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8)
guntang的熱水注入茶杯,沖開茶葉,浸出金黃的色澤。墨規年從招宿手中接過御賜的龍井,悠間自在地輕呷一口,細品味道,裊裊白煙在他面龐曲繞不絕。 一室茶香清甜。 珠簾刷響,墨染青已換上衣服走了出來。 「你的身子目前可好?」墨規年見狀也放下茶杯。 「爹爹放心。多虧太醫們醫術高明,休養幾天覺得好多了?!鼓厩嘁娝P切的神情微微一笑,在他對面坐了下來,「說來也奇怪,那毒雖來得兇猛,卻是雷聲大雨點小,兩三下便教太醫們除盡,也未落下什么病根?!?/br> 墨規年寬心道:「那也是你福澤深厚,經得起此難?!?/br> 招宿這時也捧了茶過來,放到墨染青面前,一下子朦朧她的神情。 墨規年的聲音穿過那片熱氣而來,「……自從皇后娘娘受罰后,后宮無人能替陛下理事,你如今身子既然好多了,也該提起精神振作起來,開始為陛下分憂解惑?!?/br> 墨染青涼悠悠道:「爹爹為何覺得,這空出的權位會交給我呢……后宮中還有瑾妃和麗妃,論資歷論輩份,都是我一個入宮不過半年的新人也比不上的,若要掌事,他們更適合?!?/br> 「但是他們都不比你受到陛下重視?!鼓幠曷冻鰟偃谖盏膹娜?,「你入宮未過半年,就能和他們平起平坐;你只是中了毒,陛下便將相伴多年的皇后娘娘幽禁宮中,毫無寬恕。經此一事陛下會明白,光靠這份榮寵是不夠讓你安身的,他會分權于你,好讓你得以與其他人抗衡,避免日后再受危害?!?/br> 墨染青終于忍不住放下手中的茶杯,發出輕碰一聲?!杆缘褪谴蛑@樣的算盤,才把這毒,下在我的身上的?」 墨規年抬起了眼。 墨染青道:「葒景是你的人吧?你先讓她在杯里下了毒,再派人隨意處理掉那個斟酒的宮女,那么這一切,就能順理成章推到皇后娘娘身上?!?/br> 她一直忽略了一件事,葒景其實是從墨家帶過來的下人。 當初她進宮大出風頭,說少雙眼睛虎視眈眈盯著,她一時不敢隨意任用里頭宮女,便從墨家挑了幾位出來,而她也大意了,既然是墨家的人,當然也能是他墨規年的人。 墨規年聽出她話里的憤懣,挑了眉道:「你在怪我安插了人盯梢你?染青,你好好看清楚這個地方?!顾玖似饋?,展臂一伸,「看看這紫檀雕木桌,這七彩琉璃盞,還有這描龍繡鳳的屏風、這一切切……你以為這是哪?這里是皇宮!稍稍一失足便可能全盤皆輸的皇宮!你一個深居閨房不諳世事的姑娘,又深受陛下喜愛,我若不安排個人幫襯,你要如何在這虎狼環伺中立身?就憑皇后娘娘每次送來的那碗湯,若非葒景暗里幫你處理過,才沒讓你傻傻的把避子湯當良藥喝下去!」 所以繞一圈回來,她喝的,還是安胎藥。墨染青勾起唇,「父親真是用心良苦,女兒也不曉得自己的第一次失足,就是托您的福?!?/br> 墨規年被她譏諷,只是預料之中的笑了笑,坐下來道:「讓葒景下毒是委屈你了,染青,你可以埋怨我、責怪我……」他的表情到這也變得嚴肅起來,「但是,你不能喪志?!?/br> 墨染青的眼神一閃。 墨規年道:「你的志,不能只在這小小的招若宮里享受帝王寵愛榮華富貴而已,你得想想墨家。你之所以能一入宮便升妃位還無人反對,是因為整個家族帶來給你的優勢。墨家既然托起了你,你也要扛下這個家的重量?!?/br> 「爹爹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墨規年看著她,茶不知不覺已經放涼,霧氣消散后,他的眼里鋒芒盡顯,「我要你除掉皇后,成為下一任皇后,并且,我還要你替陛下誕下龍子,取代太子,成為下一位儲君人選?!?