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傷
泉的視線模糊不清,只知道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環境。想起身察看四周,雙手卻比千斤還重,別說舉了,連動一下都痛得他冷汗直流。他的心思小心翼翼地往命花探去,卻在碰觸到琉璃苣的那一刻如觸電般被打了回去,告誡的意味相當濃厚──再運下去,就是拿命來換了。 他深吸一口氣,勉強移動脖子往身下望去。破爛不堪的黑衣底下是一道道慘烈的撕裂傷,但那些都不是最嚴重的,他的左大腿還在不停地流血,傷口深到見骨,留下被貫穿的一個大洞。 渾身大大小小的傷痛如酷刑在他身上折騰,可泉知道不能再繼續躺下去,他還能找回意識已經是奇蹟了,不想再承擔失血過多造成的后果。泉硬起心腸,強逼倔強的命花回應,好不容易尋回了上半身的知覺,他才拖著厚重的身體往墻邊靠去,鮮紅黯黑的血痕在地上留下深刻的痕跡。待恢復坐姿之后,立刻運氣往腿上止血的xue位點去,乍現的劇痛讓人眼冒金星,讓他差點再度昏厥過去。 「這位大哥,你不能亂動??!」一個驚慌的年輕聲音在昏暗的對側響起,奔了過來直盯著泉的左腿猛瞧,隨即充滿疑惑:「咦……血止住了?」 眼前的少年看起來不過十二、三歲,稚氣未退的臉龐配上沒半點心機的話語毫無違和,泉默默瞟了一眼他方才抱在懷里的一籃物品,發現里面裝著一些陳舊的繃帶和非新品的藥膏。 「你是?」 「我嗎?我叫輝。我看到幽香跟你打起來了,所以就……」名叫輝的少年口沫橫飛地在空中比手畫腳,說起話來跟連珠炮似地語速飛快,泉憑著朦朧的五感勉強辨識,卻在聽到關鍵字時心猛烈一跳,他張大眼睛。 幽香! 他還記得她!顯然這次幽香沒把白罌粟種到他傷口里,大概是對自己的手腕太過自信,壓根沒算到泉會從她手中逃出生天的可能性。他的琉璃苣對上幽香是占上風的,先前林云在這點的評價倒是挺準確,也許小林家目前還沒有一個人的攻速能搶得贏他。即便幽香使的長鞭不易近身,還是給他找到空隙殺了進去,他的鐵扇只要再補一招就能取下她的人頭,可是── 輝的滔滔不絕中斷了泉的思緒?!复蟾缫彩前禋㈥牭娜藛??怎么好像都沒看過你?啊,想必是我才來沒多久,剛好跟你錯過之類的。你武功這么厲害,定是常常在外頭出任務吧?」輝一雙眼眸幾乎要放出光芒,語氣充滿了崇拜。泉牽了牽嘴角本想更正輝的認知,轉念一想還是算了乾脆就讓他誤會吧,便把話壓回肚里。話說回來,這小子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旁觀的?他倆又是怎么逃出來的?泉想不起來了。 「你是怎么……」 「噢,為什么沒被發現嗎?這個嘛,因為我的命花是黃花酢漿草?!馆x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泉聞言有些訝異地「哦」了一聲,沒有想到會聽見通常被族人視之為雜草的花名。他腦中閃過幾個黃花酢漿草代表的意義──堅韌、堅強,還有……忽視。 輝見泉一臉茫然,料想對方應該是不太了解,便開始熱心說明:「是『忽視』的黃花酢漿草喔!這個能力平常沒什么屁用,誰知道哪天竟會救了我的小命??上А俏以琰c發現就好了,也許其他同伴就不會死了?!拐f到后面,輝的語氣有些難過,可天性樂觀的他馬上振作了起來:「見到還有人活著我高興極了,想也沒想,先救起來再說!」 