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命花
「你肚子上的傷是怎么來的?」我朝對方突襲失敗后吃力護住的部位努了努嘴,提點似地問道,和真張口欲言,卻支吾著吐不出半字。我從沒遇過有人被白罌粟纏上而毒發的景象,明知不太人道,還是忍不住覺得有趣:「吶,小林和真,你究竟還記得多少事?」見他原本匯聚的精神聞言又要趨于渙散,我見時間緊迫便道了聲「失禮了」,也不顧病患的意愿直接抓起離我較近的左手,把起與命花息息相關的腕上命脈。 藍雪花,一般而言給人的印象就是冷淡、憂鬱,就像眼前這人外顯的無二樣。不過藍雪花也帶著所謂的孤獨之美,亦能衍生出變革、勇敢這些美德。人如其名,或許小林和真的父母早有先見,盼著其子「以和為貴」、「性格真誠」,不過就算是花仙我也不夠了解他,不好說這些期許有幾分應驗。藍雪花背后還藏著沉痛的思念與愛,說不準與他步上殺手之路有關? 雖說是顧及個人不堪的過往,我還是有點后悔以前沒多問泉他以前的生活。這些持著青花降生的孩子,值得也需要他人多加關心才是…… 我探著他微弱的脈搏,對上和真幾乎縮成小圓的瞳孔,推斷出護法在我到來之前的處置:「泉應該是給你服了抑盛散。以應急處方來說算不錯,可前提是你沒有被人種花,藥效才會好?,F在命花之力完全被抑盛散隱蔽,白罌粟在你身體里搗亂就更加沒有敵手了,也難怪早上過沒多久的事情這么快忘記?!刮覈K了聲,轉頭對竹嗣道:「泉柜里大概備有解方,找找有沒有可以『開花』的?!?/br> 「好?!怪袼猛竟衲穷^東翻西找,一打開就是好幾個瓶瓶罐罐,上面完全沒有貼任何標籤,就連藥的分量都是小量且固定的,稍有短少一看便知。若不是曾在花仙門下修行過,常人根本就無法分辨里面放了些什么,更何況去運用它們。 「大人,您愿意幫幫他嗎?」原本在旁靜得像隻貓的小云輕聲開口,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我還沒來得及回話,只聽和真失聲笑道:「還是算了吧。我這樣的人,總有一天要還債的?!?/br> 和真似是忘了我手還搭在他的命脈上,他講出這話的時候,飽含巨大酸楚的情緒昂揚不已,要我忽略都難?!敢灰€債是你的事,花仙我呢,自有其他安排?!?/br> 「花仙一派都是這樣任性嗎?愛醫不醫,全憑自己高興?」和真臉上帶著戲謔的詭笑,我從中聽出意有所指。 竹嗣恰好找到了鮮黃色的小藥丸,他扭蓋倒出后,轉交兩粒到我手上。我看了一眼,拿至鼻下嗅聞確定東西沒錯,但還沒進一步動作?!肝揍t兩字怎么個拆法,別人如何我不曉得,我只道自己是半巫半醫。我能確定的,便是今日與你碰頭絕非巧合?!拐f話的同時我朝竹嗣看了一眼,他馬上從包里拿出下山路途中撿起的灰藍山雀,放在和真的床頭給他看。和真見到傷鳥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我補了一句:「至于泉的標準,我個人無法代他說明?!?/br> 「小云,你覺得和真該死嗎?」我突然道,她有些措手不及「咦」了一聲,隨即雙膝跪地,帶著一雙無比清澈的眼瞳朗聲說道:「殺過人是事實,可云認為他不是一個殘忍的人?!?/br> 和真聞言心跳驟然加快,心中有塊剛戾的地方正在崩塌??赡侨彳洭F不到幾秒便消失無蹤,只見他瞇著眼板起臉孔冷冷道:「你又了解我什么了?」這話割得無情無聲,小云露出受傷的表情,低著頭不說話。 「林云的命花是無子草莓,你知道嗎?」我對和真說,他一臉困惑不懂我想表達什么。 「雖然外表長得與野草莓極像,但堅硬不甜的果實不適合食用,所以名為『虛偽』,通常帶這種命花降生的人會本能地以言詞或外表掩飾自己?!刮翌D了頓,續道:「可小云呢,從不說謊?!?/br> 和真微微挑起了眉,面露詫異。 「不覺得你說的跟做的互相矛盾嗎?一副生死置之度外,卻初見生人就要刺死對方求生?!?