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花仙一派
某日早晨,泉跟竹嗣應邀來到我家偏院一處四面開放的亭子,等到下人將茶水端上,我屏退四周,直奔今日的主題:「待會傳令下去,午時將在龍山祠堂舉行第十六代花仙即位儀式,各方首長不必親自到場。若要送禮的話,請使節遞交給護法即可?!棺罱懔怂?,覺得既已欽點護法,也差不多是公開身分的時候了。 「午時?今天?」泉皺眉,以為自己聽錯。 「是啊?!?/br> 竹嗣望著我,沒捕捉到半點說笑的神情,跟著開口:「你確定嗎?光是信使來回一趟的時間就趕不上了……」 「就是要他們趕不上啊?!刮倚α诵?,幫他倆各倒了一杯熱茶:「讓大家知道已經有人繼位花仙就夠了,不曉得本人是誰也無所謂?!?/br> 泉低頭沉思了一會,才道:「或許挺好的?!股焓帜闷鹱郎吓艉舻牟璞毤毱肺?。不過竹嗣似乎就不大認同了,他面帶遲疑地看了一眼前輩泰然的模樣,有些困惑地對我說:「隱姓埋名有什么好處?不先建立一些威信,難保將來那些意見很多的族人不會公然質疑花仙的決定?!?/br> 「嗣弟,祖訓明言花仙一派處事必須公正,自有其道理。本家人愛使心機,這業是他們自找的,不能連我們都一頭栽進去?!?/br> 竹嗣聞言挑起了眉,臉色有些古怪。我不說話,只是笑吟吟地看著泉,而他默默地頷首品茗。這話聽起來有點玄機,某些事情究竟隸屬于花仙管轄的族務還是權力斗爭下的產物,兩者之間的界線似乎在我這代變得有些模糊。雖然……我也不排斥就是,沉寂了這么久,再繼續當隻縮頭烏龜的話也太對不起晴華了。 「二姑娘也是在自保呢?!谷獙χ袼醚a充道:「莫說暗殺隊的幕后主使無跡可尋,就連當年謀害大姑娘的兇手也都還沒有著落,公開身分只會引來多馀的關注?!拱パ?,還是經驗老道的護法直覺比較犀利呢?!阜凑袃擅o法,就盡情地使喚吧?!?/br> 「嘿嘿,我會的?!刮艺A苏Q?,對他們說:「其實也不用太過擔心,南院自家人多,而北城又與花仙一派交好,至于東籬、西野近年各有他們自己的事要忙,比較難辦的只有本家。這風,是越吹越大了,再過幾年憑小林無葉的勢力也會鎮不住來自四方的聲音,選拔新任當主的競試勢在必行,誰還管花仙如何如何呢?!?/br> 聽到當主選拔,竹嗣的神色變得稍微嚴肅了起來,這是正常人的反應,但這樣正經的氣氛卻在下一秒被突然輕笑出聲的泉給打破了:「不過您這樣會少許多樂趣?!?/br> 「哦?」 「還記得當年晴華即位,沒人摸得著一個七歲姑娘的喜好,結果收到了各種奇奇怪怪的東西?!?/br> 「啊,我還有點印象,咱們首長心大,只給了一箱上等的特級水果就完事,其他人倒是費心送了不少糖果甜點、古玩、文具、玉石,乃至于腰帶、梳妝用品什么的,甚至還有兩隻來自本島的白孔雀?!?/br> 「……怪不得那時龍山的鳥屎好像多了些?!怪袼绵止局?,我哈哈大笑。 「您這樣胡鬧,會讓那些獻禮的人很頭疼的?!谷⑿?,卻也是一副想看好戲的表情。我倒是可以想像之后的發展,因為只有南北兩位首長知道我的真面目,其他人為了有樣學樣一定會到處打聽,可是去仿效一個老實一個古板的人那有什么好玩?屆時收到的賀禮絕對不會比晴華那時來得新鮮。 我腦筋一動,打起了鬼主意:「不如這樣吧,你們傳話的時候順便給點暗示、出些主意,跟他們許愿想要的東西好了,省得浪費了人家的『一片心意』?!