泉從他透露的資訊推敲一二,推斷這孩子或許是暗殺隊僅存的門生了。依照幽香的脾性,怕是追殺叛門者到天涯海角也不嫌累,而他竟然有本事從她眼皮底下逃脫,不知該說是福氣還是什么的。不過真該感謝他除了自保還愿意順手撈了他一把,泉淺淺一笑。 「你一直藏在這里嗎?」 「對啊,那個殺人狂大概猜不到還會有人留在基地不走,根本沒回頭仔細搜過。我死里逃生以后也不敢隨便出去間晃,有事沒事就先躲在這里了?!?/br> 還在基地里?泉打量著僅有微光照明的這個空間,沒有印象自己來過這個地方。也是,經過了八年,隊里有了什么樣的變化他又怎會曉得。 「不過大哥啊,你剛剛原本可以殺死她的,為什么最后一刻停手了呢?」輝滿臉好奇地湊了過來,泉直盯著他,面色明顯逐漸嚴肅了起來。當時他的鐵扇直指倒在地上的幽香,明明再向前一步、再動一根手指,就可以讓一切畫下句點,可是剎那之間晴華的話語涌上心頭,萌生罷手的念頭。 姑娘曾經說過,命花是有靈性的,會跟著主人一同成長然后壯大。一旦出手傷人害人,那花就是以血rou澆灌長大。有一很容易就會有二,不知不覺養成了喋血的習慣,人會開始變得麻木,再也無法回頭。 「輝,你殺過人了嗎?」 「是沒有……」 「那最好永遠不要?!谷獓绤柕恼Z氣嚇到了輝,他不敢再追問。 泉并不后悔聽從了晴華的誨言,儘管在那之后讓他吃足了苦頭。幽香捕捉到他眼里的猶豫,果斷松開手里的軟鞭,改從腰上的暗袋抽出匕首朝他腿上猛力刺去,趁他吃痛踉蹌之際,下一刀便是對準他的眼窩,殺機滿溢── 然后,黃花酢漿草的微酸正好隨著輕風拂過兩人鼻間。她舉刀的手杵在半空中,他的鐵扇從手中滑落在地,猶如中了催眠般雙雙停止動作。 模模糊糊之中似乎有人撐著他的半邊身體,拖著重傷的自己不停地跑。輝怕泉的血跡暴露行蹤,為了躲避幽香的追擊,他們還刻意走水路避開大道,就是那時他腿上的傷碰到冰冷的溪水令他痛到失去意識。 輝在一旁癟著嘴,似是還在為那個瘋女人活著而憤恨不平,泉嘆了一口氣,回頭論起正事:「輝,你的命花是有極限的,剛才跟你談話,讓我慢慢想起了你讓我『忽視』的片段?!?/br> 「是、是嗎?!顾读算?,也沒有太吃驚,或許心里也明白能躲到現在或多或少靠了幾分好運。 過了半晌,少年「啊」地一聲忽然想起自己是來送藥的,拍了下額頭后就把放置在旁的東西一股腦兒地塞給泉?!肝疫@話癆的毛病一直改不了,有時光顧著講連吃飯都會忘記。話說都還沒問你呢,大哥怎么稱呼???」輝嘮叨著,間聊似地隨口問道。 「……泉?!?/br> 「泉?那個當花仙護法的小林泉嗎?」少年突然激動地大喊,本來還想幫忙上藥的手抖了好大一下,在聽到泉的名字時不慎讓藥瓶從手中滾落,要不是泉伸手接住,恐怕就這樣碎了。 「你、你、您……啊……」少年摀著嘴,一副看到鬼要哭出來的模樣,泉完全搞不清楚是發生了什么事。他是護法沒錯,可這頭銜帶來的形象與威名并沒有像花仙那樣高不可攀,反應這么大的人他還真沒遇過。 「和真哥如果地下有知,一定很欣慰?!?/br> 這句話害泉差點被口水嗆到。和真……和真他還沒死呢!這小子現在又是在演哪一齣,他跟不上啊?!改阍谡f什么東西?」 「您不曉得嗎?我、我還以為大哥是來幫和真哥報仇的呢!」輝快速描述了一下他先前看到和真腹部被幽香使鞭刺穿后從山崖掉下去的景象,爾后又話鋒一轉:「聽聞您脫離暗殺隊還當上護法的消息,大伙兒不知道有多驚訝。