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9)
消息來得措手不及,卻不是沒有徵兆。據外頭看守的士兵說,自夜里便傳來細微的哭泣聲,緊接著是物品碎裂,碰碰砸響,等隔日一早送膳的宮女開門一看,滿室雜亂,皇后娘娘坐在地上,把屋里能摔能砸的都砸完了。 原以為這不過是怨氣難平拿些死物出出氣、洩洩憤,誰想,接連的十天里都是如此。從原本夜晚才發作,到白日依舊;原本斷斷續續的抽噎,到放聲大哭聲嘶力竭。時而歇斯底里,時而靜默無聲,其中還摻雜著凄叫與凄笑,纏結在深夜里,令人無不背脊發涼。住得相近的妃子紛紛請求換居別殿。 皇后變得這樣,皇帝雖不想見人,還是讓太醫院們去醫治,可皇后連飯都不吃了,更遑論乖乖喝藥,但凡有人想靠近一步的,都被那癲狂的舉動嚇阻不敢前?;屎螽吘惯€是皇后,鳳體尊貴,眾人不敢強逼硬灌,如此,倒是束手無策了。 這時,太醫院們說了,皇后娘娘的病是心病,而心病,就該由心藥醫。 那在夜里被各種奇形怪狀的聲音發出來的兩個字,不是別的,正是「念妃」。 這想法呈上天子面前,只見皇帝皮笑rou不笑,聲音冷冷,「你們太醫院治了這幾天也不見好轉,現在竟要由念妃去替你們治,你們,倒是敢?!?/br> 太醫們顫抖刷聲跪一整排。 皇后先前有毒害念妃心,如今要把念妃帶到神智不清的皇后面前,不僅強人所難,也危險至極?;实蹠磳σ膊粺o道理,可眾人萬萬沒想到,念妃竟會聞訊來至,施施然跪下,自請去見皇后。 「陛下,皇后娘娘乃一國之母,病情不可延誤。如今宮內人心惶惶,妃嬪爭相搬離,宮中已亂了秩序。解鈴還需系鈴人,懇請陛下讓我去見皇后娘娘?!鼓厩嗟溃骸笡r且,我也很想知道,究竟是我做了什么,讓皇后娘娘執深念深,這般厭惡我?!?/br> 聽此,皇帝終于金口一開,允了下去。 當墨染青帶著幾位護身的禁軍來到苡瀾宮前時,看到的便是這個景象―― 荒涼蕪穢的前院,稀稀疏疏幾朵敗色的牡丹,下人們都不知道跑哪去了,唯有門前士兵盡忠職守屹立不搖。那屋門之后,正如傳言,傳來嗚嗚咽咽、彷彿無窮無止的哭聲。 半個月前仍是都麗華美的苡瀾宮,轉眼竟生生成為一座冷宮! 墨染青邁著蓮步向前,對兩旁士兵道:「把門打開?!?/br> 士兵忙依言照做,她抬腳進內。明媚的光束橫劈入縫,屋里灰塵渣絮飛揚,黑矇矇一片。這悶久的空間里難免有氣味,身后幾個宮女忍不住掩住口鼻。墨染青用帕子抵口咳了幾聲,好一會兒,才辨清里頭情形。 房間各處零零散散,往旁看去,皇后正獨自坐在床沿上,批頭垂發,雙眼空洞,即便聽到了聲響,也沒往這里瞧一眼。 墨染青側頭道:「你們都去屋外候著?!?/br> 眾人被遣了出去,屋門重新關上時,墨染青再回頭,皇后的臉已朝她這轉過來。 哭聲不知何時也停止了。 「念妃?」 「臣妾拜見皇后娘娘?!鼓厩嘤环?。 那空洞的眼神漸漸凝集,彷彿要穿透人似的盯著她,片刻,笑了一聲,「好啊念妃……真的是你,好啊,哈哈哈哈哈……」她揚聲狂笑許久。 雖知皇后如今行徑已不能以常理視之,但曾經保養得宜珠輝玉麗的容貌變得肖狂如此,墨染青心中還是一片驚訝。 「自從本宮一部分大權旁落到你身上后,你過得很不錯吧?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那笑聲到一半變成咬牙切齒,「從前是本宮小瞧你了,沒想你竟也開始懂得使計!在宴會上自導自演那么一齣,自服毒藥還讓葒景那個賤婢以死明志!哈哈哈……你很好,本宮從沒想過有一天,會在你手中倒頭!」 墨染青低眉道:「皇后娘娘冤枉了,這件事就算不是您做的,也絕對不是臣妾做的?!?/br> 「這屋子就你我兩人你有什么好不敢承認的!」皇后怒從心來,啪一下從床旁站起,「不是你你現在還能好端端站在這里?其他人恨不得讓你當場毒斃!像本宮就敢承認,本宮就是不喜歡你!所以即便知道身為六宮表率要以國為先,本宮還是要換了湯藥讓你懷不上子嗣!」 墨染青見她深惡痛絕的樣子道:「臣妾自認入宮以來沒犯什么大錯,為何皇后娘娘要這般厭惡我?」 「為什么?」皇后大笑幾聲,彷彿聽到天大的笑話,「當年陛下帶你回來的第一眼本宮就厭惡你了,看見你的臉就覺得噁心!也不是什么絕色偏偏,卻讓陛下對你情有無鐘。你罷著君恩不放便算了,現在竟連我和陛下的關係也要挑撥。為什么?就憑你那點雕蟲小技,陛下就真的信以為真方寸大亂還將我――還將我……」她的表情一瞬間變的悲傷至極,「關在這里呢?」 兩行淚至眼角滑落,皇后下一刻埋頭嚎啕大哭,情緒轉變之大,墨染青都反應不過來??稍S是日夜哭了許久,那本該清明凈透的眼淚竟帶著混濁的紅褐,令她心里暗驚。 皇后卻渾不在意的胡亂抹掉繼續咆哮道:「憑你也配!