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寶典 第50節
“殿下住手!” “殿下不能動她!” 奪目的紅衣與蒼青衣衫同時被風掀起,形成一副色彩鮮明的圖卷,一個聲音桀驁,手按腰懸長刀,下頜微揚;另一個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目光平直,眼底卻射出火光。 “好啊,好!”李燮轉眸看見兩人,怒火一下子又竄了數丈,目光落在江令籌身上,更多的卻是不耐煩:“又干你什么事!”轉向柳軼塵:“孤早說過了,你說出孤想要的,孤就停手。想清楚了?” 江令籌道:“她要查我阿姐的案子,案子未水落石出之前,殿下不能動她?” “查案?”李燮冷笑:“大理寺什么樣的人沒有,偏偏要一個滿口謊言的女子來查案?” “……你阿姐的死是她犯了天怒,孤想留也留不了她?!崩钲粕裰緝叭话d狂,原本埋藏心底的話脫口而出。 江令籌三兩步沖過來:“你說什么?” 李燮見他剎那就紅起來的瞳孔,立刻就冷靜了下來,這三兩年的窩囊氣都忍下來,為的還不是父皇那一句“不要與江家當面生隙”。當下岔開話題:“你要查阿姐的案子,孤給你找別的幫手,要幾個給幾個,刑部,大理寺,隨便挑?!?/br> “我就要她?!苯罨I并未被李燮這一句輕易安撫下來,然而心中亦有別的計較,指了指楊枝,冷冷道。 “她不行!”李燮冷道:“她今日犯上欺君,柳敬常只要不說出黃成的去向,孤今日絕不留她?!?/br> “殿下,外祖不日便要致仕,吏部尚書一職即將空缺出來,殿下屬意何人?”江令籌并不廢話,直截了當道。 吏部尚書卓陵是江令籌的外公,受方濂一案牽連,如今亦有些不清不楚的官司。江家為免賬冊一事被挖得更深,干脆令卓陵致了仕。這么一來,吏部尚書一職便有了空缺,這一位子掌天下官吏任免,干系重大,江家自然會拼盡全力爭上一爭。眼下左右侍郎俱在江家手中,當真要爭起來,江家亦是有很大的贏面。 而江令籌這話的意思卻是,拿吏部尚書一職,換楊枝一命。 李燮聞言微微一震,他與江家暗地里斗了這么些年,江家父子向來錙銖必較,從未見他們放棄過到嘴的肥rou。 只是李燮不知怎的,竟從這慷慨中感覺到了一絲屈辱,他是儲君,他要什么,竟還要他一個臣子來讓? 于這沉默間,柳軼塵不知何時已解了身上的外袍,走到楊枝身邊,為她披上,一語未言。待她伸手緊好外袍,他方轉過身,舉手一揖:“殿下,臣有要事請殿下借一步說話?!?/br> 李燮目光終于從江令籌身上轉了過來,落在長身微躬的柳軼塵身上。 他與柳軼塵相識六年,卻始終未能令他真正屈服于己。 這一刻,他有些暢快地想,饒是他一身傲骨,今日總算要真真正正低一回頭了吧。 “好,你們先出去?!?/br> 楊枝有些擔憂地看了他一眼,那紛批兩肩的散發中清致如遠山的眉眼,仍如往常一般淡泊從容。 胸中自晨起紛亂的情緒一下子寧定下來,她轉身出門,江令籌緊隨其后。 四扇木門已叫兩人踹壞,門上的布幔卻勉強起了個遮蔽之效。侍衛們聞言早避至院中,生怕聽見一絲不該聽見的東西。 “說吧,黃成去了哪里?” 柳軼塵從容下跪,卻不答反道:“天家子嗣,關乎社稷。殿下有疾,理當早日延醫?!?/br> “你威脅孤?” ** 江楊二人步至近東廂的榕樹下,江令籌遞過來那塊玉石:“你就是李敏?” 楊枝接過玉石:“嗯?!蹦怯袷枪室鈹S的,她在賭,賭江令籌念舊情,仍記得自己兒時的承諾。 “不像,你大概更像你母親……”江令籌盯著她的臉,似乎無法將她與記憶中的嘉安王聯系起來,然而只片刻,那茫然中卻綻出一個盛放的笑:“總之你沒死!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我以為你死在燃秋山了。我原本想借青州勞役悄悄將你們母女放了,誰知燃秋山起了一場大火,我、我自責死了!” 江令籌不可一世的臉上露出一種近乎孩童般的神情,他高高在上慣了,尋常與人說話總脫不了那分倨傲,此時卻蕩然無存。 