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考公寶典 第52節
楊枝見他灰敗模樣,不忍再繼續下去。柳軼塵卻忽然冷聲吩咐:“楊書吏,繼續吧?!?/br> 她只好硬起心腸,道:“按起居注上記載的臨幸時日推算,太子妃臨盆時是八個月,但據孫嬤嬤口供,那孩子其實與足月差不多大,八月孩兒與十月孩兒相差極大,再往前推兩個月,那兩月間,殿下并未到過太子妃處?!倍移鋵嵾€有一個更為直接的原因,她無法在此刻當眾說出去。 “藍良娣與殿下其實都知道那日已是太子妃產期,是以才有了當日的許多手腳?!睏钪Φ溃骸爱斎瞻?,太子妃喝了一碗蜂蜜銀耳羹,便開始腹痛。始痛時只有太醫院的王種王大人在場,其他幾位大人是天明后才來的。只因到那時太子妃才是真正地有了臨盆的征兆,殿下與藍娘娘在銀耳羹中下蜂蜜,令太子妃腹痛,便是為了使事后看起來,太子妃是生產時辰過久,難產而死的?!?/br> “……但是這當中的變故,卻是殿下后悔了?!睏钪^續說:“殿下命人告知王嬤嬤停手,可這嬤嬤卻膽大妄為,堅持毒殺了太子妃與小殿下?!?/br> “事后他大概找到藍娘娘,故意誤導娘娘以為太子殺人。而另一邊,又予殿下一種藍娘娘殺人的錯覺……”楊枝道:“殿下知道藍娘娘為了自己什么都做得出來,而且她亦是少有知道那孩子并非皇孫的幾人之一,所以當時情形,只顧著想盡一切辦法為藍娘娘掩蓋,并未深究?!?/br> “因此那幾日,誰也不能入太子妃寢殿。三日過后,殿中物什也被撤換一新?!?/br> 李燮聞言至此,嘆道:“沒錯,我的確想殺她,我恨不得將她千刀萬剮……可是……”他轉向江令籌:“令宜她……畢竟是她同我一起長大的,也曾追在我身后抓著我衣袖一時哭一時笑。那時候初到京城,我還不是太子的時候,是她帶著我滿京城跑,找好玩的地方,尋有趣的物什……只是后來,怎么就變了呢……”說著,他將臉埋入掌心,悶悶的、仿佛帶著一絲哭腔的聲音從掌中傳來:“她生產的那晚,我躺在幼時爬過的屋頂上,看著滿天繁星,想著這些年的星辰起落、日夜更迭,想著我身邊來來往往的一些人,忽然,就后悔了。她入東宮后,我本就沒怎么善待他,我自己更是……” “你說的沒錯,是我叫人令那婆子住得手?!崩钲妻D口道:“至于后來為何仍會那樣,我就不知了?!?/br> 他忽然抬目,凜凜望向那王嬤嬤:“你為何違逆孤?” 事到此刻,王嬤嬤已明白自己必死無疑。她抱著那尊觀音像,狀似瘋癲道:“那賤人本就該死!天家子嗣不純、魚目混珠,是有妖人作祟,妖人不死,天下不安。我丈夫和兒子都是被那賤人克死的!” “你放屁!”別人還未開口,藍采薇卻是氣急,當先踹了她一腳:“你這賤婦,滿口胡言,你丈夫兒子死都是前幾年的事了,那時太子妃還未嫁入東宮,干她什么事!” “娘娘息怒?!睏钪Φ溃骸八讲胚@話雖然荒唐,在她的淺薄見識,卻是真情。王嬤嬤有兩個兒子,大兒已死,如今還有一個小兒養在身邊——若非這小兒,我們也不能立刻知道是她下的手?!?/br> 藍采薇忽然想到什么:“是大理寺綁了她兒子?你、你們……”指尖掃過楊柳二人,有些不敢相信。大理寺的人,竟這般枉顧規矩,柳軼塵那仕途是不要了嗎? 楊枝微笑著糾正:“娘娘此言差矣,我們只是請那孩子到燕歸樓用頓飽飯,怎么能是綁?此時,他大抵已經回家了……是這婆子做賊心虛,才杯弓蛇影?!鳖D一頓,補道:“我們其實一共請了三位,孫嬤嬤的外孫與趙嬤嬤的女兒,同時在東宮中散布王太醫藥童與那些宮女之死的消息——孫嬤嬤與趙嬤嬤聽聞后,紛紛來求柳大人作主,只有王嬤嬤……” “……去找了娘娘您?!?/br> “可我并未指示她殺人,你方才也說了?!彼{采薇分辨道。 楊枝笑道:“不錯?!鳖D一頓,續道:“這王嬤嬤的小兒患了異癥,需常年用藥,娘娘雖幫過她一時,卻未照顧她此后生活。