你一個出身低賤的農村兒女,也配踏入王府?你如此平淡無奇,也配得陛下垂憐?配凌駕于我之上?當年如此現在又如此……你怎么配!怎么配得起怎么配得起!」 最先有幾句用字遣詞墨染青聽著怪異,好似皇后早認識她許久似的,描述的像她又不像她,墨染青本來也沒怎么在意,聽到這才頓然一悟,原來皇后娘娘指得念妃,不只這皇宮中的念妃,還有睿王府里的念妃。 汪念笙。 她一時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人們常把念妃誤認成汪念笙,她自己也在學著這個人,可在墨染青心中,他們倆始終是兩相異的存在。如今在皇后眼里,她竟已成為貨真價實的那位。 才這么想,面前皇后無可遏制迸出一聲厲叫,人飛撲過來。 「本宮絕不饒你!」皇后一張臉猙獰兇惡形似瘋狂,好在習過點武,墨染青能迅速側身避開。但人們發起瘋來總有超乎想像的能量,皇后雖撲了個空,卻又猛地回身,亮出尖甲,雙手并用朝她抓去。 「本宮要殺了你!殺了你!」 「你既然都死了,為什么又回來!」 「為什么又出現在我眼前,為什么要搶走陛下,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本宮――」皇后陰惻一笑,「從前能讓你死一次,當然,就能讓你死第二次!」 攔抵的手勢一凝,墨染青連衣帶袖被皇后狠狠撕下,發出刺耳的裂帛聲,她卻更像被霹了一道雷。 什么。 另一隻手轉眼已揮過來,被墨染青快速抓住,將皇后整個人扳過身背對她,扣在腰后。 皇后吃痛一聲。 「你說什么?從前什么?」墨染青急急詢問。 皇后只是發出了毛骨悚然的嘻笑聲。 「你不知道吧?也是……你以前就是個蠢笨如豬只知道成天纏著陛下的賤女人!」她扭頭道:「你以為整個王府對你和顏悅色,大家就都喜歡你,又怎么會知道,院里那棵你最愛的紅梅樹和太后娘娘送的香囊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等著呢!等著你什么時候也要在招若宮里也種上一棵,那我就再用同樣手法送你上西天!」 狂喜的笑聲回盪在各個角落,墨染青只覺頭皮一陣發麻。 她不禁松開了手。 皇后逮到機會,奮力將她推開,墨染青只愣愣退后幾步,她也沒躲開皇后接著揮舞過來的手臂,被擊中臉頰,抓痕立即滲出血滴。 火辣辣地疼。 那一抓,瞬間讓墨染青從駭人的消息中回過神來。 「皇后?!顾脸梁傲艘宦?。面前的女人已經全然喪失了理智,她張牙舞爪的站在這屋中,像黑夜里爬出的厲鬼。 墨染青道:「你是不是搞錯什么了?」見人要要撲過來,反而毫無畏懼往前一佔,「給我好好看清楚――我是墨染青,是夜秦太尉之女,是墨家的七小姐!不是汪念笙!」 如鐘罄敲鳴,皇后陡然一頓,被鎮住了,她原本狠戾的眼珠被灌注一絲清明,轉瞬又被接踵而來的迷離給取代,一下子是懼色一下子又成驚然,變化莫測,最后大叫一聲,不停往后退,直到跌坐在地。 「什么?你不是汪念笙……那你是誰?」她呆了呆,埋首在膝間,似在極力回想,「墨染青又是誰……那你為什么要搶走陛下?你跟汪念笙長得一模一樣啊,你不是念妃嗎?我、我我……」到最后又成一連不知所明的尖叫。 墨染青垂目望著地上的女人,她之所以和皇帝請求探望皇后,便想知道皇后的情況究竟變得什么樣了,是不是個機會讓她下手為強??山洿艘豢?,根本不需要另外動作,皇后,已經徹徹底底的瘋了。 她從前沒少和皇后請安,那個印象中永遠端莊華貴的女人,卻是敗給了世俗平凡的愛情。墨染青唏噓不已。 「我不是汪念笙,所以我不只會奪走你的眷寵,還會奪走你的鳳冠?!故掌鹨暰€,她轉身走到門旁,將門一推,陽光重新照射進來,沖洗一屋子破敗,站在外頭的人唰得全看過來。 其中離門最近的,正是招宿。 墨染青對上她的眼睛,微微一點頭,踏出屋外對一干士兵們說道:「本宮要即刻去稟告陛下,皇后娘娘的病,本宮也無能為力?!?/br> 眾人見到她臉上的抓傷,在看到那被撕了一半的袖子,大吃一驚,可墨染青什么也沒再多說,只是帶著宮女們離去。她一走,大家的目光隨即落到屋內,敞開的大門間,只見皇后抱膝坐地,眼神渙散。 幾個下人趕緊跑上去扶人,意外的是皇后沒有反抗,只是如斷線的木偶被抬到床上,嘴里囈語不停。 雖說不像先前那樣一有人靠近便發狂,但這了無生氣的樣子,大家心里隱約浮出一個念頭:這皇后,怕是廢了。 那下一任皇后人選會是誰呢。 目光轉向方才女子離去的方向,不約而同都有了同樣答案。 元延十八年九月十六,皇后因病退位,宮中后位虛懸,六宮事項悉改由念妃cao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