一直以來我們只有當傀儡任人使喚的份,小林泉起而抗之的傳說振奮了多少后輩早已死去的心。和真哥……這些年都在默默尋找推翻師傅們的時機,一面吸收跟培訓想離開這里的門生,如今好不容易找到機會,要不是最后幽香突然冒出來攪局,我們本來可以……」輝垂頭喪氣,想到被害死的同門,話已經講不下去。 泉彷彿遭到雷擊,臉上血色全無。和真什么也沒說,他還當師兄找上自己是真的退無可退才仗著往日同門情誼冒險賭上一把。這么多年過去了,泉完全沒有想過再去關心遺留在這里的人,以為入了南院成了護法之后,從此跟過往一刀兩斷。晴華人還在世的時候他還有藉口,為幫姑娘做事他無馀力再去管那些棘手的破事,而在花仙換人之后他只有變得更加冷漠,再沒費心留意任何人事物。 晴奈每每欲言又止的神情自腦中閃過,一直以來他都拿她莫可奈何卻又放任的態度來當擋箭牌,說服自己還能繼續為晴華哀悼。 至今以來他錯過了多少拯救別人的機會? 名為護法,到頭來卻什么人也沒保護到嗎? 「該死……」小林泉,你真他媽的該死啊…… * 狂風在耳邊呼嘯而過。我緊閉著雙眼,因為深怕瞧到竄動的景色,一個不小心松手摔下去。竹嗣選中的是一匹溫馴的栗色牝馬,看起來乖巧安靜,但我見他牽出廄時還是下意識退了幾步。路程顛簸,何況又是雙人共騎,現在坐在后頭的我只能死命地抱著他的腰,腦里盡量不去想我人就在馬上的事情。 「奈奈,若是平常我會很開心,可是我快被你摟到不能呼吸了?!故殖猪\繩的他有些困苦地喘著氣,我只好稍微控制一下在急流里攀住浮木的力道?!副??!跪T馬很花力氣,要是害他分神還真有點危險……只能先這樣說服自己了。 過沒多久,牝馬的腳步逐漸慢了下來,我鼓起勇氣睜開眼睛,發現我們正沿著一條翠綠的小溪往上游方向走?!溉绻驼娈嫷牡貓D沒錯,渡溪之后再走一段就會進入基地了?!怪袼靡贿厪埻闹?,似在尋找遠處有無房舍的影子。 「你到現在還在懷疑他???」我問。 他向后瞟了我一眼?!改悴挥X得泉跟他有幾分相似嗎?」 「???」 「都是會把話悶在心里的類型?!顾土艘宦?,表明了自己極不認同的立場:「或許是自認為貼心吧,還是想獨自承擔我也不曉得,但有時會造成別人大大的麻煩?!?/br> 我「哦」了一聲,譏道:「像你那樣坦誠相見就挺好的?」 「我可不是對所有人都比照辦理的?!怪袼谜Z調輕快,我能想像他此刻臉上正帶著笑?!改阆肼犖艺f幾次都行,我是真心喜歡你,晴奈。這份心意天地為證日月為鑑,生死與共永不背叛,要欽點護法的話你除了我找不到更好的人選了?!?/br>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該說這人是狡猾過頭嗎,語末還不忘推銷自己一下,期待有朝一日我把目光全放在他身上。竹嗣的命花是潔白的芍藥,這種高貴優雅的花雖然不若玫瑰那樣帶著熱烈的愛意,卻也飽含一個人真誠的戀慕心情?!感挠兴鶎?、情有獨鐘」就是芍藥著名的花語了。 我其實不記得竹嗣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不停地對我表明心意的。我的母親小林晴子跟竹嗣的母親林香長年交好,兩家是世交,住屋又緊臨著彼此,再加上竹嗣的年紀只小了我跟晴華一歲,順著青梅竹馬的身分一起長大便成了再自然不過的事。雖然他生來因為體弱造成幼年飽受黑色曼陀羅所苦,不過也總算是挺過去了。 