/br> 屋門方才在招宿退出去時已被關上了,房間與外一隔絕,墨規年的話便如滿室茶香一樣,嗡嗡盤旋不散。墨染青沒想到自己能平靜地看待這番話,可能是意外之外又不覺得很意外,她問道:「是因為新政嗎?」 「不錯?!顾@般冷靜的態度讓墨規年很是滿意,他道:「墨家為官輔政多少年,歷經多少個君主,淵遠悠久,斷不能敗在這新政上。太子那邊為父自有打算,至于你,染青,誠如方才所言,雖然你誕下的皇子年紀尚幼,可只要你為后,加上墨家全力支持,再過個幾年,也未必不能把他推向皇位?!?/br> 纖纖的睫毛如蝶翅一顫,墨染青垂落視線道:「父親您的野心……可真不小?!?/br> 「我也是被新政逼的莫可奈何了?!?/br> 墨規年如若知道,自己會被逼到這個境地和他的女兒息息相關,大概會駭然于色,可此時他只是呵了一聲笑,「但仔細一想,沒了一個二皇子又如何?我的女兒、墨家的七小姐,出身高貴,又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為何不能為后?而我未來的孫子,既有這龐大的母族為后盾,為何,就不能為王?」 雄心壯志的一番話,聽得墨染青瞳孔微震,不是因為受到搖撼,而是因為他字里行間那四個字:出身高貴。 她突然覺得諷刺至極。 墨規年見她沉默不說話了,意會了什么,放緩語氣說道:「我知道,劉姨娘的事令你鬱結難消,你總認為她是受了冤屈,因此對族人們心有不滿……那日接你回來看你仍那么執著,我后來,也派人去調查了?!?/br> 墨染青氣息一滯,「爹爹……調查我娘的事了?」 墨規年點了點頭,「當初你雖提出要重新調查,但入宮以后你忙著周旋宮里的人,各種事務紛沓而來,想必抽不出時間,我便交給老陳去做了?!鼓厩嗦犞麌@了一聲繼續道:「確實……當初是我……錯怪劉姨娘了?!?/br> 她忍不住握緊拳頭。 「是誰做的?」 「朱姨娘?!鼓幠贻p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撫道:「她人現在已關在家里的庫房等你處置,只消你一句話,我便將她帶到你面前。這整件事的詳情,你可以直接問她?!?/br> 朱姨娘……那滿屋子女人里墨染青根本不記得是哪位姨娘的朱姨娘。她的拳頭仍是攢得緊緊的,也沒說好還是不好,而是問了一句,「爹爹花了多久的時間查出來的?」 墨規年回想了一下,「莫約半個月吧……雖說時隔許久,許多人事都汰換了,要重新調查你母親先前住過的那間屋子有些棘手,不過好在被老陳發現蛛絲馬跡,順藤摸瓜揪出來了……如何,你要見朱姨娘嗎?」他又詢問一次意愿。 這件事令墨染青耿耿于懷許久,墨規年料想她定會答應,并且還會狠狠折磨朱姨娘好洩心頭之恨,誰想,墨染青卻興致缺缺道:「不了,便按府里的規矩來處置她吧?!?/br> 「你不是……」他沒說下去,因為面前墨染青已抬起手,「我覺得有些乏了……今天便先到這,還請爹爹先回去吧?!咕共辉冈俣嗾?。 墨規年見她這樣子,也沒有生氣,反而柔聲道:「那好,你且好好歇息。劉姨娘的事既然都水落石出了,也算了結你許久的心愿,你能這般淡然處之釋懷過去很好……另外,也別忘了早先我跟你提的那些事,這后宮便交給你了?!拐f完,起身拍拍她的肩頭,轉身開門離去。 墨染青坐在位子上一言不發,良久,才端起桌上的冷茶一口喝下。 