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寶典 第51節
“奴聽說,告狀的那個王太醫的藥童,死了!”王嬤嬤道:“還有……還有……原本伺候太子妃的幾個宮女,也都被人,殺了!” “胡說什么?”藍采薇面色微變,藥童的事她的確聽說了一二,那藥童本就來的蹊蹺,如今去的蹊蹺倒也沒什么,怎么還扯上了那幾個宮女? 王嬤嬤連忙叩頭:“奴沒有胡說,奴有個親戚在大理寺當差,聽說柳大人前幾日著人去祁山接人,結果回來的路上遭了人暗算,那幾個宮人一個沒活……”、 “……而且是……是中毒死的,死的時候渾身驚悸,口吐白沫,就像、就像中了馬錢子的毒?!蓖鯆邒咄塘丝诳谒骸澳莻€藥童,聽說也是這么死的……” 這一番話,倒是讓藍采薇心中一凜。馬錢子,這不就是那個嬰孩……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跟我來?!碑敿磽Q了身出門的衣裳,領著王嬤嬤等幾個侍從,向太子的寢殿而來。 在殿門外卻被告知殿下不在宮中,往韋保林處去了。 藍采薇微微怔了怔,徑向東南角而來。 到了院外,卻遠遠便聽見殿中傳來瓷器落地的碎響。藍采薇心中一驚,連忙三兩步跨過院落,向正殿而來。 將到殿前,卻被太子的貼身內侍衡吉攔住。衡吉還未開口,便聽見殿內傳來一聲怒吼:“那賤人都同你說了什么!說!” 繼而仿佛有鞭笞之聲接連響起,藍采薇大驚,她從未見過太子發這么大的火。心中略忖了片刻,卻還是道:“勞煩公公通報一聲,我有要事找殿下,耽擱不得?!?/br> 衡吉是自幼便跟在太子身邊的,知道這位娘娘是殿下最信任的人,又見她神色凝重,不似作偽,心中稍度了度,低首道:“娘娘稍候,容奴先去稟報?!?/br> 少時小跑著回來,還未開口,忽聞院外響起一陣鏗鏘的腳步聲,似有數十人手,心中一凜,不由極目望去。 藍采薇也被這聲音弄的心弦一震,下意識轉身,只見那洞開院門處兩個高大身影并肩走來,一朱一紫,盡是官服著身,在黑夜中看來,無端透出幾分森冷,雖然容色俊逸,竟似兩個索命的無常。 “大膽!這內宮也是爾等說闖就闖的!”藍采薇斯須的怔忪之后,斥道:“柳大人這是要犯上作亂,還是連規矩都不懂了!” 柳軼塵躬身一揖:“微臣參見娘娘——大理寺已查出謀害太子妃的真兇,江氏乃太子妃親族,急于為娘娘討個公道,還請殿下隨臣一起入宮面圣,秉明陛下?!?/br> 查出太子妃真兇,大理寺大可直接拿人,為何急于入宮面圣? 藍采薇微微蹙眉,旋即冷道:“大人,此案自去歲事發至今日已逾半載,有什么急況等不得這一夜的,要大人入夜闖宮,連體統也不顧了嗎?” 柳軼塵道:“非臣等不了這一夜,是苦主江氏不愿再等。臣自知無狀,甘領責罰。然娘娘罰了臣,江將軍今夜亦是要進宮的。臣想,此事牽扯殿下,江將軍面圣時殿下還是應當在場才好,娘娘以為呢?” “好!”藍采薇知道嘴上爭辯不過他,抬手一指他身后院墻外一步一見的火把,冷道:“柳大人口口聲聲說要請殿下入宮,這就是大人請的態度嗎?大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采薇?!绷W塵正要作答,身后卻傳來一個沉聲,李燮自殿內徐徐步出,寬袍廣袖,不知是不是因為方才動怒,連發絲都是亂的,面色蒼白,眼下那片青烏格外惹眼,看起來十分疲憊。 “柳大人?!崩钲频溃骸拔腋銈冏??!?/br> “殿下……” “采薇你回去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說?!崩钲苽壬矸愿?。藍采薇自他眼底看到了一絲厭倦一切、什么都無所謂般的灰敗,心頭如被一根長針貫穿,那種刺痛比幼時騎馬摔斷腿時更甚。她指甲在手心狠狠一掐,忽然道:“大人帶我走吧,人是我殺的?!?/br> “采薇!” 四野忽然靜下來,令李燮這一聲喊尤為刺耳,這一聲叫不像是驚怒她殺人,倒像是早已知曉什么,在痛惜她不該說出來。柳軼塵面沉如水,江令籌凜目欲上前,卻被他攥住手腕。 夜風拂過角落里的茶花,淡淡清香浸入心脾。 “娘娘可否告知臣是如何謀害的太子妃娘娘與小殿下?”柳軼塵道。 “那嬰兒是馬錢子毒死的……”藍采薇道:“太子妃、太子妃是我下了能令她血崩的毒?!?/br> “哦?”柳軼塵問:“那是什么毒?” “我怎么知道!”藍采薇道,指了指身前的王嬤嬤:“這婆子為我討來的藥,我便用了,誰還管是什么毒!” 王嬤嬤立刻嚇的渾身發抖,撲地一跪:“大人!殿下!娘娘!老奴冤枉??!” 柳軼塵不予理會,繼續問:“王太醫藥童近日叫人毒死了,娘娘知道嗎?” “知道?!彼{采薇挺直了腰板:“也是我殺的,如何?” “太子妃陵的宮人呢?” “俱是我殺的。我給他們下了馬錢子?!?/br> “敢問娘娘,這些人與娘娘有何仇怨?” “他們知道我的秘密,我自然要殺人滅口?!彼{采薇冷冷道。 “采薇你……” 話未落,忽聞院外傳來一聲尖叫:“刺客,有刺客!” 院中諸人俱是一驚,還是江令籌身負經驗,立刻高聲道:“院外侍衛聽令,五步一人,繞院墻設崗,沒本官命令,不得擅離——殿下,臣護著你,我們快撤到殿內去?!?/br> 李燮答應,諸人紛紛撤回殿中。殿內韋保林已戴好帷帽,一身素色衣衫,清麗婉轉。見了李燮,忙問:“殿下怎么樣?” “孤沒事?!崩钲苹?,命內侍為江柳二人看了座。方才天黑,瞧不清楚,此刻才注意到楊枝不知何時也緊隨柳軼塵進了門,垂手侍立在柳軼塵身后。 殿中仍如她先前來時樣子,正中一尊觀音像,像前擺著香案,左右各一溜座椅,李燮在左首第一的位子落了座,韋保林立在他身側服侍,柳江二人分揀了右手的兩個位子,藍良娣站在堂中央,那王嬤嬤跪在她身前,向著太子的方向。 “臣斗膽,想接著問方才的案子?!绷W塵道。 李燮一臉疲態:“問吧?!?/br> 柳軼塵拱手稱謝,方徐徐開口:“娘娘既說謀害了太子妃,那敢問這計劃是早就有的,還是臨時起意呢?” “是、是早就有的?!?/br> “可臣聽聞太子妃娘娘是忽然早產,娘娘怎會早就有了計劃?” 藍采薇一愣,片刻方反應過來:“我早就準備好了計劃,只是她臨時早產,我便臨時用上了?!?/br> “那蜂蜜銀耳羹亦是臨時備下的?” “……是?!?/br> 話未落,柳軼塵身后忽然發出一聲“殿下小心”,伴著兩下“咄咄”之聲,兩枚硬物向那觀音像射去,觀音像被硬物擊中,眼看便搖搖欲墜,向前倒去。 李燮離那觀音像較近,聽見楊枝的提醒,已輕輕一讓,避開了倒下的觀音像。 然那預料之中的觀音像落地之聲卻并未發出,諸人轉目,只見那位王嬤嬤死死抱著觀音像,滾做一團。 李燮驚愕之余,忍不住怒斥:“江行策你做什么!”那兩枚硬物其實是江令籌隨手撿的石子,而方才那飛石之音,正是他發出來的。 江令籌攤了攤手,一臉無辜:“柳大人讓我這么做的?!?/br> 李燮怒目轉向柳軼塵,柳軼塵向身后道:“楊枝,你來說吧?!?/br> 楊枝并不推遲,越前一步,道:“殿下,藍娘娘,王種的藥童并沒有死,太子妃陵的宮人亦沒有,他們不必死,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那天晚上發生了什么。方才大人那般說,只是想試探一下藍娘娘。所以,小的斗膽,藍娘娘在撒謊……” 太子一驚,驚中猶帶著不解,他轉向藍采薇:“為何?” 藍采薇垂眸不語,事已至此,她也不知道再說什么才能挽回當前的局面。楊枝掃了二人一眼,道:“藍娘娘這么做,為的是……保護殿下您?!?/br> “自我們進入東宮以來,娘娘便想盡法子讓這案子查不下去?!睏钪Φ溃骸跋仁墙o柳大人下藥,為的是以穢亂東宮之名讓大人置身之外;再后來是勸殿下封良娣之位,是為了刺激黃成逃走,讓柳大人獲罪……娘娘做這么多,都是因為,她以為……” “……太子妃與小殿下是殿下您殺的?!?/br> 作者有話說: 柳軼塵:我超好哄。 太子有毛病,簡單來說就是,不舉。 第四十六章 “你說什么?”李燮顯見地震了一下, 不敢置信地看向藍采薇。 藍采薇忍不住以手捂面,無法挽回了,到了這一步, 什么都無法挽回了——然后就在這一瞬, 她忽然想到什么, 詫異地抬起臉,看向太子與楊枝。 “以為”——也就是說, 太子妃與小殿下并非太子殺的。 楊枝將兩人的反應收入眼底, 道:“殿下的確動過要太子妃與小世子性命的念頭,不是嗎?甚至到太子妃臨盆的那天晚上, 殿下仍猶豫不決……藍娘娘正是因為知道這一點, 才誤以為是殿下殺了太子妃與小世子?!?