這幾年,京城藥價一漲再漲,這婆子無奈,只得去求神拜佛,后來更不惜鋌而走險,為的便是能為他的癡兒延些性命……”正是她那日自京郊折返時村婦的故事給了她啟發,才讓她想到此節。 “這么說來,是有人指示你這么做的?”藍采薇很快反應過來,怒目瞪向王嬤嬤:“那人是誰?” “那人……”楊枝道:“便藏在這觀音像中?!?/br> “觀音像?”藍采薇一怔:“難不成還是菩薩讓她這么做的?菩薩讓她殺人?”她說著都覺得不可思議,那王嬤嬤卻像是被雷劈了一般,渾身一震。 楊枝道:“諸位看這觀音像,有沒有發現什么特別之處?”說話間,見韋保林自太子身后走到門邊,笑著叫住她:“娘娘這是去哪?外面還有刺客……” 韋保林道:“我見殿下與兩位大人說了這么多,怕是口渴了,我去叫人煮點茶水來?!?/br> “殿下與兩位大人只怕這一時顧不上喝茶,勞娘娘費心了?!睏钪Φ溃骸澳锬锊幌胫滥幌虬莸挠^音有何特別之處嗎?” 韋保林只好止步:“愿聽書吏賜教?!?/br> 楊枝環顧四周,見除了柳軼塵外,其余幾人都將目光投到這觀音像上,方感賣夠了官司,道:“諸位有沒有發現,這觀音像較之別處的觀音像頭更大些?” “你不說我沒覺得,你一說我還真有這個感覺!”藍采薇凝望那像片刻,驚訝道。 “這觀音頭大肩窄,只因……”楊枝徐徐道:“它根本就不是觀音?!?/br> “???不是觀音是什么?”藍采薇納罕:“雖頭略大些,但它分明仍是觀音樣子?!?/br> 楊枝搖頭笑道:“它外面雖是觀音樣子,里面卻是另一尊塑像,諸位若是不信,便請人打開看看,那塑像孩童面龐成人身子,因此頭大肩窄……不知道諸位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叫谷神的神君?” 李燮搖了搖頭,江令籌皺了皺眉,卻道:“勾欄里聽過一個笑話,是編排曹封的,說的是曹封為人死板苛刻,連自家下人信神拜佛都管,隱約便聽見過這個?!?/br> “沒錯?!睏钪Φ溃骸肮壬裨诰┲胁⒉伙L靡,但殊不知在京郊已蔚然成風。這拜谷神之風只在窮苦百姓中傳遞,王嬤嬤……便是谷神的信徒。方才她聽見異動,不管不顧也不愿讓這谷神像落地,便是這個原因——” “谷神?”藍采薇皺眉:“怎么從未聽過這個神?管什么的?” “谷神只管我們窮人死活,各位貴人當然從未聽說過?!蓖鯆邒弑е怯^音像,冷笑道。 “那神若是叫你殺人,只怕也不是什么好神!”藍采薇被這婦人擺布,已是一肚子火,半句話也不肯讓她占上風。 “你這賤婦又是什么好人!膽敢誹謗谷神,你不得好死!”王嬤嬤已然破罐子破摔,怒道。 “反了反了,來人啊,給我撕爛這賤人的嘴!” “娘娘息怒?!睏钪B忙道:“娘娘且聽我繼續說,您不是想知道究竟是誰指使的王嬤嬤嗎?” 藍采薇一聽這話,立刻平靜下來,腦子一轉,忽然反應過來,霍然轉向李燮,望著她身側靜立的女子,目中幾乎能噴出火來:“是你!是你指使這賤婦,還陷害我的!” 江令籌與李燮目光亦直直射向那女子,帷帽之下,她身姿秀麗,只看那婀娜身形,便能覺出她的柔婉溫順,亦能覺出她此刻的惶恐無措來。 韋保林慌地下意識退了一步,道:“jiejie這話怎么說?這觀音像雖在我殿中,但我也是方才才知道那當中還套了個什么谷神??!這嬤嬤不但構陷了jiejie你,還試圖將我一起拉下水……” 楊枝上前一步,笑道:“娘娘莫要說笑了,娘娘拜的就是谷神,怎會今日才知道那觀音像下還有一個神君?” “你、你污蔑我!” “娘娘,這是我在院外茶花瓣中拾到的……”楊枝指尖拈著一粒小小的稻谷,笑道:“您看這是什么?東宮之中,無人耕作,怎會有稻谷的存在?” “我、我怎會知道?”韋嬋道:“許是宮人胡亂帶進來的,否則我藏著稻谷作甚?” “谷神管五谷豐登,拜谷神需供以稻穗?!