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暗殺隊
「和真,你當真要離開南院?」泉嚴肅的聲音自他家院子傳來,我拉著竹嗣在籬外停下腳步,心里默默嘆了一口氣。擒住幽香以后已經過了三天,我們暫時把她關在首長大宅的地牢里,先處理其他優先事要緊。誰知還沒安頓好,這位原暗殺隊的兄臺就要給我添亂了。 「我繼續留在這里只會給你們添麻煩。你不要小看權力讓人失心瘋的破壞力,就算尊如花仙,也未必是安全的?!购驼嬲Z氣冷漠,像極了過去的泉。 「哦?你那半殘的命花就應付得了?」泉諷道,對方聞言一陣沉默,臉色似乎不大好看。 「我雖然成功殲滅那幾頭老狐貍,卻也因為我的疏忽,害隊上的人跟著一起陪葬。早知如此,還不如不反?!?/br> 「你還把那瘋女人的罪孽攬到自己頭上?今兒若不是你,以后還會有更多孩子被迫殺人……」泉歉疚的心緒隨著他的話語飄進我心頭,我一呆,這就是欽點產生的共感嗎?所以護法才不需要顯花?我還在沉思,就瞧見泉的馀光朝這里瞥了一眼,似乎是也發現到了我的存在。 和真沒有正面回應,只道:「輝那小子還沒走歪,他就拜託你了?!共坏热鹪?,他又說:「這事必須由我做個了斷,cao控暗殺隊的人躲在后頭呢?!?/br> 「你忘了你找上門的那天說過什么話?」 「什么?」 「你說你要找的人是『護法』?,F在護法已經插手,拔不起來了,善后跟解決問題自然成了花仙一派要管的事?!谷酚衅涫碌卣f著,順帶朝我跟竹嗣所在的方向使了個眼色。他明知道和真主要是為了治傷才上門求助,并不是真的要我們干預暗殺隊的事情,所以當初才什么都不愿意透露。 「你這是強詞奪理──」和真氣得跳腳,我立刻從籬笆后頭現身,附和道:「不,泉說得沒錯。叫你休養兩個月,現在四處亂晃是個什么意思?真要我們把你綁在墻柱上才愿意乖乖待著嗎,嗯?」 「大人!」和真臉色發青,我聽得出他這一聲喊得不情不愿?!肝液芨屑つ銈冊敢鈳兔Φ男囊?,可是這攤渾水一個人去蹚就夠了,我早就自譜上除名,不屬于任何一個氏族,正好──」 我手一揚,再度打斷他的話:「南家就是老愛收一些孤人,那又怎樣?你眼前能干的中藍花,還有在田里跑來跑去的樂天小黃花,甚至是暫押地牢的瘋癲白花,我們都照單全收了,難道還會在意多你這朵驕傲的大藍花嗎?」 「我……」和真一陣懊惱,找不到更好的藉口說服我,他見一道瘦高的身影自門前晃過,突然面帶薄怒地對那人搶道:「林云!我不是叫你不要講的嗎?」 被喚住的小云滿臉無辜,她手上還拎著早上跟鄰家收購的新鮮白蘿卜,一腳正踏進門內:「沒辦法呀,你知道我不會說謊的。黑先生問我拿著摺好的勁裝要做什么,云就……」竹嗣也不掩飾嘴角的笑意,直接對小云比了個讚賞的手勢,而她見狀黠獪地笑了笑便逕自走進屋內去了,留下原地傻眼的和真。 「總之你先留在這,兩個月好好思考一下,我保證到時你要去哪都不會有人攔阻。竹嗣,近期南院可有空房?」我對著身旁打傘的竹馬問道,他正欲回話,就被和真搶先了一步:「不必了,我以前的老宅就在南院,現在……應該是沒人住了?!?/br> 「你原是南院人?」我奇道,發現對方面色有些古怪。