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山大的畫室和教學樓隔了有一段路,在學校的西側,小樓有三層,與氣宇軒昂的主教學樓不同,整個樓很有年代感。 窗戶還是舊式的鐵栓窗,刷成乳白色,因為雨水常年的澆打變成了黃色,上面有一些地方掉漆了,露出鐵銹,并不是完全鐵的黑褐色,夾雜著紅色的斑點,老人斑一樣繡在窗戶邊緣。窗沿根長著苔蘚,順著老人斑包裹著窗戶,只等什么時候窗戶轟然倒下,老人扎根在土壤里,順著墻上的爬山虎長成一棵樹。 墻上的爬山虎長得十分茂盛,吸盤在墻上站得很穩,葉子并不全是綠色或紅色,靠近地面的爬山虎和那一米的綠漆一樣常年是綠色,光不大能照到那里,于是爬山虎也沒有其他顏色,由赫綠染成老綠,再到完全和墻融為一體。再往上走就有了顏色,先是葉尖被太陽照成青紅,再到葉脈也微微泛紅,知道爬到樓頂,全然和晚霞一樣,大片的橙色給畫室遮了一層紗簾。 透過這紗簾看過去,偶爾會被光刺到眼睛,涂然的位子在窗邊,這扇窗戶漏風,其他同學嫌冷,涂然倒覺得清靜,這一縷縷風嗚咽著哭泣,將其他人隔在另一邊。有時候光沿著窗戶縫鉆進來,伴著樓下長長短短的汽鳴聲,將涂然籠在里頭,給她描了層白邊,不像個人,像個精怪,和這棟樓年齡一樣大,等著吸那些臉上寫了朝陽的小孩的精血。 涂然剛到學校時有同學和她搭訕,男孩臉上的胡茬都透出青色,留著長發,發尾隨著他歪頭的動作翹起來,涂然盯著那跳躍的范圍心不在焉想,王小門的頭發也這么黑嗎?她不大能想起來,于是抓著畫筆跟人家說:不好意思,你說什么?我離婚了,帶兩小孩,想得你們陳教授一句話給小孩賺奶粉錢呢。 再沒人上來打擾她。 陳回最近去畫室的時間多了起來。他總是很忙,連著上完四節課午飯得去實驗室,剛趴十分鐘又得去開會,兩個小時的會開完又得接著給學生上兩個小時的課,晚上要去畫室看看學生,不久有比賽,系里其他老師都在忙比賽的事,看學生的事就交給了他。 他穿著籃球服近教室倒也并不稀奇,美術系的籃球賽全靠他一個編外人員撐場子,統共一小時的晚飯時間全給他拿去打球了,沒辦法,能者多勞嘛,他自個也跟學生說,幸好現在老了,不用吃晚飯,要不幾多忙。 有女同學起哄:老師來都來了,不然脫掉籃球服讓我們練練寫生撒;就是嘛就是嘛,上次畫你的手被我們張老師夸模特找得標準得嘞;為藝術獻身撒老師。 陳回也笑:畫我?我肚子上的褶子比你們眼睛加起來都多,哪個會愛看老頭子,么鬧了,這段時間你們心都跑野了,啷個參加比賽。 他說這話的時候外頭已經全暗下來了,涂然看不到窗外的葉子,只得眼睛轉進畫室,畫室里的燈赤白,晃人眼睛。陳回站在燈下面,頂光讓人看不清他的臉,涂然只看見他的手臂從一只藍色的壺里直溜溜倒下來,運動過后的肌rou還處在充血的狀態,可見結束后并沒有得到充分拉伸。血管在小臂處漲起,青色連到手上,手貼在褲縫中間,都不用看,涂然就能畫出被籃球服號碼牌遮住的腹部,得加幾處陰影才能畫出來的肌rou線條。呸,虛偽。想到那一大包花生,涂然暗罵。 陳回在外面一字千金,在學校的畫室嘮叨得像個高中老師,如果把他嘴里的話變成什么奇變偶不變,符號看象限,那這間畫室也能瞬間變成搖著風扇的高中教室,后面貼著高考倒計時的牌。涂然沉浸在這樣的想象中,沒看到陳回已經走到了她身后,來不及將畫板上的畫取下來。 畫畫是吃天賦的一件事,陳回看到涂然的畫板,冒出這個想法。她畫了一只鳥,還沒上色,只是用赫紅打了個底稿,鳥的翅膀很大,幾乎占去了整個畫幅的一半,一只翅膀長長地拖在下面,一只翅膀耷拉在鳥身上。其實不應當說是鳥身,翅膀下露出來的是一截人腿,只有一只,草草畫了兩筆,很粗糙,但能想到那只腿在什么上用力蹬著。鳥頭也沒畫完,只看到草稿上細長的喙刺一樣沖破了畫紙,最后一筆落在了畫板上。 他想它在喊救命,這讓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妻子在拿到他的離婚協議書時也在喊救命,那救命不是從嘴巴里喊出來的,是從蜷縮在拖鞋里的腳趾頭喊出來的,妻子不明白一夜之間他被什么惡鬼附了身,沒頭沒腦提出來離婚。他也不明白,在蓉城著了什么精怪的道被算計。想到這他又看到那天夜里從小院門口開走的車,夸獎的話說不出口,想刺一句匠氣十足也說不出,憋成個葫蘆才擠出來一句:“先畫完吧?!苯裉熘形绲耐炼菇z太咸,下次得跟學生說不能再點這家了,下午打了籃球更覺得齁,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被淘汰,媽的,水壺也沒帶,快點下課吧??禳c下課吧。 涂然將畫板換了個方向,抬頭直勾勾望著陳回,連鼻子都在說,你怎么還不走?她的鼻子也確實癢了,想打噴嚏,來山城后感冒總是斷斷續續不見好,什么時候下課呀