睏钪Φ溃骸澳锬锊刂竟?,自然是為了拜谷神?!?/br> 見韋嬋仍要辯駁,續道:“其實娘娘不知,您已露了數個破綻……” 韋嬋聽到這里,下意識覷了一眼那觀音像,又垂目掃了自己身上一眼。然而這兩眼反而令她顯得有些做賊心虛,她一下子反應過來,終于不再申辯,靜靜凝望著楊枝,等她繼續說下去。 楊枝笑了笑,也不再繞圈子,干脆道:“起居注載,娘娘初入東宮,殿下招幸,娘娘是以月事推脫的。而那日子,娘娘怕是不記得了——正是十四日?!?/br> “娘娘說那日與婢女涉水采荷——可小的問過宮中婢女與醫官,娘娘體質虛弱,每逢月事,需臥榻修養,試問娘娘如何又是采荷,又是勞累下廚呢!” 韋嬋從容應道:“書吏既問了宮婢與醫官自然也知道,我每逢這日子便會服一種藥,服藥后精神略好些,出去走走并無大礙——那日我涉水采荷,有宮人為證?!?/br> “自然?!睏钪πα诵Γ骸澳锬锾匾獬鋈ゲ珊?,定然會讓人看見——小的的確問過宮人,那日確實有人看見娘娘與婢女泛舟湖上?!?/br> “既有人為我作證,書吏為何還誹謗我?”韋嬋口氣中已有慍怒。 “娘娘莫急——”楊枝道:“娘娘采荷特意讓人看見,為的是……掩飾自己先一步已去過了廚下?!?/br> “你胡說什么!”韋嬋怒喝:“你想污蔑我給jiejie下毒?” “是不是污蔑,娘娘且聽我分解……”楊枝道:“那日午后你先一步避開宮人到了廚下,在那碗銀耳羹中下了藥,后又故意泛舟湖上,讓人誤以為娘娘整個下午都在采荷——而那碗銀耳羹,便是導致太子妃血崩而死的原因?!?/br> “你胡說!”韋嬋大怒,藍采薇卻皺了眉,忽然道:“可是……那碗銀耳羹確實無毒,我拿銀針驗過?!?/br> 楊枝笑了笑:“恕小的直言,藍娘娘因為在那碗銀耳羹里下了能令太子妃腹痛的蜂蜜,多少都有些做賊心虛,因此只敢拿銀針略驗了下那銀耳羹,并不敢將它交于太醫院眾醫正,是也不是?” 藍采薇不好意思地撇了撇嘴:“不錯?!?/br> “但致產后血崩的并非只有毒藥,補藥亦可……”楊枝道:“敢問藍娘娘,那碗銀耳羹,太子妃喝了多少?” “喝了大半碗?!彼{采薇凝眉回憶:“當日我命人收拾時,只剩碗底淺淺一些了?!?/br> “洋槐蜜味道有清淡槐花香,極易辨別,太子妃又素知自己食不得蜂蜜,怎會一口氣喝了大半碗而不知呢?”楊枝問。 座下諸人這才一下子反應過來,只柳軼塵眉目疏淡,低頭啜著茶,似置身事外。 見諸人起了疑,楊枝這才續道:“太子妃未嘗出銀耳羹中槐蜜,只因韋保林在其中又加了別的物什……若我沒猜錯,大抵是參水一類的補藥?!?/br> “尋常人都道婦人孕中要大補,但鮮少知這是臨盆前大忌——尤其是人參這類活血之物?!睏钪ν蝽f嬋:“但韋保林自稱略通岐黃,這些想必是知道的?!?/br> 韋嬋咬了咬牙:“我是知曉,可這也不能說明我害了jiejie?!?/br> “太子妃只道是銀耳羹中摻了參水,以為是進補之食,非但未忌諱,還用了大半碗?!睏钪Φ溃骸笆肓袭a后本就因小殿下身故受了驚悸,兼之人參活血,一時便血崩身死?!?/br> 聽到此處,江令籌已然一躍而起,拔出腰懸長刀,直指韋嬋:“賤人!” 韋嬋駭的后退一步,淚光漣漣:“大人,殿下,妾冤枉??!” 楊枝踱了踱步,輕笑:“韋保林不想聽聽其他破綻嗎?”不待她答,便自顧道:“韋保林自稱正日禮佛,可對佛門規矩卻仿佛一竅不通……” “其一,韋保林自稱太子妃生產時正在宮中祈福誦經??赡锬镉兴恢?,當今的太后素來虔信佛祖,為示尊崇,曾立下規矩,凡在家頌佛,需沐浴更衣,全身潔凈,而女子入月時……當不得頌佛,才不失對佛祖的禮敬?!?/br> “其二,《地藏經》在民間素有感召非人之說[1],尋常人十分忌諱在家頌念《地藏經》,更不會以《地藏經》為禮贈予旁人。江家夫人一向篤信鬼神,娘娘在江家住過些時日,想必十分了解。