顾麄z對望了一眼,倒也沒有出言反對。 「間談就先到此為止吧。勞煩兩位跑個腿,等會午時祠堂再見?!?/br> * 花仙即位儀式就在金烏當頭的寧靜之中順利結束了。這或許是小林家有史以來參加人數最少的典禮,只有前代花仙林杏、左護法小林泉、右護法林竹嗣這三人,與我一同見證人生中較為特殊的一刻。 新上任的花仙不露面的奇葩行徑不意外地在小林家引起了軒然大波。有人覺得此舉象徵大難將至恐為族人招來不幸,有人認為我生性傲慢在藐視傳統,也有人覺得其實南院根本沒出下一任花仙只是在裝神弄鬼,各種懷疑猜忌甚至是陰謀論一時傳得沸沸揚揚。 傳令之后的那一個禮拜,一票來自四方的信使全都擠在南院首長家不肯離去,堅持要他道出花仙的本名好給上面交代,搞得人家心力交瘁,擺著一副苦瓜臉求我想想辦法,我只好派出一雙護法前去驅離賴在首長家不走的人群。 泉手捧尊貴的馬骨面具,頂著一張不好招惹的陰森臉孔,而竹嗣本就對外人無情的態度加上手里一支骨傘,讓這對兇狠的組合好不嚇人。 見骨面如見花仙,彷彿令牌的圣物一出場就給了他們三分威壓,更何況持有者又是管理族務的代理人,教這些人態度不收斂一點都不行。我人就臥在不遠處一棵茂密的大樹上俯瞰這幅奇妙的光景作壁上觀,想知道這場鬧劇將會如何收尾。 只聽泉一一高聲道出每個使節的命花,而被點名的人無不臉色一變。這個辦法還挺有效的,因為身懷異視力的只有花仙本人或是被其欽點的護法而已,間接證實了花仙即位的消息,而在場的人也心知肚明。 他先下達了花仙請眾人散場的指示,爾后提供大家一個提問的機會,讓他們不至于完全沒臺階可下。當然,有關花仙身分的問題是一律不會回答的。就這樣,在七嘴八舌的嘈雜聲中,各方使節終于露出了還算滿意的臉,不過也花了不少時間,連我都差點要在樹上打起盹來了。最后是竹嗣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里的利器,半是威脅半是抱怨地作勢要打人,所有人才一哄而散。 或許正是使節滯留期間偶然聽見了(更確切地說,應該是jian細在四處打探消息時)有人稱呼泉為「黑先生」,也差不多是在那個時候,開始在南院之外的地方,出現了以黑先生、白先生代指我兩名護法的習慣。 久而久之,大家發現新上任的花仙也沒有什么特別的舉動,便漸漸地心安了。泉和竹嗣一如既往地替我辦事,甚至比起以前更為積極,顯得好像我這個花仙好吃懶做老是壓榨下屬,則又是另一則笑話了。 不過,在眾多不變之中,仍有一個很大的改變──我開始主持族人的命花儀式。除非時程上另有安排,否則都是由我親自為剛滿三歲的孩子賜花,就跟歷代花仙一樣。老實說,之前鈴的紫色薰衣草那事一直令我有些掛懷,而在見識到暗殺隊底下見不得光的種種造成的不幸,更是令人不勝唏噓。 天氣漸涼,龍山頂上的林木已經開始結霜。轉眼已是羽織披身的時節,而平地也在幾個禮拜之后迎來今年的第一場初雪。我手提燈籠,走在草木漸枯的花園,隨手折了一片針葉嗅聞冬天凋寂的味道。萬物沉睡的臘夜里,竹嗣的體溫自身側的方向傳來,略低的嗓音融化在氤氳的白氣之中:「夜冷,不宜在外逗留?!?/br> 「嗯?!刮一亓怂粋€淺笑,轉身踏上本家無盡的簷廊。今晚被賜花的孩子叫做小林秀木,聽說是個木訥害羞的可愛男孩。 