或許是注意到了在我成為花仙之后,他的心情就跟攤在陽光下一樣赤裸吧,我可以確定的是這人示愛的招數跟頻率越來越得寸進尺了。 「欸,林竹嗣,我倆連成年禮的邊都還沒碰到呢。人生這么長,你怎能確定你以后不會喜歡上別人?」二八芳年說快也快了。雖然再過一年多也不會有人送我誡花,不過親朋好友年年慶生的習俗還是有的。 他沉默了一會,才徐徐地道:「……你那對神奇的眼睛看不出來嗎?我的命花是為你而開的?!?/br> 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對,我一時心血來潮,在他看不見的角度咧嘴一笑,于耳邊悄聲低語:「那你怎知我不會喜歡上別人?」 「你──」他惱怒的聲音傳來,沒發現雙手將韁繩攥得死緊,惹得牝馬躁動不安,竟一個抬腿高高翹起前身。我內心喀噔一聲,心中想的最后一句話只有「自作孽不可活」這六個字,隨后無助地任著向后滑落的身體脫離馬身,掉下去之前還不忘先松開環在竹嗣腰間的手免得他跟我一塊遭殃。 我沒半點武功底子,懸空之馀只能雙手抱頭祈禱等下滾了幾圈無事。沒想到竹嗣反應極快,他在馬上一個迅速的回身,伸腳往馬腹借力一蹬朝我近身,在空中分毫不差地接住我的身體,最后勉勉強強地至少不是以摔得七葷八素的姿勢著地。 他的功夫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好了? 「你傻了嗎?」俊俏睫毛底下一雙紅中帶紫的美目瞇起,竹嗣先用眼神狠狠地修理了我一頓,才把我自懷中輕輕放下。我垂著眸不敢說話,只能努力裝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博取同情,爾后聽他大大地嘆了一口氣:「沒受傷吧?」 「沒事,我──」我見牝馬因為他那一踢開始向前奔跑,正要提醒趕快把坐騎追回要緊,一個驚悚的畫面卻活生生地在眼前上演。我只看到青線閃過的瞬間,然后那隻栗色的馬兒就在下一秒發出凄厲的哀鳴裂成兩半,鮮血噴得草地乍然失色。 在小林家,虐馬殺馬的罪是很重的。這個對全族而言的常識竟然如此輕易被人打破,就算是怪事看盡的我也控制不住臉上瞠目結舌的表情。身旁的竹嗣亦同,臉瞬間黑了大半。 「還道是誰呢,原來是兩個不知道打哪來的小鬼?!顾恼Z氣充滿不屑,人踩在牝馬的尸體上,一雙狠毒的眼睛打量著我們。以血編織而成的赤紅和服與周遭的風景格格不入,刺眼的顏色把金黃色的腰帶都給比了下去,唯身上幾處有疑似被利器劃破的痕跡,露出底下帶傷的雪白肌膚。眉下艷麗的眼妝添了幾分成熟韻味,卻掩蓋不住對方正值鮮花盛開的妙齡。 我死盯著她身上如鬼魅般無從捉摸的命花,喉嚨有些乾澀地開口:「白罌粟……」竹嗣聞言猛然瞪大眼睛瞧了我一眼,隨即抽出腰間的竹傘跨步擋在我前面。 她聽到我的聲音臉色驟變,語氣似有憤怒,啐了一口后惡狠狠地道:「花仙!」可是我根本不認識這個人,更別說要和對方結下樑子。目前唯一清楚的只有一件事──她便是那位讓和真記憶受損的始作俑者,而且從方才斬馬的態度來看,此人絕非善類。 我瞄到她手持長鞭的另一隻手抓著一把鐵扇,突然覺得呼吸一陣困難,因我知道那是該物主人從不離身的稱手武器?!改惆讶趺戳??」我顫顫巍巍地開口,不愿去想過往的噩夢可能再一次發生。 「你說呢?」她笑了笑,將鐵扇甩到我面前,上頭沾了不知屬于何人的血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