楊枝一直垂著眼,這才抬起頭來——她與江令籌真是有一種奇異的緣分,幼時父親的隨手之舉,竟為她母女二人埋下了這樣的機緣。若非江令籌多事,她母親此刻也不知道生死幾何。 “多謝?!睏钪Φ溃骸拔覜]有死?!?/br> “你……過得還好嗎?”江令籌不是會關心人的人,砸了半天嘴,才不尷不尬地擠出這么一句。轉念便想到她來京城,受的最重的那回傷還是拜他所賜,又脫口道:“你的傷……好全了嗎?”說完又下意識覺得自己仿佛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拍了拍自己胸口:“來,給你打回來,隨便打!” 前一刻還與李燮縱橫捭闔討論朝局用人這等大事的江令籌眨眼變成了個半大的小子,還帶著幾分憨傻之氣。 楊枝不自覺微怔了怔。 “你父王將你許配給我了,你曉得嗎?”下一瞬,那憨傻小子冒出一句驚人的話,桃花目微微瞇起,憨傻中添了一絲風流。 楊枝整個人干脆一僵。 見她神情,江令籌干脆大笑:“逗你的,他讓我送你回陳郡,你想回去嗎?你母親呢,她可還……” 話未落,一聲碎瓷響自西廂傳來,打破這院落的寂靜。風一時都靜了,楊枝手心剎那滲出細汗,眉頭緊鎖,向西廂望去。 一聲碎瓷響落,又是轟隆一陣桌翻椅倒的動靜。楊枝終于忍耐不住,向那廂房奔去。 卻被江令籌一把攥住手腕:“別去,柳敬常有他的分寸?!?/br> 楊枝心中仿佛萬馬齊齊踏過,一刻也安寧不下來。然而江令籌話落,她卻頓住了腳,他說的沒錯,若是柳軼塵也解不了的危局,她去了只會添亂。 時間如不知被什么堵住了半個口子的沙漏,每一粒沙,都落下的無比緩慢。 院中的風不知何時停了,那西廂門上懸著的布幔一動不動。楊枝的目光無處停放,只能落在那呆死的布幔上,不自覺描摹起那上面的松鶴延年刺繡,直到一只鶴描完,那布幔才動了一動。 她也登時像一根絲牽在那布幔上的木偶一般,猛不丁一動。江令籌只覺捏著她腕子的手一震,她已甩開自己,向來人奔去。 那布幔下柳軼塵恰如一只身姿清挺的仙鶴,徐徐邁入院中,望見飛撲過來的來人,先是一怔,下一瞬已展開雙臂,將她擁入懷中。 “你沒事吧?!睏钪λ浪拉h著他,輕輕問:“剛才我聽見那聲音,嚇死了?!甭曇魩е鴰追謶延杏嗉碌奈㈩?,連她自己也未覺察到。 “我沒事?!绷W塵道,指尖輕輕撫過她鬢角。眸底青山翻作綠水,清致不減,卻溢出無盡溫柔。 江令籌極沒眼力見地踱步過來:“柳大人到底是因何惹惱了殿下?” 楊枝這才意識到這院中還有旁人,連忙從他懷中掙脫出來。 柳軼塵冷冷覷了江令籌一眼,以長臂攬住她肩頭,不答反道:“江大人要查的太子妃死因,今晚也該有個交代了?!痹捖?,抓起楊枝的手,五指彼此纏繞,半是拉拽般牽著她往堂屋走去。 江令籌聽到“太子妃死因”幾個字,也不管他臉色多臭,連忙跟了過來,然而方拾級而上,木門卻在他跟前“砰”地一聲摔上。 ** 回到屋內,柳軼塵似仍有怨氣,楊枝有些不明所以,以為他與江令籌別處結了怨,事不關己便索性高高掛起,念及太子妃案,索性轉了個話題。 “大人已然知道殺害太子妃與小殿下的真兇是誰了?” 柳軼塵卻轉過臉看她:“你不相信我?” “嗯?” “方才那玉石……你當我瞎嗎?”柳軼塵道:“你寧可求助江行策也不相信我?” “大人我……” “不許叫我大人!” 作者有話說: 柳大人:我生氣了,要用力哄才行! 第四十五章 楊枝這才意識到他當真怒了, 卻不知怎的,心底竟因他這無理取鬧一般的怒意生出了藤蔓,移步到他身邊, 拖著他衣袖, 輕輕叫了聲:“二郎……” 柳軼塵聽見這聲叫, 臉色軟和了一些,然而還是較尋常冷硬, 楊枝想了想, 干脆扭過身:“二郎方才不是也未信我?” 她說的是他忽然闖入之事,她先前分明暗示他自己能夠應對。 “我若不去你……”柳軼塵道, 然而這話卻益發顯得對她的不信任, 立刻住了嘴。下意識舔了舔唇, 終于長嘆口氣,道:“我沒有辦法,若是我自己,十倍這樣的險境也沒什么, 可是你……我知道我該信你, 可我亦知道,萬事都不會有十全的把握,哪怕有九分勝算, 那一分險, 我也冒不起……” 那藤蔓迎風便長,終于在他一句話的澆灌下, 開出了大朵大朵的花。