和真頂著一副陰鬱的面孔,慢條斯理而字字清晰地道:「是啊,我離家已超過十年,這里有什么變化不太知道,不過故居就在靠近南瓜隧道的地方,附近是狩川。先大父名諱小林真樹,五年前急病而去,大人可有印象?」 在場的人聞言臉色一變,紛紛想起了晴華過世那年發生的怪事。在姊姊下葬的一個月后,南院有幾位親戚接連因為不明的急病而死,發狂發瘋的也有,其中一戶便是以小林真樹為首的人家。就我印象所及,該戶一脈單傳,當年只剩下一位尚未成年的女孩,可是面對疑似元君顯靈的災厄,全族沒有人敢伸出援手幫忙,最后她只能默默離開南院,從此行蹤成謎。 竹嗣的驚詫與泉的迷惑透過我們之間連結傳遞而來,我閉上雙眸壓下過多的情緒,待心中的紛亂暫且平靜后,睜眼輕道:「你meimei,還在嗎?」 「亡妹體弱,捱不過曉行夜宿的艱辛,等她尋到我的時候人已命在旦夕,還未迎來誡花日便先一步去了。她臨走前最后一句便是要我好好活著,待我回過神來……已經為暗殺隊斬下無數顆人頭了?!购驼媸稣f的語氣無半點溫度,一雙眼睛彷彿化成了一灘死水:「大人還有什么話要問嗎?」 他麻木的臉和生硬的字句令人揪心,我嘆了一口氣,不忍也無意逼迫他:「已經夠了。等你自己想說的時候再說吧?!刮沂謸卧谘H,僅在最后重申一次:「不過,我不會改變我的決定,這兩個月整個南院就隨便你晃吧,記得適度休息、定期回診就行?!?/br> 「走了?!刮铱戳松砼缘闹袼靡谎?,自泉的宅院大步離去,一面感受護法復雜的思緒逐漸飄遠。 「和真的事交給泉,妥嗎?」撐傘的陰影從我頭上罩下,等到離泉宅有一段距離,他才對我低聲問道。 「泉的眼界不像過去那么封閉,流言的事他自有分寸。至于能開導和真幾分嘛……就得看他的本事了?!刮衣柭柤?,有些心不在焉。 「你呢?你不在意嗎?」他瞟了我一眼,態度多了些謹慎。 我笑了笑,為他的多慮發噱:「就算當年小林真樹一家真的有罪,也不關和真的事,他自小除籍入了暗殺隊,應是家族之間有什么隱情。再加上這么長一段時間他從未回來南院看過,怕是因為這里早沒了讓他留戀的人事物?!?/br> 「如果說現在還有誰能除去藍雪花的愁苦,我看也只有泉了。這兩個月表面上是給和真養傷,一方面也是給他治療心傷的機會啊……儘管我沒算到他出身南院就是了?!刮亦饺轮?,有種棋差一著的不甘。 「奈奈,你越來越有花仙的樣了?!怪袼猛坏?,令我一怔,沒聽出他這話背后是否還有什么其他意思。不過,倒是讓我想起了從暗殺隊基地返回南院的隔天,我獨自上山跟師父稟報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后,她異于平常的反應。 「你點了兩名護法?」杏婆婆一臉吃驚,矍鑠的雙眸閃著難以形容的精光。 「怎、怎么了嗎?」我心下驚疑不定,心想是不是流程有哪個環節做錯了?如果是這樣,有經驗的泉當下應該也會提醒我才對啊。 「也沒有?!顾∑娴囟嗲屏宋規籽?,自顧自地說著:「極好,極好……」便繼續磨製風乾的草藥。我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再問:「您就直說了吧,是不是徒兒不該鄰時起意,亂了欽點儀式的規矩?」 她沉默了半晌,才緩緩地道:「……花仙在你之前總共傳了十五代,其中擁有雙護法的只有兩位大人。