在外院老樹下發呆時,院門被人敲響了。 開的門時,卻是那張秀才打扮齊整,獨自一個兒過來的。 這次張秀才直接帶了婚書禮單來,正午人煙少,趙冉冉堅持開著院門,就這么站著,臉上究竟還是客氣的:“張先生授課完了,正是該回家好生歇息,可是有要緊事?” 聽了這么句趕客的話,張泰然卻毫不在意,舉著大紅燙金的禮單,滔滔不絕口若懸河地就說了起來。 他自恃容貌才情尚算不錯,也算是這桃源村少有的讀書人,上回沒讓人應下婚事,只覺是自家二姐嘴笨,亦或是說的不夠明白。不然就這么個破落戶的丑婦,他勢必也得趁機拿下了。 “不才十二歲即過院試,只是這些年北方鄉試卷子與我犯沖,小姐切莫憂慮計較,成婚之后,待我隨你南下應天府,到時少不得兩場同過,位列三甲!” “我亦看好張先生,不過…”趙冉冉按下燙金禮單,遠遠地又塞回他懷里,挨不過還是直言了句: “不過爹爹說過,南方士子毓秀者如過江之鯽,若論科考,還是北邊要容易些的?!?/br> 張秀才訕笑了下,心里頭已然有些不悅,遂轉了話鋒開始說些頗rou麻的許諾情話。 見他一面說一面靠近,催迫著一樣愈發連話都不讓人回一句。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她終是伸手擋了道:“家父已允我與表兄結親,婚約在身,此生此世便山??善?,斷無他緣?!?/br> 如此斷然明志,讓他臉上頓時起了陰云。 明白自己是徹底沒戲后,他哼笑著收了禮單,就這么擋在門前奚落起人來。 難聽的話越說越多,她將自己遮在門檐下的陰影里,漸漸的像是傷處都被扒開一般,身子也有些發顫起來。 正在這檔口,段征扛著藥鋤草筐跨門而入。 他只是輕輕掃了二人一眼,便徑直背著筐子去了廚房。 張秀才雖被他那一眼看得渾身不自在,只是怒罵呵斥的話沒說完,并不甘心就此離去。 “瞧不上我這樣讀書人,倒是會同他一處,不清不楚的,成日介鬼混還說甚婚約……我呸!沒人要的丑婦,裝甚烈女貞婦,也不看看眼下的情形,還當自個兒是尚書小姐呢,人家俞公子說不得在楚國入仕,還會要你這又丑又破落的爛.貨!?” 一番話早在心里醞釀許久,本是該一氣呵成地潑出來,只是院子里那少年劈柴的身形怪嚇人。 張秀才邊叫嚷邊朝廚房門前瞅,見那少年也就是劈柴并不管自己,他一下子被一股無名怒意充斥,覺著自己不該對兩個外村人露怯,遂上前兩步,竟開始動起手來。 原本還只是言語官司,這一下推得趙冉冉懵了,回嘴的話都忘了詞。 下一刻,卻被他劈頭拉住面紗,蠻力一扯時,她發間乍痛了下,不僅臉上再無遮擋,連鬢發都被扯斷了幾根。 “阿姐!”見狀,段征也不再聽閑了,提了斧子兩步就走過來。 徹底看清了她臉上形容,張泰然睜圓了眼睛。 “世上何來你這般丑婦!賊老天真會戲耍我,夜里揭了面,豈不是得被你活活嚇死了?!壁s忙又啐了句,在少年近前時,他恰好退到了院門外頭,嘴里說著晦氣又朝門檻上吐了兩口便跑開了。 等他走后,趙冉冉先還是怔楞著出神,繼而瞧見地上被踩臟的鮫綃時,眉梢苦澀皺了,眼淚頃刻間就落了下來。 段征吊著雙冷眼若有所思地望了望張秀才疾走的背影,回過頭時,心下微微一堵。 沒了鮫綃遮蔽,胎痕雜亂遍布著,那右半張臉著實讓人心驚。 