娘娘卻勸我手抄《地藏經》贈予江夫人,想必是不知道這當中的利害吧?!?/br> “娘娘說不知道這觀音像另有塑像,但卻連這些佛家入門弟子皆知道的規矩都不懂,那么娘娘究竟是拜的什么佛、頌的什么經?” 隔著帷帽,楊枝看不見韋嬋此刻的面色,然而她沉默了片刻,卻定定道:“書吏所言的確看起來有理有據,可是這些說到底不過是你的推測,須知世間事本就不能一切循常理,書吏說來說去,究竟沒有實在的證據,就想靠這幾句攀附的說辭為我定罪,大理寺就是這般斷案的嗎?”她轉向柳軼塵,氣勢咄咄,方才的委屈、慌亂仿佛是另一個人。 柳軼塵不緊不慢地放下茶盞,眼皮子都未抬,面向堂下:“太醫院太醫數十,俱是九州遴選篩出來的翹楚,你那小兒本官已請太醫院院判看過,是中了毒,且年復一年才至如今地步,本官會……” “王嬤嬤!”柳軼塵話音未落,韋嬋已然急了。 柳軼塵卻絲毫不受干擾,典了典衣袖,不疾不徐續道:“你殺人之罪,不能脫逃,大理寺會秉公辦理。但稚子無罪,本官會為他延醫看治,你可……放心?!?/br> 王嬤嬤抱著那尊佛像,仿佛未聽懂他那話,混沌的眼底現出一絲迷?!@些年機關算盡,錙銖必較,一分銀子也不肯放過,為的便是她那所有人眼中都不堪一救的癡愚小兒。她求神拜佛,不惜殘害性命,為的亦不過是延那世人眼中不過拖累的小兒半年性命。 柳軼塵的徐緩語調仿佛有寧人之效,她不知怎的一下子覺得放松亦覺得疲倦了下來。她泛著黃光的老眼環顧四周——這里每一個人,隨便一件衣衫,便能夠她小兒吃上半年藥,可這些高高在上的人們,從不肯低頭往底下看上一眼。 那高高在上的神佛,又豈肯低頭呢? 王嬤嬤松開抱著觀音的手,手足并用地爬到柳軼塵跟前,大拜而下:“大人,小殿下的確是奴……” 話未落,忽見室內寒光乍起,伴著破風之聲,三兩不知是什么的物什向楊枝直直飛來,下一瞬,一道素影倏忽一轉,五指直抓李燮喉頭。 這室內只有江令籌一個高手,楊枝與李燮又隔了些距離,形勢陡變之下,他一下子救不了兩個?!熬忍?!”伴著紫袍縱身一躍,一聲不由分說的命令向江令籌傳來。 江令籌身經百戰,身體早于意識先一步反應,一刀向那五指劈去,那五指倏至倏收,然身形未穩,下一刀已至。但見銀光飛舞、紅衣急翻,只三五個眨眼的瞬間,那素影已被逼的節節后退,幾步之后,便已退到了墻角,退無可退。 而恰在同時,楊枝已被柳軼塵撲倒在地,他整個身子壓在她的身上,雙臂張開,將她牢牢護在身下。他其實沒有一絲功夫,雖所處位置不遠,但…… 楊枝驚悸后欲掙扎起身:“大人你、你怎么樣?” 柳軼塵清雋的眉眼微微擰起,只一瞬,便恢復平靜。他一手撐地,掙扎著坐起來:“無妨?!?/br> 楊枝這才能自他的庇護下完全起立,除了方才倒地一瞬的些微沖撞,她絲毫沒有受傷。 然這時,卻忽聞一聲驚呼傳來:“大人你受傷了……”藍采薇站在與兩人不遠的身后,恰能看清二人瞧不見的背后光景。 作者有話說: [1]的確有這個迷信,但是也不用太當回事。 這一章主要跑跑劇情,下一章結案。 雖然評論區很冷清,但還是給各位一直支持的小可愛們鞠個躬~~ 第四十七章 楊枝面色一變:“大人!” 柳軼塵張臂整了整衣袖, 朝她微微一笑:“一點小傷,不礙事的,繼續…審案吧。藍娘娘, 煩請您使人叫個醫官過來?!?/br> 楊枝才不管他嘴上說什么, 連忙轉到他身后看那后肩傷口。近手臂的位置, 那里一枚梅花鏢已近一半沒入身體,鮮血順著紫袍流下, 在脊背上落下一道長長的痕跡:“大人你……”忍不住伸出手去, 卻又在離他背寸許的地方停住。 他側身過來,一把將她的手攏入掌心, 手掌的溫度將她剎那包裹, 她覺出那手心的細密汗珠, 一點一點沁入她手背,沁入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