楊枝繞到他面前, 靜靜與他對視, 不知是他眼睛太亮, 還是她的笑太過燦爛, 她覺得他眼中的自己竟在發著光。 她垂下眼,低低說:“你既有這分心,焉知我……沒有呢?” 柳軼塵整個人怔住,少年自負的眼底竟剎那射/出一種從未有過的灼光。楊枝卻于他怔忪的當口,繼續道:“你可否告訴我,你與太子說了什么?不你不必說,我在你手心寫兩個字,你只消告訴我是與不是?”說話間,她將他手掌打開,食指在他手心快速劃了幾劃。 柳軼塵眸光微微一滯,良久:“是?!?/br> “這本亦是我最后的籌碼?!睏钪p輕道:“你是重臣,我不過是無名之卒,這話你說出口了,他就算不想法除了你,亦會對你多添幾分忌憚。日后在朝中行事,你只會舉步維艱……他,畢竟是儲君?!?/br> 柳軼塵卻于這時輕輕一笑,將她手指包入掌中,另一只手,攬過她肩頭,一把擁入懷里:“無妨?!?/br> 清清沉沉的兩個字,鐫著一顆心被填滿的踏實,他自始不變的傲骨,與對片刻那一幕“劫”后余生般的釋然。 “對了,你既已猜到了此處……”柳軼塵道:“那么今夜的案子,就由你來斷吧?!?/br> ** 東宮藍良娣的殿宇,當屬除太子寢殿外整座宮中最華麗的,高高的檐牙飛起,深夜看來,直似整座殿都要羽化登仙而去。 剛交戌時,一個仆婦跌跌撞撞地沖進了正殿:“娘娘,娘娘救我!” 藍采薇白日事忙,有些疲憊,正要歇下,聽見外面的動靜,眉頭一皺:“發生什么事了?” “是為太子妃接生的王嬤嬤,老婆子不知哪里吃了酒,到這里來發瘋?!辨九溃骸澳锬锖眯牧羲粭l性命,她不知珍惜,早晚要把這條性命往死里作去!奴婢把她攆出去!” 藍采薇卻是眉頭一皺,淺思片刻,起身:“更衣?!?/br> “娘娘還要出去?”婢女道:“娘娘一天到晚為這宮里的事cao碎了心,一個老婆子,就讓奴婢去處理吧!” 藍采薇卻冷覷她一眼,婢女當即從這眼中感受到了不容置喙的威嚴,噤了口。藍采薇性子颯爽,日常雖奢靡無度,但待下極寬,尤其是她自己殿中的人。此刻,這婢女才意識到眼前的女子非但與她有尊卑之別,性子也是不好惹的。 行至外間,尚未定足,那仆婦已沖上來一把抱住藍采薇的腿:“娘娘,娘娘救奴!” “我救你?”藍采薇凝眉:“王嬤嬤這話怎講?”她是兵部侍郎的女兒,自小熟讀兵書,并非于這深宮詭譎一竅不通的無知婦孺,自那仆婦大喊著撲入宮門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今夜絕不尋常。 眼前的婦人便是太子妃臨盆那夜接生的三個婦人之一。 那婦人一邊哭一邊道:“奴的兒子不見了!奴家小兒不過十歲,娘娘見過的,娘娘說過,只要奴別亂說話,定能保奴的小兒周全……這幾日大理寺問話,奴可半個字也未敢胡說??!” 藍采薇自聽到她兒子不見時便愣了愣——這婦人的軟肋便是他的小兒。這婦人丈夫前兩年帶著成年的長子外出打漁,遇上罕見的暴雨天,風急浪高,父子倆都葬身湖底。家中只有一個小兒,卻有些癡愚,前年胡亂抓吃東西,落下了長久的病根,要延醫用藥,偏生那藥又貴又斷不得,王嬤嬤求到她跟前來,她破例多支了幾個月的月錢。 前幾日大理寺重查此案時,藍采薇便拿那小兒口頭警告過這婦女,但因不敢過分招搖惹大理寺人懷疑,她并未將那小子控制住,沒想到落入了別人手中。 大理寺向來行事嚴謹,柳軼塵平步青云,大好前程在望,斷不會干出綁架幼兒這等授人以柄之事。 那么能是誰做的呢? 一個念頭在心中一閃即逝,藍采薇淡道:“驚慌什么,小兒玩鬧,走丟了也是常事。我立刻令人替你尋找便是,不出兩日,你兒子必會平平安安回到你身邊?!?/br> “娘娘!”王嬤嬤見她仍神色淡漠,知道她未把這事放在心上,更是心焦如焚:“奴聽說……奴聽說……” “聽說什么?把舌頭捋直了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