這家的宅院不算大,要找到正確的目的地并沒有花費我們太多時間,房間門外就擺著一個樸素的空花瓶,待人將其以福分填滿。我輕輕打開拉門,巡視對方乾凈簡單的臥室,最終視線落到位于房中央鋪上嬌小的身軀。一雙不應張開的星眸直盯著我,緊抓著棉被的小手好像在微微顫抖。 「……花仙jiejie?」稚嫩的聲音傳來,情緒之中雖有害怕,還是好奇占了多數。我走上前蹲下身去,伸出手指在他泛紅的鼻頭點了一下:「傻孩子,這時候你該睡了?!?/br> 「我睡不著?!顾硭斎坏卣f。細嫩的小手扭在一起,精緻的五官看起來有點猶豫,不過最后還是選擇開口發問:「聽說你有一個骨、骨頭面具,是真的嗎?」 「是真的,但我很久沒戴了?!刮逸p笑著,打量在他耳邊綻放的小小藍花,純潔又美麗。我很喜歡欣賞初生花朵的機會,一種不帶任何雜質的純粹,猶如新綠的枝枒冒出,令人期待日后會展現什么樣的榮景。 「你在看什么?」他歪頭,伸出手扒了下自己的耳朵,露出困惑的表情。 「你的命花。怎么,你也想看嗎?」他聽到立刻瞪大眼睛猛點頭,我從懷中拿出了一條包著長物的白巾,掀開后從中揀出一枝尖刺較少的藍玫瑰,后以手指掐住莖條遞到他面前。 「如何?」 「好漂亮?!?/br> 「第一次看到這種顏色?」他又點點頭,我笑道:「我也是呢。這是很寶貴的花,你要小心收好?!?/br> 「收好?」秀木露出疑惑的表情,想要伸手接過,我怕他刺傷而連忙將手往后撤:「啊,不是這種『收』,是要你保護好?!?/br> 「為什么?」 「嗯……因為有些壞人為了讓自己過得比別人更好,就去搶奪不屬于他們的東西,我說這些你懂嗎?」男孩聞言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靜靜地望著我手里的花。藍玫瑰象徵「奇蹟」,在自然界中并不存在,不過百花園不曉得為什么就是長得出來,但也僅限于需要命花的時候。 我摘下一片鮮藍色的花瓣塞進秀木的掌中,而他握著的模樣如獲至寶?!附裢砟愀ㄏ芍v過話的事不要對任何人說,秀木可以答應我嗎?」 「連mama也不行?」我認真地點了點頭,只見他歪頭想了想,才說:「好吧?!?/br> 「晚安,藍玫瑰?!刮遗牧伺母苍谒砩系谋蝗?,終于看到對方露出了些許倦意。趁他還沒完全睡著,我俯身在男孩耳邊落下催眠般的話語:「如果以后真有遇到困難的一天,就去南院找花仙幫忙吧……」 直到輕淺的呼吸聲傳來,我才起身離去,臨走前不忘將三枝藍色玫瑰插進外頭原本空蕩蕩的花瓶里。 領間圍著白狐毛皮的他在轉角靜靜守候。竹嗣望著窗外的細雪,緋瞳停留在庭園湖面上的紅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悄悄地憑藉我倆之間的共感去探知他的心思,收到的卻只有對方如沉香般沉酣飄渺的虛空。他輕輕轉過頭來,臉上掛著一抹淺笑,銀白色的發尾在唇邊勾勒出好看的角度。 「結束了?」 「嗯哼?!?/br> 「這次好像比較久?!?/br> 我笑道:「是啊,不愛睡的小藍花居然還醒著呢,稍微聊了一下天?!顾勓韵仁穷D了頓,后才幽幽地道:「那孩子,知道自己背負著什么嗎?」 「應該還不知道吧?!刮衣柫寺柤?,隨即綻開笑容:「不過呢,花仙會繼續照看他的?!?/br>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