只是再看她紅著眼睛,眉梢鼻尖皺著,淚珠墜如江河,聲息卻一絲兒也無。 “不帶了也好?!?/br> 暮色里,他忽然覺著聽她這么哭比看著那張臉還要不適,遂丟了斧子在地上,皺眉捧了她臉。 “那廝渾說的,這才沒幾次,我不就瞧慣了么,再丑再難看,其實也不耽誤什么?!?/br> 第17章 橫尸 從前種種難堪酸澀俱皆涌出,看著被人踩在泥地上的鮫綃,趙冉冉沒有去撿,她就這么冷著臉,略偏了頭,漱漱落淚的眸子里,無奈、狼狽卻依然沒有一絲憤恨。 或許在她的生命里,從來都是這么狼狽,在尚書府的時候,也不過就是這樣罷了。 一雙帶了重繭的手捧過她的臉,貼著她膚質粗糙堅硬的右頰,安慰的話直白也傷人。 她忽然抬眸靜靜望著眼前人。 就連這樣血雨污穢里掙扎出來的人,都生了張比春光還明媚的俊臉。 她只是想同常人一樣,不至遭人白眼辱罵就好。 像他這樣的人,又怎么會懂。 “我累了,該歇中覺了?!?/br> 說罷,也不等他回應,她用勁抵開他的手,垂眸將右頰偏開。 轉身時,又是一串淚珠無聲而落。 待她走后,段征俯身撿起地上臟破的鮫綃,指尖沿著中間那一道裂縫捻動,在聽得內院里極輕的關門聲后,他挑眉揚手間絹帛四散,在春風里兜轉了幾圈后,又被他兩腳搓進了老樹根旁。 . 連著好幾日,內院里的趙冉冉都沒再出過門,飲食懈怠閉門獨處,就連薛嬤嬤家催問商行的事都不再去了。 段征這兩日倒是忙的很,不停地同閻越山一道來回皇城內外,匪寨里閻越山的手下多是江南起勢的,許多人的根基都在南邊,被剿的那日,原來死忠于他的一批人也是逃了大半出來。 數日里,七拼八湊的竟也聯絡上二百余人。人數雖不多,這二百人卻都是知道根底,篤信他這個手腕狠厲的大當家的。 趁著趙冉冉在里頭關著自個兒,他甚至還帶了兩個匪首來吃飯留宿過。 當閻越山醉醺醺地問他要不要直接派兄弟去刺殺白松報仇時,段征只是淡笑著擺了擺手。 又冷著眼對他們作了個禁聲的手勢,他端了碗自己喝了一半的綠豆沙湯,起身開了內院的門,對著主屋里的人柔聲喊了句。 等他端著綠豆沙再回來時,兩個也見過趙冉冉的手下正壓著聲在那兒說笑。 “大哥轉性了,就為里頭那個隊伍都不帶了?” “那丑娘們啥來頭,二哥你與咱說說?!?/br> 閻越山知道些內情,剛想開口時眼角瞄到廊下人影,這個三十歲的土匪頭子胸口一緊,到嘴的話改了,用氣聲斥道:“都胡咧咧個啥,大哥謀劃深遠,豈是你兩個賊王八能懂的?!?/br> 被罵的兩個不惱,背著身子沒瞧見來人,反倒意味深長地一道哄笑起來。 “喝完了嗎?” 溫良聲調驀的在背后響起時,分明是還算柔和的語氣,本來還在哄笑的兩個匪人一下咳嗆起來。 “吃飽喝足,就替我去辦件事?!?/br> 夜幕漸漸降臨,桃源村內外靜謐一片,燈火闌珊里,偶爾只聽得遠處山林里傳來的數聲吠嘯。 兩個賊匪都是殺慣了人的,此刻聽完他的吩咐,從廚間拿了漁網出來,摩拳擦掌著不僅沒有絲毫害怕,甚至都隱約透著兩分興奮。 就在他們將要出門時,隱沒在樹影下的少年淡淡補了句:“要是對我生疑了,到了南邊你們自立也未嘗不可?!?/br> 院門口兩個臉上立時一僵,幾乎是同時就回身就跪了:“咱兄弟仰仗大哥才活到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