/br> 「我……」他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無從反駁。 「順應天道,就能安身立命、萬事順遂嗎?」我對他笑了笑,感受到臂上烙著石竹的地方在發燙?!阜e極一點吶,藍雪花。都走到這了,要反抗就反抗到底吧?!?/br> 「……」 「若患者一心求死,花仙醫術再高也是枉然?!沽粝伦詈笠痪鋭裼骱?,我不由分說地將黃色藥丸塞入他掌中,續道:「趁你還有體力的時候我們把這事解決,服藥后我會立刻解除封閉的命脈,屆時你的藍雪花得全力擊殺躲在腦里的白罌粟,否則一拖延可能危急性命。當然,我也是可以選擇直接幫你拔花的做法,可沒過先例我怕出手太重到時傷及你的記憶,所以最好是從內部強攻?!?/br> 「懂?」我盯著他,小云也盯著他,最后見和真默默輕點了頭。 「準備好了就開始吧。記住,最好是能瞬間索命?!?/br> 「不就是我最擅長的嗎?」和真露出無奈的微笑,仰頭便將藥丸乾吞下肚,我也出手直往命脈要xue點去。 * 泉步入本家位于隱密之處的宅院,腳步有些麻木。他多久沒回來這里了?他收到晴華給他誡花那年年值十六,再過三年經歷與姑娘的生離死別,再看著晴奈繼位修行與伴她一路走來,眨眼又過了五個年頭,如今已二十有四了。 原來八年這么快過去的嗎……真是奇怪,明明在暗殺隊待的那三個春秋對泉來說度日如年,難道是南院的節奏比別人快些?還是忙于當護法的生活讓他沒有多馀時間去計算時間走過的痕跡? 應該有人守望的小閣,遠遠看著不見一點人蹤。用于議事的廳室,應當會有幾盞燈火才是,如今一片漆黑。而最「熱鬧」的練武場,該有幾名弟子在那習武練劍,卻沒有一絲劃破空氣的利聲、半點刀光劍影的殘響。 泉在暗殺隊基地的外圍繞了一圈,除了傾倒的石燈籠,他沒找著其他捨命相搏的武斗殘跡。目前還沒而已。 如果他要暗殺的對象是那幾個經驗老到的師傅,他會挑在什么時候?夜晚熄燈入眠時或許可行,可一旦走漏風聲,剩下的傢伙就難辦了。往膳食里頭下毒的做法在某些時候很好用,但通常不是暗殺隊慣用的作風,因為你不曉得對方的命花會不會剛好具備解毒的能力,遑論老狐貍們從不洩漏自己的長處。 那就是趁眾人齊聚一堂之際來個奇襲了──豁出性命的拼死一搏,倒有幾分像和真眼里閃過的兇光。泉思及至此,直往議事堂走去,若過往慣例沒有變化,他知道師傅們一個月內至少會召開一次會議,有時還會邀請遮臉的大人物一同出席。 泉不愿停留太久,怕看多了觸景傷情,所以很多地方瞧都不瞧一眼。議事堂說白了是個空間較大的茶室,位置就在靠近池塘的一隅,走是走到了,可建筑物附近的土地不知為何像下過雨般濕滑,屋身有些地方還不停滴著水。那門拉了半天拉不開,迫于無奈泉只好抽出鐵扇,以巧勁凝息轉動琉璃苣之后,唰唰幾聲發出迅疾銳利的風刃將卡死的木門切了個稀巴爛。 泉以長袖摀著面頰,防堵飛離的破碎木屑傷到五官,卻沒想到放下之后的景象會令他駭然失色。里頭活像個巨大水族箱,差別只在于水不會流,裝的是人不是魚,而且兩邊都是死的。雖然只露出半面,但從這個角度已經可以看出冰塊沿著茶室的四面墻乍然成形,如今已開始融化滲水,興許是某人不再掐著能力所致。 眼前的冰塊厚到泉看不出里面總共凍了幾個人,唯離他轟門之處較近的地方,猶見圍坐的老人身軀結凍的身影,且心臟所在位置已被冰錐刺穿而綻出凝固的血花。就算不失溫死亡,也絕無生還機會,瞬間斃命勉強能稱是殺手最后的憐憫。 可泉依舊不明白,和真痛下殺手是出于什么樣的心境。先不論緊繃的培訓課程壓得人連喘息的空檔都沒有,暗殺隊本就不是一個適合交友談心的地方,只會徒增有去無回的悲傷而已。泉跟寡言的師兄交情不深是事實,可不代表他沒有花過心思觀察過和真的為人。 他發現對方帶著跟自己相同的氣息──身不由己的悲哀。當然,會淪落到成為殺手不外乎都是這樣的人,可泉隱約還能察覺到和真藏在冷漠背后的真摯,一種人們稱之為惻隱之心的東西。 