/br> “……而恰好那天晚上太子妃臨盆, 是由藍娘娘主持一切事務的,事后也由娘娘替二人收殮裝槨,是以在殿下眼里,那天晚上唯一有時機殺人的其實是藍娘娘。而且娘娘的確向王太醫討過附子粉, 亦的確動過殺心。方才殿下愿意跟我們走, 也是為了庇護……藍娘娘?!?/br> “白日殿下答應大理寺的人進入內宮,便是知道此事已不可扭轉,但他想隨兩位大人入宮, 為娘娘爭得一分生機?!?/br> 楊枝說話時, 藍采薇已一瞬不瞬地望向了李燮。 平心而論,李燮若非太子, 才干是相當平庸的, 性子往常亦不算英勇, 與藍采薇自幼見過的那些將士完全無法相提并論——然而這一刻, 他是她的英雄。 藍采薇記得, 那一年秋比,才十二的她想混入校場看熱鬧,彼時還是兵部郎中的父親怎么也不愿意,卻有一個孱弱的連騎馬也怕叫風驚了一般的小公子撩起車簾,微笑著和她說:“來,你躲到孤、我車中來,沒人敢搜我的車?!蹦且惶?,她看了畢生難忘的一場比試。 后來她便嫁給了這個小公子。入東宮的那天,她早早便被嬤嬤叫起來,在那樣一個冬初的清晨,胸中卻春意盎然,直似有百蝶亂舞,都說不上究竟是怎樣一種感覺,十指反復交疊來去,手心細汗涔涔,臉上時笑時愁,問了婢女不下十遍妝花了沒有,珠釵是不是歪了……她想,她要好好報答那小公子的恩義。 嫁進來這幾年,她知道這小公子有了很多煩惱。他明明體質稀松,卻被父親逼到軍中歷練;他明明才思平常,太傅卻一遍一遍逼著他作天下大事的策論;他明明不喜歡朝中斗爭,卻被逼著一點一點培養起自己的、令人厭惡的黨羽…… 所以他其實很喜歡柳軼塵。柳軼塵拒絕入東宮時,他感情是復雜的,他不喜歡唯諾卑微的人,他向往自由,像飛鳥一般,有廣袤的天空,能自在翱翔。是以他雖心有怨氣,卻敬他重他,一直竭盡可能地護著他。 這些藍采薇都知道,因此就算她陷害柳軼塵時,也不敢用當真惡毒的手段,只因她知道那小公子的所喜所憂,所思所念。 今日這局面,到了無可奈何時,她亦是想著用自己的性命去顧全他的體面——他身為太子,自然不會因為殺了一個女子而當真有性命之憂。 卻不成想,他亦是在顧全著她的。 楊枝的話落地片刻,室內忽響起一個冷聲,那聲音像澆著桐油,又似淬了寒冰:“你想要毒殺我阿姐,為什么?”江令籌此刻連“殿下”也不叫了。 “為什么?”李燮冷笑一聲:“你怎么不問問她做了什么?孤沒治你們江家的罪已是仁慈,你們竟還有臉找上門來?” “……你口口聲聲要為你阿姐討個公道。你可知,那賤人做了什么?” “你說什么!”江令籌如箭離弦一般沖過來,已不管尊卑之別,一把揪住他衣領。 “江大人!”楊枝連忙勸阻,卻聽見他又惡狠狠地問了一遍“你說什么!” 李燮唇邊噙著一絲譏笑:“孤說,你可知,那賤人做了什么?” “今日既已到了這個地步,孤也不怕揭開東宮這個丑聞……誰要恥笑,便恥笑去吧?!崩钲戚p哂一聲,一字一頓冷冷道:“你阿姐肚子里的野種,根本不是孤的?!?/br> “你說什么!”江令籌目眥欲裂,攥著他衣襟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著:“你再給我說一遍!” “再說一遍也是一樣?!崩钲频溃骸澳阋遣恍?,下去問她便是!問她是不是對不起孤,是不是跟野男人廝混,弄了個野種出來還想栽贓在孤身上!” “……孤好心饒她一條性命,連那野種的命都沒下得去手,是她自己短命,怪不得孤?!弊詈髱讉€字,不知怎的已變成了喉嚨里的啞聲,李燮輕輕一甩袍袖,滿面疲憊。 江令籌眼底似要噴出火來,攥著他衣襟的手越來越緊:“你撒謊,你污蔑我阿姐!”這話到最后,他的聲音竟也不覺低了下去,只剩下夾著低泣般的啞聲。 他也是男人,他知道,妻子與外人有染,不是什么有光彩的事,李燮根本沒必要在這事上撒謊。 楊枝見他手仍不肯松開,連忙沖過來:“大人,殿下所言……是真的?!?/br> 不知過了多久,江令籌終于松開手,醉鬼般向后踉蹌兩步,癱坐在地上。 他其實心底里也知道是真的,早在那嬤嬤說胎兒的異常時他們便有了懷疑,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