一位便是被譽為『木花開耶姬』的初代花仙若櫻元君,雖然短命卻擁有無人能及的高強法力,助初代當主開闢了一方天地。另一位則是九代花仙菊一真君,他的兩位護法恰好是自己的一對表姊妹,也有人說是因為系出同源才欽點成功的?!箮煾冈捴徽f到這,爾后便安靜下來打量我的反應,故意不下任何結論。 我突然覺得有些口乾舌燥,打探的聲音也小了許多:「您的意思是,沒什么人敢去欽點兩名護法嗎?」 「豈止是敢不敢的問題,一點也不容易好嗎?!顾壑榉艘蝗?,語氣卻好像有些期待?!高@事你有跟誰提過嗎?」 「還沒有……」 「那為師勸你先保密比較好。反正你也還沒公開身分,不急著把欽點護法的事大聲宣揚。有人好奇就讓他們去猜好了,這些年大家也習慣透過泉或小嗣打理族務,誰是正式護法倒也不是那么重要?!?/br> 「嗯……」我還在思索杏婆婆方才講述的族史,總覺得有哪里不大對勁。 「對了,既然護法已定,公開身分的時機你之后自己決定就好,不必再問過為師了?!?/br> * 如果說和真的頑固是卡在土里的大石,那幽香的脾性恐怕是化石等級的了。我摸摸鼻子,看著碗里動也沒動過的飯菜,抬頭便是一雙怨恨的眼神。鐵欄之后的她捱了四天導致身體憔悴許多,可骨子里的傲氣卻一點也沒少。 「你就這么想把自己活活餓死嗎?」我嘴角勾起一抹輕淺的弧度,望向牢里墻面滲出的地下水,注意到她連我們給的水也不肯用,再差一點點就會先渴死了。 「要不是你們在食物里動手腳,我需要嗎?」冷冷的聲音傳來,因為許久未言而沙啞發澀。 「放心好了,那是名叫『抑盛散』的藥方,僅能夠制住命花的力量而已,不是什么會讓人失智的鬼東西?!刮倚ξ卣f,而對方并未理會其中的嘲諷。我見她沒有反應,續道:「你不吃,我要怎么放你出來?」 那柳眉幾不可見地微微一抬。 「二姑娘──」我身后那身穿玄衣的護法相當緊張,我對他丟了一個稍微嚴肅的眼色,他便很識相地把話吞回去了。 「你要放我出去?別笑死人了,我若有機會出去,還不第一個把你的頭摘掉?!褂南憷湫?,接著一顆碎石突然飛掠過她蒼白的面頰,在眼下割出一道淺淺的血痕,只見她瞇眼對著我的縞衣護法露出警告般的狠戾眼神。 我輕嘆了口氣,有點拿那兩人沒辦法:「你們再這么鬧,就通通上去?!刮蚁氇氉愿南阋娒?,不過泉跟竹嗣都不答應,我只好帶著他們一起下來,結果還真如我所預料的不大安分哩。 「幽香,你對叛門者趕盡殺絕我可以理解,但我不懂的是為什么你對花仙一派這么敏感?!刮艺f,而她一臉無趣。直到講到她認為我永遠不會曉得的事情,才罕見地睫毛一顫。 「我回去翻了族譜有找到你的名字,上頭寫著『五歲歿』想必是你師傅那些人搞的鬼。有趣的是,我們循線找到你的親生父母,一位竟然不記得你,一位則堅持要我到旁邊借一步說話?!?/br> 「我沒有家人!」她大吼著,緊抓著靠近牢門的欄桿,怒火中燒的臉離我只有幾公分而已,我感受到兩位護法繃緊了神經,反射性地握住了手里的兵器。 「或許吧。那戶人家『過世』的女兒跟你同名呢,五歲那年因為命花失控讓母親完全忘了自己的存在,嚇得父親連夜把這枝毒花丟到荒郊野外……」幽香的表情陰沉得可怕,我彷彿能聽見白罌粟在她心中尖叫怒號,拒絕受人支配的臣服??