對殺手而言奢侈而多馀的東西。 可和真藏得很好,而年少的泉并不?;蛟S師傅們的利眼早已看穿小林泉脆弱的心智,他入門下受訓不出幾個月,就被託付了要在成年禮時暗殺花仙的要任。他學到的盡是自損八百傷敵一千的自殺招式,就連cao弄命花的手法也是十分速成而野蠻,成與不成、有他沒他,對暗殺隊來說都無所謂。 眾人都在譏笑自己,但師兄的臉上不曾顯露半分鄙夷。相隔多年,泉會愿意與和真會面,甚至出手救他、保他,全是敬他的風骨及為人,一方面泉也堅信自己識人的眼光不會錯。 現在就只剩找出和真背叛師門的原因了,萬一事后有人非要來咎責,他這個護法或許能找出一線退路? 他盯著碩大的冰塊,在想要如何處置。 多年的感官沒有退化,僅管身后一雙紅履在身后輕踩而來,潛藏著如霧般飄渺虛無的殺氣,泉仍不動聲色,只以細微的動作調整待會出手的方向。忽地一道青鞭朝耳邊呼嘯而來,泉即刻回身以鐵扇格擋回去,下一秒準備劃出利刃反攻時,眼前亭立的少女使他怔在原地。 「久疏問候,師兄?!褂南闶殖智嗑G色的長鞭,一身紅衣紅鞋,艷麗的造型讓人離不開眼睛??蛇@冷冰冰的聲音卻讓泉寒毛直豎難以平復,倏地想起對方如同詛咒般可怕的命花。是了,泉不是第一次見到她,幽香入暗殺隊時才五歲,可以說是被師傅們一手帶大的,圖的就是名為白罌粟的禁忌之力。凡是被她種過花的,除非再見到本人,否則絕不會想起與幽香有關的任何記憶,如今這力量壯大到什么程度,泉想都不敢想。 就算一身衣裳艷紅如火,依舊會使人忘得一乾二凈,強大的自信映著強大的能力。 「和真是你傷的?」泉厲聲問道,視線不曾離開過她持武的手。 只見幽香淡淡地嗯了一聲,淺淺地道:「估計再幾天時間就可以讓他忘記怎么用藍雪花,到時取他性命輕松多了?!?/br> 「師傅都死光了,你還聽誰命令?」泉的聲音有些發顫,怕的不只是具遺忘之效的毒花,懼的更是從小被養成怪物的少女。幽香聞言不語,僅露出一抹詭異的笑容,泉懷疑她是否真心笑過……不管是和真還是他自己,在入隊之前至少還體驗過一段普通的童年,雖然時間不長,但足以建立一套尚算公正的價值觀,誰知道幽香被灌輸的都是些什么異端思想。 「和真動手的對象只有師傅,馀下還有機會回頭的門生八成全走光了,你沒必要繼續承擔清理門戶的工作?!?/br> 「走光了?」幽香輕笑著:「多年未見,師兄的想法不免變得太樂觀了些?」泉臉色一變,見她撫觸鞭柄,爾后目光往前朝向帶刺的鞭身,輕哼著不知名的小曲發出滿意的聲音。他才注意到上頭斑紅的血跡不曾拭過,好似還有些較新的痕跡。 「你……」把他們殺光了。泉說不出口,沉重的詞句哽在喉間。 「叛徒?!顾詷O度厭惡的語氣啐道,這兩個字說的并不是他,卻在泉的心頭掀起一陣波瀾。 那是他剛開始幫晴華跑腿沒多久的時候。姑娘年紀尚幼,能親自處理的事情有限,有些需要親力親為的自然而然落到護法頭上。本家人多,族務又雜,不太適合由著小花仙到處奔波,所以在本家長大、對環境較為熟悉的泉便主動為她分憂,幾乎包辦了那頭所有事情。 對花仙一派是心存敬意還是畏意不得而知,私底下投以仇視眼光的卻也不少。本家人自視甚高,向來只有他們納人的份沒有被納的份,泉不知道他的出身是如何教他人得知,高調入籍南院的消息成了一樁丑聞,某些高貴的大人明目張膽地輕視他也就算了,就連一些資深的下人趁他經過時竟也有樣學樣地碎嘴,邊擺出不屑的眼神悄聲罵他「叛徒」。 究的是他丟失本家人的自尊,聽來卻相當刺耳,像在一併嘲笑他辦事不力的卑微。既當不好本家人,亦做不成殺手,那,這他人奉上的護法之位又…… 泉不想增加花仙的困擾,所以決定關緊心門,只露出一扇小窗供他看人。和真冷硬漠然的態度,他學;晴華立于百花之上的傲然,他仿;靈活運用命花的正宗心法,他從頭苦練。 只求有天能成為配得上琉璃苣之名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