招宿進了屋來,見她正顫著手放下杯子,背影蕭索冷清,出聲問道:「墨太尉是和你說了什么?」 那背影回應她?!杆f,想讓我當皇后,并待我懷上龍胎后將太子取而代之?!?/br> 「這不算好事嗎?」 「是好事?!?/br> 墨規年想除掉太子,等于變相幫于昊淵除掉太子,而墨染青當上皇后,對整件事也是百利而無一害。 墨染青的回答是這樣,模樣卻是這樣。招宿眼皮一跳,「墨太尉可還說了什么?」 墨染青道:「他替我找出當年陷害母親的元兇了……其實,我也料到會有這么一天的,我父親會因為有求于我,幫我把事情查清楚,還母親一個清白?!?/br> 「這不算好事嗎?」這次聲音明顯比第一次又提高一點。 「是好事?!?/br> 都是好事。 可這樣的好事,墨染青卻只想縱聲大笑。 她回想方才墨規年問她需不需要聽詳情,呵,她是整個墨家之中,最不用聽詳情的一位。 她至始至終,都知道母親是無辜的。 包括那個安排在屋里的男人; 包括那個用計把他們迷昏的丫鬟; 包括那個在最剛好的時機里,把所有人都叫來的管家。 這一切,她知道有很多可疑之處,母親當時還挺著大肚子呢,能做出什么事來,只要悉心一查,必能真相大白。 果然,過了大半年,墨規年在半個月里就查出來了。 十五天……若是在當時,可能還不出五天,她母親的生死,就隔著區區這幾天。 瑰麗的屋房里,招宿看著墨染青上下起伏的肩頭,似是在極力忍住什么,外頭烈陽照著她燦燦一身,背影卻是說不出的凄涼。 也不知過了多久,墨染青終于緩緩開了口?!肝腋赣H覺得我生于墨家,身上留著墨家的血,名字冠著墨家的姓,與他們便是唇齒相依密不可分的關係……確實,我能在這宮里立足有部分源自家族的庇蔭。無論是他們做了什么,還是我做了什么,彼此都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些,我原是不能改變的……但他們好像忘了,」墨染青道:「他們曾經,拋棄過我的?!?/br> 把她送到靜心庵里了。 她在那里被削除姓氏,庵人只用名字稱呼她,她和墨家再無瓜葛,就因為一張臉又被重新接納,還被供起來對待,從原本的棄如敝屣,變成寄予厚望,原本的妾生子女,變成出身高貴。 呵。 都是好事啊??赡切┖檬卤澈蟾冻隽硕嗌俅鷥r,她的母親她的弟弟還有她,這些這些,都不是朱姨娘一條爛命還得起的。 哐啷一聲,手中杯瓷應聲捏碎,招宿見有殷紅的血從指縫間流淌而出,沾染衣袖,面前的女子卻恍若未覺。 入夜以后,宮里傳出一則不大不小的消息,念妃不慎摔破了杯子,五指盡損,雖是小傷,依舊驚動了太醫院。 而同樣在這個夜里,一隻信鴿展翅高空,飛過萬家燈火的京華,最終落腳到太尉府書房的樑木上。 「老爺,是祈王的信?!?/br> 屋內傳來一聲疑惑。 「……拿過來我看看?!?/br> 恭敬的腳步聲過后,隨即而來的是驚然抽氣聲,然后慢慢的,慢慢的,陷入無盡的沉默。 書房的燭火一直燃燒至深夜。 萬籟也漸漸俱寂。 這天的夜,天空景色換了一遍又一遍,云霧時聚時散,月光忽明忽滅。 隱晦飄渺的,如同人們懷著不為人知的心事,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詭譎多變的,如同所有人的命運,都有不可預測的變數,既無法回頭,也無法逃避。 過了這一夜,不久,苡瀾宮里傳來驚天的一響,那就是皇后娘娘――發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