伤那榫w對我而言構不成威脅,何況我話還沒講完呢:「他聽到你搞出招惹花仙這么一個大婁子,嚇都嚇死了,我都還沒開口問他,他就自己把賣掉女兒送入暗殺隊的事情通通說了出來,撇得一乾二凈?!?/br> 「你說夠了沒有!」幽香目眥盡裂,一副想將人生吞下去的模樣。 我笑了笑,話鋒一轉:「那天你對泉說的舊事,我總覺得還有后續,只是你沒說罷了。我不認為當時的你會因為晴華的幾句話就放棄殺人的機會,她是不是還跟你做了什么交易?」 幽香表面上不動聲色,可是命花的脈動一陣紊亂,我知道自己賭對了?!咐?,消除白罌粟對記憶的影響之類的?」 「一旦忘卻的事,無法再想起來……」她喃喃道,僵硬的臉越發慘白。 「嗯……再不然就是尋找能改變白罌粟能力的方法?!刮页烈髦?,輕道:「你是在怨她棄你而去,徒留一個無法實現的約定嗎?」見她鬱悶的表情我就當是默認了,我兩手一拍,笑道:「既然如此,本座代她接了就是?!?/br> 兩名護法震驚不安的心緒在同一時間如江濤般傳來,我有些招架不住,隨手擺了一個手勢提醒他們切莫多嘴。 「你姊姊僅花一年便完成修行,七歲就當上護法,你這個晃悠了五、六年還默默無聞的后補花仙,哪來的自信比得上她?同一個胚里出來的孿子卻有著霄壤之別?!?/br> 我嘴角一抖,語氣故作傷心:「哎呀,還真是一針見血吶?!顾倍⒅?,不過這次眼里多了幾分先前沒有的興致?!肝页姓J我不及先姊的地方很多,不過相對地,我也擁有一些歷代花仙沒有的特質。過去我曾暗示一個女孩可以試著誤導她的命花,而這小小的心機也確實讓她的人生有了不一樣的路可走?!?/br> 她的秋瞳微睜,似乎正在揣測我說的話有幾分真實。 「欸,我大可以撒手不管,丟你在這里化成一堆爛泥。用你那顆好看的腦袋想想看嘛,這么好的提議到底對你有什么損失?」 「……」 在那之后兩天,關在牢里的女人開始乖乖吃飯了。我也不急著再下去見她,一方面我手里籌碼用盡,一方面因為接下來應該主動的人并不是我。期間,還在養傷的和真一抓到機會就想問我要如何處置幽香,但都被我避了開來,而泉跟竹嗣也很有默契地沒對他洩漏半點口風。 再過一個禮拜,幽香終于按捺不住,託幫忙送飯的僕役請我過去見她一面。 她這人瘋歸瘋,卻也不蠢,知道我留她一命必有代價。雖然當初進到暗殺隊并非本人所愿,可畢竟她手上已經沾了太多族人的血,無法再融入小林家正常人的生活了。于是我要她前往北城參與松前軍剿滅邊界魔物的任務,予其戴罪立功的機會。 為了安全起見,她每個禮拜必須服用固定分量的抑盛散,好杜絕白罌粟失控傷人的可能。至于她有沒有吃,松前軍的斥候「敏銳」的大山慈菇會知道的。北城自古以來與花仙一派交好,因為初代花仙若櫻元君自己就是北城人?,F任的北城首長亦是松前軍的大將,我與那人有過幾面之緣,收治幽香的事早已取得對方的同意。 過沒幾天,北城派來的使者來到南院,幽香便出發了,我也終于擱下心中的一塊大石。雖然之后得知此事的和真在我耳邊哇哇大叫了好幾天,碎念到我耳朵幾乎要長繭就是了。至于輝那沒啥心眼的小伙子,倒很適應這里悠哉的步調,莫名其妙就找了一個無人定居的空屋,自此在南院住了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